复我故园待何日

时间:2022-07-11 11:14:04

我的家乡在江汉平原上洪湖之畔的“沔阳州”,现在易名叫仙桃市,它曾是多么美丽的地方!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洪湖,上世纪50年代初还是属于我们沔阳的。

我们县的湖泊成百上千,最大的是排湖和沙湖。我熟悉的排湖,方圆百里。20世纪60年代初,上小学的我到父亲领队开荒的排湖边,虽见不到浩淼接天的湖水了,一望无际的大沼泽地景象仍极富诗意。夏天这里真是美极了:碧绿的芦苇丛和蒿草(秋后都是起茅屋的好材料);成片成片的荷叶中倒插着神笔一样的莲花,有粉红有白兰花色的(可以摘嫩的莲蓬或老的莲籽米,也可以潜水采藕或藕梢子);各种水鸟在嬉戏欢叫(如果走运可以在芦苇丛或蒿草窝里捡到好多“蹲鸡”下的蛋);各式野鱼就更多了(若手里带了叉,说不定可以叉到一条浮上来正懒洋洋晒太阳的大黑鱼)。后来我作为社员去农场劳动,就别是一样情怀了。一是那里蚂蟥特别多,防不胜防,插秧割谷没有不被吸血的,农场的人都像八路军,天天要打绑腿。二是天还未黑,蚊子就成团成团地扑上来,只好不断烧稻草薰蚊子。三是开荒田里淤泥深,不论栽秧割谷动辄陷到半腰深,生怕沉下去爬不出来。

那个时代号召“以粮为纲”、战天斗地,要让荒湖变良田。20世纪70年代中建起了大功率的电力排灌站,排湖渐渐变成了稻田,后来甚至变成了可以种高粱棉花的“白田”(旱地)。现在状态如何我不太了解,据移民的乡亲传信,那里已开始恢复生态,养鱼、种藕。料想旧景虽不可能重现,湿地面积应该比杭州的西溪湿地要大得多吧!

我们村是水田与旱地兼作区,四时风光原是极佳的。单说这春夏之交的农历三、四月天,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有趣的是两样事:一是稻穗低头时,到地头垄间找野鸡,说不定哪处稻丛里就有一个野鸡窝,有野鸡正在孵“鸡秧子”呢。野鸡漂亮极了,受惊时拖起五彩的长尾巴起飞,可以把人看呆。二是割稻时赶野兔,发现了野兔,大伙一起拿着镰刀“冲担”围猎,就看谁机灵跑得快。俗话“千人赶兔,一人吃肉”,指的就是这种场景:大家围追堵截,累得精疲力尽的兔子最后落到谁手上就是谁的盘中餐,别人只有咽口水的份。最刺激的是割谷时发现“土聋子”(一种毒蛇),胆大的就猛地揪住其尾巴,让头朝下,抖呀抖呀,直到它的肠肚将它噎死。我不敢去抓,接过人家逮住的蛇尾巴抖过,那也是要一点胆量的。

至于水田,就更是别有一番景象了。放水耕田前一般都种了绿色植物以翻压作底肥,若种的不是蚕豆(苗)而是“红花苕子”,且成片成片地种,苕子花开时,绿茵铺成的田畴上缀满或深红、浅红或淡紫、金黄的花朵,疑是云霞落九天,那种灵动的美艳,只要看过一眼就会终生不忘。待到整田灌水,田畴就成了一面面镶嵌在大地上的明镜,天光云影共徘徊,白鹭在其间旋起旋落……直教人仙凡莫辨。

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当然是“无主荒湖”了。日上三竿之后,男孩们手里拎了鱼叉到岸边,可以叉黑鱼――它们喜欢浮上来“晒花”,呆呆地钉在一个地方不动。或者跳到浅水堤岸边寻鳝鱼洞,有本事的一天能捉到十几条大黄鳝。我捉鱼不行,能干的一是采“藕梢子”――循着新出水的尖尖小荷,用脚丫子把“藕儿子”、“藕孙子”踩出来,夹出水。再就是找越冬的野茭白吃――野茭白像弹药一样黑,嚼得满嘴泥污一般。这些勾当虽没有采莲打野鸭捕大鱼有收获,却是我们那时的最爱与极乐。

