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诺丁汉,我找回中国女人的自信

2001年8月25日,我和丹尼尔走出伦敦市政厅。低沉的天空飘起了迷 蒙的细雨。今天是中国一年一度牛郎会织女的日子，而我们却领了离婚证书，我们6年多的异国婚恋随着泰晤士河水缓缓地流去。

一

我出身中医世家，虽然我英语成绩好，一直做着出国的梦，但还是遵从父命考取中医学院，毕业后我被分到广州海洋医院中医科工作。我虽然算不上是很敬业的那种人，但我爱我的工作。不久同事介绍我认识张致，他长得很帅，是一家贸易公司的总经理。由于彼此间的吸引，我们很快坠入了爱河，1992年元旦我们结了婚。

婚后张致的生意做得很红火，我爱他也爱我的家，他不愿意自己的妻子每天给别人针灸按摩，于是我忍痛辞去工作成为全职太太。张致每天不管多忙都要尽量回家吃晚饭，节假日一定要陪我逛街，买最新的时装首饰送给我。女友们都羡慕我有一个爱我疼爱的好老公。

正当我沉浸在被极度宠爱的幸福中时，张致因参与走私被捕了，家产和汽车都被查封。不久，他的律师送来了10刑期的判决书和他已经签了字的离婚证书，我一下子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整天以泪洗面。母亲见我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把女儿倩倩带走了。

二

我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三房一厅，虽然广州四季常青，我还是感到浸入骨髓的寒冷。我的朋友阿晴来看我，她是个女权主义者，她帮我擦干眼泪，打扫好房间，拿起电话马上叫来几个和我们处境一样的单身女人。从此我的家里变成了单身女人俱乐部，我除了每周两次去看倩倩外，几乎所有的时间全耗在炒股、打麻将、跳舞、看电影上。终于有一天，阿晴歉意地对我说，她要去美国，她找了一个和她同岁的美国人。她说美国才是最适合她个性发展的国家。

阿晴走后，我的心变得空荡荡的。我谢绝了女友的登门，闲着无聊时，我开始整理书房，看到我读过的中医中药书和一些工作笔记，一种久违的东西在我心里涌动，我又一头钻了进去……不久阿晴来信谈到了美国的生活，也谈到了中医在当地的华人圈中的地位，她说也许你比我更适合这里……阿晴的来信在我死水般的生活中溅起了波澜，我也想换个活法，不知不觉中我又做起了出国的梦。

1994年底，我突然接到来自英国、美国的几封信，打开一看都是单身男士写来的，我怔住了，继而我明白这一定是阿晴搞的“鬼”。我找来英汉词典饶有兴致地读着一封封来信，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给在牛津大学任教的丹尼尔回了封信附上了一张照片。我和丹尼尔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他比我大9岁，他说他从小就向往神秘的东方和古老的中国。他原来的妻子是一个极其自我的英国女人，离婚后他一直想找一个温柔娴雅的东方女性。他对我的称呼渐斩地从“亲爱的朋友”变成“亲爱的”、“我最亲爱的”。

丹尼尔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渐渐打动了我的心。

三

1996年1月3日，丹尼尔从北京飞抵广州，我到白云机场接他。他没出接站口我们就认出了对方，他一见到我，湛蓝的眼睛兴奋地变成了黛蓝色，我的心也随之激烈地跳动起来。我们握手的时候，他彬彬有礼地说：“你真美， 可以吻你吗？”我说当然。他轻轻地拥抱着我，白皙英俊的脸在我的脸上贴了两下，他身上的古龙香水味很浓。

我托朋友在广银酒店订了一间房，这是一个四星级酒店。丹尼尔脸上显出不快，眼睛由蓝变成了棕色。我慌忙解释说，酒店的副经理是我的朋友，房间是打折的。丹尼尔摇摇头：“娜娜，你难道不明白我来广州的目的？”我喃喃地说：“我想我清楚，你是为了我来的……”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握住我的双手说：“那么，你愿意我向你求婚吗？”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你不必马上回答，”他盯着我的眼睛说，“认真考虑几天，好吗？”我闭上了眼睛，我没想到幸福这么快就降临在我头上……我终于睁开眼睛，鼓足了勇 气：‘丹尼尔，我，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很高兴你向我求婚，但是……我非常抱歉，我……我有……”丹尼尔一直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听着。“我有一个女儿……”他笑了：“这不是问题！亲爱的，我喜欢女儿！她一定像你一样美丽，我会像爱你一样爱她……”我的心中涌起感激和欣喜的波澜，扑进他的怀里，他充满激情地吻着我。丹尼尔没有住酒店，直接住到了我家，还想去拜访我的家人。我知道父亲是最传统的中国男人，他如果知道了我和丹尼尔的关系一定会激烈地反对。我告诉丹尼尔将来有机会再去我的家里，他很理解，没有坚持。

