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乡人

时间:2022-07-10 07:50:11

从学校出来后,我无可奈何地成了离乡一族。故乡,开始作为精神源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并为我的漂泊源源不断地提供一种朴素而强大的行走动力。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知道,每过一段时间,就必须到乡村里走一趟,哪怕这是别人的土地,并不属于我们。

差不多两个星期左右,几个人就能遇上一个共同的休息日,于是骑着电动车在工厂附近乱逛。三个人,面目陌生,形迹可疑,在那些古老安静的乡镇里一次次进出。前面是城市,后面是乡村,根本无须多虑,我们的脚步和方向一次次自动校准,朝着农村乡野里走去,而把鼻子前的城市远远甩在后面,置之不顾。这是一个逆流而上的方向,意味着不由自主追溯着出生时的源头,生活的源头。这给我一种古怪的感觉,对于现代文明和都市生活,我们彷佛没有丝毫留恋和向往;或者说,我们摒弃了最末端的物质,而狂恋底层的乡土精神,只有那里才能给我们提供最原始的生存动力,提供血脉养分和继续行走的勇气。

我们匍匐在地,倾听着大地的脉搏声,躯体变得柔软多情,像紧贴着乡村的几道呼吸,微弱而持久。路面上,总是急急忙忙赶路的蚁队好像又密集了些,这些在我童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小动物们,让我感到亲切和依恋。有时候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被一头大肥猪吸引住目光,但更多时候,我们的贸然闯入会惊吓到在水潭里悠游自得的鸭子们,它们惊慌起来嘎嘎乱叫的声音足以让一个打算去锄地的农人提高警惕,一直目光锐利地盯住我们。我们先是窥探了乡村里人和动物的生活,然后又去窥探庄稼们的秘密。评论这块地清理得干净透亮,那株大白菜长得蓬勃有生机;葡萄藤起架了,西瓜秧该掐了,田里的禾苗长得刚刚好,油菜花正在拼尽力气燃放。在一块新翻的土地上,散发出农家大粪的强烈气味,有刚插栽的红苕藤,跟我在家里看到的栽种方式和生长情景一模一样,我惊喜莫名,差点没欢呼起来。到河流瘦一大圈时,路边的小野草已至丰茂葳蕤,它们弯腰搭背,拂在的脚背上,说不出那种清凉温柔的情意。

凭着这些经验,我终于可以解释我们那么固执地到乡村来干什么,哪怕它是别人的乡村,但绝不会太陌生,总有一些相似的记忆和感受在等待着我们。我们停下来观看路边,在每一株最不起眼的野草上找熟悉相似的感觉,或者说我们总能在陌生的土地上找到故乡的影子和气息。每一片草木都是一张脸,一张跟故乡相同的脸,如果能认出这些草来,如果它们恰巧也长在故乡的土地上,恰巧它跟童年时某段记忆相符合,那种激越兴奋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尤其是老纽,每到一个地方,她总是兴奋地嚷嚷“这不是哪里哪里吗?这里就像我们家有个地方,小时候我总是在那里做什么”,那一个路口,这一个转弯的地方,这一处水流,那一个小山峰,我们总有办法把它看成儿时经过的地方,总能找到与记忆相重叠之处。

“普通人的命运是否就是我们判断文明程度

的标志呢?”(伍尔夫《到灯塔去》)最初,我没有意识到我们这代人的忧伤,只知道,那块从父辈们手中传下来的土地,不管是肥沃还是贫瘠,都已经无法安置年轻的躯体和狂妄的心,谁也不知道受了什么逼迫,让我们不得不远离亲人和故土到别人的地方去寻求生存的可能性。出门时,我们怀着期望和梦想,双肋像衍生了一对可以远走高飞的翅膀,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就要时时梦到故土家园的召唤,就要一直忍受乡愁的折磨,就要天天过一种忧伤如水轻愁如薄雾的生活。于是,只好在这行走过程中,从河流、石块、山峰、田径小路、土地植物和炊烟里面寻找相似的脸,寻找基点寻找真实,借以跟我们灵魂里的某一处契合起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心中的燥郁、焦虑,填平某处虚空的地方,让它重新变得踏实起来。

我们习惯顺着有山的地方走,山挨着海,水倒映着树,景趣皆宜。只可惜,这里的山开发过度,剩下的也被征用成了坟山,因为无处可去,对山的饥渴让我们慌不择路,于是坟山也去爬。这里不断有新坟出现,埋葬本地人,也收纳横遭死亡的异乡客。林立的石碑,密集的墓堆,透着一种静谧和古怪。许多人生前互相排斥甚至不能相容相处,死后倒能平心静气,躺在棺椁里不吵不闹。两个月前,一位云南籍民工在上班中出了事故,躯体没法千里迢迢送回老家,他所在的公司作为赔偿,在墓林里为他觅得了一个永生的床位。当时,冷冷清清的送葬队伍就从我身边经过,连一个哭泣的人都没有,客死异乡,魂葬青山,只希望这里的山跟故乡的山有同样的气息,能够妥善安放一个离乡的亡灵。