这些故乡的物事都跟我的童年一样永远地逝去了,回到故乡,那里已找不到记忆中的情景。随着水利排灌网络的建立,水系都成了人工操作系统,湖泊变成了良田。洪涝水患是没有了,平时河渠里几乎没有水,跟尼泊尔和柬埔寨的旱季景象差不多。别说父辈吓唬小孩的芦苇荡中的豺狗早已绝迹,成群的野鸭、野鸡、樟鸡、野鹤不复出现,就是野兔、翠鸟甚至喜鹊、麻雀、大水蛇、“土聋子”都成了稀罕之物。举目所见,除了村落就是村落,除了人还是人。近年家乡还多了一种新玩艺――除草剂。那东西毒性强,路边的野草沾了也会变枯黄,被丢弃的农药瓶、除草剂瓶子随处可见。

别人说“故乡沦陷”,与我的心情有两点不一样。其一,我对生态环境遭到破坏感到惋惜,但更对家乡作为血吸虫重疫区充满恐惧和厌恶。在我们那里,下水田干活的人极少有不得血吸虫病的。我亲眼见到乡亲盛年而逝,家人把他们床上铺的稻草当众点火烧掉以驱邪,先父不寿也与血吸虫病有关。时期,可以灭钉螺,治病不仅免费还可以照记工分,现在这些力量和福利自然消亡了。我巴望我的亲友,甚至稍有能力的乡亲能逃离故乡――事实上,乡镇上很多人也“逃”到了广东。据说京九高铁要经过我们乡镇,多么希望大弟家和村里的乡亲们能多一些出路,不必再下水劳动。

其二,我从来不认为有真正的田园牧歌,而工业化、城市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经之路。中国的现行体制确实有许多问题,对当年打天下的主力、“革命同盟军”农民不够公平。亘古未有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将农民及他们的后代基本锁定为“二等公民”,限制迁移自由,造成夫妻分居、父母不能养育儿女、子女不能尽孝等一系列社会问题。苏联集体农庄时期庄员有退休养老金,而我大姐夫妇70多岁、二姐夫妇年过65,还必须下地干活谋生……但没有这些制度缺陷的发达国家,有迁徙自由,有全国统一的社会养老保险,仍挡不住年轻人奔向嘈杂、喧嚣的大都市。法国的巴黎、韩国的首尔乃至日本的东京,都吸引了全国大量的人口。西欧的农村环境好,北美的农村人口少,可人们还是自发地往都市涌。可见背后必有其深刻的经济学规律即“看不见的手和脚”在起作用。

我相信“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永恒的真理。“大丈夫四海为家”,“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是古人和乡人励志的话,也是我的人生态度。事实上,我们村都是移民,全村40多户有20多个姓;我家是祖父一辈才从邻县天门避难迁居来的。但人生态度又是矛盾的,写思乡之情最多最好的是李白,可自从东出夔门,一生飘零至死,他都没有再回过故乡四川。

人们大多不想在外折腾一辈子,如果可以告老还乡,远离尘嚣,徜徉于青山绿水间,既可以减少都市的拥挤有利于人,也可以延年益寿有利于己。可这得保有祖传的宅基地,也需要乡村有较好的医疗保健条件。甚至对于年轻人,乡村可以是退守的据点,可以是再出发前疗伤和精神补给的基地。2008年秋,我和凤凰网的邹总等人访问台湾,为我们拍纪录片的翁先生是自由职业者。他告诉我,在台湾家里有几亩地的人是富人;他每年都会回乡住一段时间,剪辑片子,休整一下,放松身心再出来。

虽然我不可能退休回农村养老了:生态环境恶劣,光生活与生产垃圾遍地、蚊蝇乱飞我就再也习惯不了;祖父母一辈的庐墓早被不孝不义的“”毁掉;童年的伙伴星散,各人际遇相差太大,留在农村当农民的恐怕劳碌得至死方休……但我对乡村的看法已经悄然改变。在信息化和高科技时代,交通是那么便捷,继电视普及之后电脑网络也会很快普及,住处的远近不再决定人际交往的范围,城乡互动与互补成为可能。我相信,这是城市化对乡村生活的否定之否定。事实上,在长三角一些地方,这个时代已经到来。2010年我到江苏常州和浙江德清,那里的出租车司机和干部向我介绍,连垃圾也像城里一样,有专人收集、运送和集中处理了。

江汉平原我的故乡,何时能够“复乐园”(尽管除了自然的生态环境,它从来没有真正让人乐以忘忧),实现软硬环境适宜人居,而医疗、养老等条件让人可以安心接受,政府治安管理和社区自治可以制服这些年横起来的流氓地痞?如果我等不及这一天,至少,这应是中国乡村的发展趋势吧?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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