丹尼尔走后，对未来，对新的生活的憧憬，焕发了我的青春。我每天都在拼命地读书，给自己“充电”。不久他寄来“担保材料”。家人听说我要去英国留学，都非常高兴。父亲却显得心事重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没敢告诉他们到了英国我就和丹尼尔结婚，然后把倩倩接过去。倩倩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忧郁，她总是问我：“妈妈你还回来吗？”“妈妈你还要我吗？”我把她搂在怀里，一遍遍地说：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回来接我的小倩倩去英国。

父亲要我把他多年保存的几本中医中药的书带去。他握住我的手说：孩子，带上吧，这些书里有许多我根据多年从医的经验做的注解，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派上用场的……

四

1996年8月19日，我登上了北京飞往伦敦的班机。经过14个小时的飞行，我抵达伦敦希思机场。我和丹尼尔一见面就紧紧拥吻在一起。

从机场到诺丁汉镇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丹尼尔家是一座被花园环抱的奶黄色洋房，客厅、书房、起居室和卧室里都挂着或摆着我的照片，到处都摆放着花瓶和花篮。我惊喜地赞叹：“好漂亮的房子，好美的花！”丹尼尔抱起我旋转着：“你是来自东方花城的花仙， 这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诺丁汉镇200多户人家分布在公路沿线，镇上有超市、餐馆，各家各户和睦相处。他们听说丹尼尔的“中国新娘”到了，纷纷上门看望，说些欢迎祝福的话。丹尼尔把我介绍给他们。他的朋友里也有中国人，她叫艾媛，是苏州人，我们很自然地成了朋友。

1997年1月3日，我和丹尼尔在伦敦大教堂结婚。我的伴娘是艾媛。噢！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做了英国新娘。神父问：“李娜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丹尼尔・佳里航先生？”神父那充满磁性的声音仿佛发自教堂的高高的穹顶，在我的胸臆间共鸣。我哽噎着说：“我愿意！”当管风琴奏响《婚礼进行曲》时，我的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五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幸福的。丹尼尔在牛津大学主持一个研究室，工作很忙，很少有时间陪我，他怕我寂寞送了我一辆车。在经济方面，他尽量满足我的一切需求，每月还额外给我500英镑的零用钱。就这样我就开始了每天开着车去进修商业英语，和艾媛逛商场、做美容的的生活。转眼一年过去了，我几次向丹尼尔提出要找一个工作要把倩倩接过来。他总是说，不忙不忙，我会为你找一个适合的工作后再接倩倩的。

1998年7月底的一个星期六，丹尼尔决定好好放松一下，他一早就打电话在海滨酒店订了房间。吃过早餐，他驾车带我去海边，我们一下子扑进大海的怀抱尽情地在碧波里遨游……当我们手拉着手走上海滩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投来，我这个“黄种”的中国人，在这样一群“白种人”中间，却“白”得刺眼。丹尼尔非常兴奋，他欣赏地看着我：“娜娜，你真是上帝赐给我的‘尤物’。”霎时间，我的脸变得通红。

我周围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工作之余他们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而我在这一年里，一直在丹尼尔的保护下，过着 养尊处优的生活。丹尼尔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神情的变化，他继续说：“亲爱的，我们该要个孩子了，我相信你已经有能力把我们的孩子教育好。”我久久地望着他，突然间，我明白了，他要我读书，是为了要我拿到一张合格的做一个好太太的“文凭”。“不！丹尼尔，我现在还不想生孩子。来英国前你答应过我，我要工作，我要把倩倩接过来，请别忘记一个英国绅士的诺言。”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扑进了大海，我拼命地游，直到精疲力尽……

我决定不再要丹尼尔给的零用钱，我要找工作，我要尽快把倩倩接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努力，我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而丹尼尔对我却越来越体贴了，我知道其实他是希望我找不到工作，永远留在家做一个好太太。

六

我一直都在避孕。在我的经济没有独立之前，我不想再生孩子。我发现自己的积蓄越来越少，心情开始焦虑不安，为了排解心中的不快，我找出了从国内带来的中医中药书，一头扎了进去。1999年初的一天，艾媛约我去镇上一家新开的美容院，我躺在按摩床上闭上眼睛，在国内工作时的情景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突然，我觉得女老板的按摩手法有问题，不由得指点了她几个穴位，但她还是做得不到位，我索性让她躺在床上，我边讲解边给她做起了按摩。几个顾客围了过来，纷纷要我以同样的手法在她们脸上身上按摩。一个小时后，女老板又用同样的手法给我按摩。做完美容，她拿出50英镑递给我，说这是我应得的。她诚恳地问我肯不肯来她这里工作，工资是每小时10英镑。我连想都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艾媛摇摇头：“唉，你不要意气用事，我担心这样做会影响你和丹尼尔……”我打断她的话说，我出来工作是我们结婚前就说好的。