站在坟墓前,不得不面对生和死。鲜花的残枝,供果的光泽,被雨淋湿的残败花圈,污秽凌乱的脚印,这一切使墓群上空堆积着厚厚的悲哀和伤痛,倒处处透出一种生活的泼辣劲来。也许最接近生死的地方,反而容易被死亡本身规避,才越能看清楚生吧。假如有机会生活在外面,死后埋在这里,你愿意离开乡村吗?站在坟堆前,茫然四顾,论及现在的生活,无可避免要说到这个话题。不,我永远也学不来在别人的土地上获取水分并生根发芽,那种脚踩不到实处的感觉让我惶恐不安,即使死了,变成游魂我也要爬回去。对于不熟悉的生活场所对于不熟悉的语言和他人的故乡,作为外来者闯入者,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难为情,那种悲戚,那种不安稳不踏实的感觉,因为格格不入而带来心理上的孱弱。就像脚下的土地是悬空的,我们如履薄冰,怀着胆怯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甚至把自己看成暂寄在他人屋檐下的一个物件,孤独自怜。这种由于陌生隔阂而带来的忧伤和恐惧无论多久都没法消除,只要那个地方不是你出生的故乡。我们当然也羡慕这里的好山好水好风景;羡慕遍地的商机和生存的优良条件;羡慕这里的人天生优越和好福气,不用背井离乡不用辛苦劳累就能活得一生安逸;羡慕他们不用多努力就可以得到自己梦想中的东西。可也只是羡慕而已,只要这是别人的地方,它再好也跟我们无关,更无法使我们骄傲。

不死乡,是我们那里的说法,指无法舍弃故土不忍斩断血脉亲情。这样的人一辈子依恋家园,在别人的土地上根本无法长久存活下去。山寨里有很多不死乡的年轻人,每年都因生活逼迫而出门打工,但到一定时期内就必须回来一次,否则,精神上就会出现某些潜藏的危机。山寨里的老人对此斥骂为没有出息,但他们枯老的眼眸里常会闪烁着泪花、骄傲和希望之光,他们承认这才是自己养育出来的孩子,不忘祖,不死乡。

巨大的社会变迁造成令人恐怖的漩涡,加诸于人,生活由此被卷入,面临撕裂灭顶的危险。每个人由于自身的不完整带来灵与肉的分离,并感受到真实具体的痛苦,灵魂,永远是乡村的本质和颜色,而肉身,却被抛掷别处。我想,处于这种漩涡中的我们对于自身的位置和痛苦经验并没有分析地如此冷静和清晰,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生存困境,我们也不知道这种困境作为普通人来说很难在感情上进行规整和肃清。按照我们能理解的命运的哀伤,我们只是在这种痛苦驱使下凭着一种人的本能而寻找一个源头,一个可以缓解苦难的源头。

乡愁是一种病症,尤其到我们这种境况里,更有着一种欲说还羞的尴尬,既没有少年人的冒险冲动和狂热,又缺乏中年人的睿智成熟和底气。我们不敢再有抛弃命运的傲气,也远远不到甘心接受命运的地步,心里充满了前不着村后没有店的惶惑和不安。这种恐慌在异地表现得尤其明显,我老是想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梦想是怎样一点点消耗并消失殆尽的。人与人之间,人与

事件之间,人与时间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种种复杂而难明的联系是怎样把我从乡村推送出去,跟一个陌生的地方串联在一起的。我们在最乡村的地方体验那种沉重和荒凉,不,那种沉重和荒凉一直就深藏于内心深处,无法开解,更不知道如何让它变得轻起来。于是我们反复出走,试图通过窥探他人的生活甚至是私人生活来达到我们隐秘的目的,减轻我们的重量。这是一种流放,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抚慰。我们应当承认自己是寂寞而鲜活的人,孤独感压得我们无处可逃,而乡村能让我们获得一些安慰和勇气,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强大支撑和感情上的通融,于是下意识寻找故土。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存状态,是一种自我欺骗,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证明,我们的探寻和行走方向没有跟故土背道而驰,我们永远走在乡村的道路上。每一条路每一座山都有着往昔的回忆,每一棵树每一朵花上都能找到熟悉的印记,每一粒土疙瘩每一只路上爬行的小动物上面都长着一张熟悉已久的脸。一次次寻找一次次加以验证,感情一次次充盈鼓荡,我们总未失望,也从来没有出错。

用一颗最纯粹的心灵来享受乡土的乐趣,大地的芬芳、甜美和幽静,这不是一句大而不当堂而皇之的空话,而是扶植我们吸收土壤里的养分,支撑着我们行走的力量。当你突然意识到对乡村的依恋亘古存在时,便会感到烦恼、焦急、躁动,一种永无可消弭的情感会在你体内凝结聚集,就好像它早就潜伏在那里,并做好了随时喷发的准备。我们打算坐下来痛快地大哭一场,随时都有可能放声大哭一场,一些欢乐带有永恒的色彩,一些悲伤更带有永恒的色彩,就像深水里面的世界和生活。而我们,只是阳光透过大气层反射在岩壁上的几道焦灼虚悬的身影,始终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隔着透明的水和水面的萍踪,遥远而忧郁地看着别人的生活,找不到一条融入、渗透的路,这是两个世界,我们的脚步没踏到实处,我们的命运没安放在厚实的土地上。这是我们为之悲恸的缘由,因为无根,没有什么可以承担我们的孤独和悲苦,只有我们的心,曾经被填得满满的,而始终保持着故乡的形体和声色。

“对我们来说,一切问题就是文学问题。我们只想要将这个世界转化为文学作品——我们认为,这个世界就是唯一的世界。”(卡尔维诺《通往蜘蛛巢的小径》)乡愁,具备一种普世意义和精神价值,当它变成一种情感和理念持续根植于心时,就转而脱胎为文学上的饥渴。我们,只有做一个不死乡的人,通过乡村这唯一有效的途径,才能把这个爱恨交织的世界辨认出来。

金沙滩

绝对的光明,如同绝对的黑暗。

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任何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

人死于习惯。

民必须体会到宪法是自己的权利,可以落实到实处。否则,宪法就只是徒有其表,不具有任何意义和价值。

历史常常惊人地重演。

人类是地球上的匆匆来客。

——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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