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一生的灶膛

时间:2022-07-10 01:17:08

在我们乡下老家,不管谁呱呱坠地,村里人都爱打听,生了女孩叫“锅边转”,生了男孩叫“满山跑”。言下之意,女孩长大是嫁人烧火做饭的,男孩长大是放羊使牛犁田当顶梁柱的。所以,娶媳妇不仅要看绣的花朵美不美、针线活巧不巧,而且要看做出的饭菜是否可口、能否体体面面招待亲戚朋友。

母亲亦如此,从我记事起,灶和母亲就像孪生姊妹,全家一天吃的两顿饭,就拴在母亲身上,由母亲包揽。烧火做饭虽不是重体力活,但一家七八口人吃饭,难免有人说菜咸、菜淡,饭软、饭硬,实在是众口难调。只有听得进咸(闲)言碎语的母亲,日复一日,围着灶台“锅边转”,为全家人烧火做饭。

每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就能看到灶房顶上袅袅升腾的炊烟。跨进家门,我迫不及待跑进灶房,只见母亲煮饭炒菜的身影忙碌不停。可“锅边转”的母亲总是最后一个上桌,收拾完饭桌残局,洗完碗筷,喂完那些“哼哼唧唧”拱门的猪,已是太阳当顶的中午。晚上,饭后的母亲把猪鸡唤回家,喂饱食,关进圈,还要忙着剁第二天的猪食。那时老家不通电,米全靠石臼和棒槌舂,面全靠石磨嚼,稻谷、苞谷、荞麦、小麦、高粱之类的五谷杂粮,常常在我熟睡的梦里,被起五更、睡半夜的母亲,舂成了白生生的米,磨成了雪亮亮的面。逢年过节,村里那几副石磨家家争先恐后抢着磨。有计划的母亲就会提早下粮、加水泡发。鸡叫头遍,就摸黑起床,点亮马灯磨豆浆、磨米浆,等天刚亮我起床上学,母亲已开始烧火熬煮豆浆、米浆了。放学回家,我就能吃到又白又嫩的豆腐、米粉了。一年到头,母亲几乎每天都是这样,默默无闻地与菜园、猪鸡、灶房、杵臼、棒槌、石磨为友,脚不着地地奔忙着。

有米面下过锅,是我最高兴的事。我常坐在灶门前,一边帮母亲凑火添柴,一边给母亲打下手,学做饭。此时,若遇做粑粑,母亲会分一块给我,放在灶膛里先烤吃;若遇吃青季节,我常把苞谷放在灶膛里烧吃。一不小心,灶膛里的火被我弄熄,母亲前来救火,一边添加松茗燃火,一边叫我拿起火筒,鼓着腮帮“扑哧扑哧”吹火。等火再次熊熊燃烧,锅里早已冒热气的饭甑子因断了火成了“夹生饭”,正在炒煮的菜也因火候不够半生不熟。不仅饭菜不可口,而且还耽误了全家人吃饭的时间,惹得嫂子们常向母亲发“无名火”。

灶膛是温暖我童年的地方。饥饿的我,晚上睡觉前,经常溜到留有余温的灶膛门口,悄悄往灶火灰里埋进洋芋、红薯。第二天起床上学,刨出来,吹去灰,就成了当今街头小贩叫卖的烤洋芋、烤红薯了。夏天蚕豆收进家,我常抓一把蚕豆,从灶膛里铲出火辣的灰烬,烧“火灰豆”,装进衣袋当零食吃。尤其是每顿吃饭都少不了的辣椒蘸水,开饭前,平时怕做饭的家庭成员,都会争着主动摘下几个风干的红辣椒,跑进灶房,用爆辣的灰烬一烧,吹去灰,双手使劲合揉成末,放入碗,加点盐和菜汤,一碗全家人爱吃的辣椒蘸水就做成了。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乡村孩子不论是脚下穿的鞋子,还是身上穿的衣服,都很少、很破烂。母亲卖菜为我买回的那双塑料凉鞋,不知让我用灶膛里烧红的火钳烙补过多少次。有时,衣服被雨淋湿了,鞋子受潮了,我常坐在灶门前,一边向(烤)火,一边欣赏母亲的厨艺。衣服、鞋子烘干,母亲煮炒的饭菜也可上桌了。添新衣服更不容易,不仅要靠定额供应的布票,而且还要有钱,多数人家是大的穿后,再改缝给小的穿,几乎每个孩子就一两套补丁衣服,冬天上学,都提着个取暖的小火盆。母亲平时烧火做饭,常在灶边摆一个土陶罐,适时用火钳把刚烧过脚的栗炭拈出来,放进罐里,罐口放上一碗水,既当盖,又迅速降温。天长日久,积攒的几箩筐炭就源源不断供给我过冬的小火盆,让我走过了寒冷的一冬又一冬,迎来了春暖花开的人生。

有时,母亲出门走亲戚几天不回来,大嫂、二嫂就开始扮演“锅边转”的角色。几天下来,她们叫苦不迭,直到母亲回来接替煮饭,家里才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我也有同感,放假回家,母亲为了多挣工分,常安排我做饭。可最让我犯愁的就是端饭甑子,灶台高得我只能请邻居帮忙。有时,邻居手不闲,我只好脚下放个板凳,爬上灶台,使出拔河的力气,把饭甑子拖上灶台,接着刷锅炒菜、煮菜。一个人当“伙夫头”,忽而要添柴凑火,忽而要洗菜、切菜、炒菜,忽而要放油、放盐、放水,真是锅上锅下、灶里灶外,环环相扣,一不小心,火候掌握不好,汤干了,菜炒糊了,煮过头的事时有发生。唯有心灵手巧的母亲,把清贫的生活调理得有滋有味。

往事如烟,如今的乡村老家,外出打工的人多了,农家吃饭的人少了,电磁炉、电饭煲普及了,一年到头,很少用土灶煮饭,炊烟也越来越稀少了。我偶尔回老家,吃的已是和城里人一样用“电气化”煮炒的饭菜,总感觉没有当年柴火煮的饭菜香。只见那座土灶,贴满亮堂堂的瓷砖,如老去的母亲穿着一套新衣服,依然静静地待在灶房的角落里。

选自《新都市文艺》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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