我的一技之长有了“用武”之地，很快许多顾客慕名而来，美容院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我的工资也由每小时10英镑长到15英镑。

我在镇上美容院工作的事终于被丹尼尔知道了。一天下午我正在为一位顾客做头部按摩，丹尼尔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他不由分说拉起我就往外走。女老板急忙过来劝解，丹尼尔从口袋里掏出50英镑塞在她手里，说是赔偿她的损失。

我们之间的冲突爆发后，一个多星期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后来为了表示和解，丹尼尔主动帮我在图书馆找了一份工作。

七

1999年的夏天，老爸的心脏病又犯了。我和丹尼尔商量一起回国探视，他推说工作忙让我自己回去，我知道他是怕家里提出倩倩的问题。8月16日，我乘坐的飞机缓缓地在白云机场着陆。当我看到前来接我的哥嫂和已经上学的倩倩时，泪水夺眶而出。我把倩倩紧紧抱在怀里，哽噎地说：“倩倩，妈妈对不起你……”

我从机场直接赶到医院，老爸的病情已经稳定，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就问：为什么丹尼尔不和你一起回来?我说他原来准备来的，因为临时接手一个课题没走成。母亲问我：在那边到底过得怎么样？我把英国吹成了天堂，把诺丁汉镇描绘成了桃花源。

一些老同学听说我回国，前来探望，看到他们有的已经是主任医师、教授，而自己连女儿还要靠父母养，我的心再次失去了平衡。这些年来我是从一个男人的庇护下走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完全丧失了自我。不，我不能再这样活!

我托朋友卖了房子，取出了全部存款。临上飞机前我把倩倩搂在怀里坚定地说：“请相信妈妈，不久的将来，妈妈一定接你去英国!”在返回英国的班机上，我已经没了当年的兴奋和狂喜，但我多了一份成熟和自信。

回来后我把自己要开美容院的想法告诉了艾媛，原想她一定会反对，可她沉默了片刻却说：“你的想法是对的，说吧要我帮什么忙？”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艾媛帮我在离这里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多菲尔镇找到一间门面。美容院的女老板更是热心，给我出了不少主意。

两个月后，我把门面装修一新，还办妥了许可开业的一切手续。

到了和丹尼尔摊牌的时候了，那天我烧了几个他爱吃的粤菜。他下班回来看到桌上摆着这么丰盛的菜肴，兴奋地抱着我吻个不停。

吃过饭我们挽着手在花园里散步，几次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我真不想破坏这和谐的气氛，可一想到女儿期待的眼神，我停住了脚步说：“丹尼尔请你原谅，我在多菲尔镇开了一家美容院，我想那里离这很远，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影响……”我的话还没说完，丹尼尔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他的眼中燃着怒火：“你，你怎么能背着我去开什么美容院？难道我一个大男人、教授，还不能养活自己的女人?!”我激动地说：“难道我就应该靠你养活?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照管，我还算什么母亲……”丹尼尔的脸色柔和了，他抓住我的手说：“娜娜，只要你不开什么美容院，我马上和你一起回广州接倩倩，你的一切经济损失由我来补偿……”我冷冷地望着他：“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我和倩倩。”丹尼尔狂怒地死死攥住我的手：“我不允许!我不……”我甩掉他的手：“丹尼尔，你弄疼了我，请你注意你的绅士风度，我不会改变我已经做出的选择。”

八

我结合中医中药，治愈了好多顾客的暗疮粉刺和棘手的皮肤病，我被当地居民誉为“美的仙子”。

2000圣诞节前夕，我和艾媛又合股在伦敦市郊开了一家叫“美丽仙子”的美容院。

2001年元旦，丹尼尔来伦敦接我，他恳求我回到他的身边，他要我相信他会让我和女儿过上公主般的生活。他的话让我想起8年前张致说过的话，我不能重蹈覆辙。我说丹尼尔你应该明白，我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其实，我的骨子里也是很自我……丹尼尔生气地打断我的话：“东方女人，不是你这个样子的。”

2001年5月，我的女儿倩倩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我鼓起勇气向丹尼尔提出离婚，他说只要我多把心思放在家里，把美容院交给合伙人打理，我们彼此还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他提醒我不要忘记在教堂结婚时的誓言。我说我不是你要的那种小鸟依人的女人，我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和自。我情愿接受地狱的审判!经过彬彬有礼的协商，我们分别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不能丧失自我，一定要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