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老告退 而山水方兹”

时间:2022-07-09 10:17:26

“庄老告退 而山水方兹”

【摘 要】晋宋是玄学发展的鼎盛时期,玄学的盛行助长了当时社会的隐逸之风,也使诸多文化精英将目光投向了山水田园。在这种文化环境影响之下,谢灵运的栖隐生涯也为其山水诗创作提供了前提,而且其山水诗明显具有“玄言特色”。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之“庄老告退,而山水方兹”的说法在于强调山水诗对玄学的继承与超越,山水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是玄学赋予的。谢灵运通过演绎玄理、“以玄对山水”的开拓,完成了对晋宋之际玄言诗的超越,从而使富有“玄”味的山水诗开启新一代诗风。

【关键词】玄学;山水诗;演绎玄理;“玄”味;意义

晋宋时代,尤其是南渡之后,江南的经济有了较大的发展,士族地主阶级的物质生活条件十分优越,他们大造别墅,在秀美的山水之间过着登临吟啸的悠闲生活。而作为生活环境的山水景物,也很自然地反映在诗歌中,陶渊明、谢灵运正是这种特定时代的代表,其诗风的转变也恰反映了晋宋两代诗风的嬗递。作为开辟一代新诗风的首创者谢灵运,其诗以“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和“性情渐隐,声色大开”的特征成为南朝诗运转关的关键因素,并深深影响着南朝一代诗风。

与谢灵运同处南朝的锺嵘评价谢诗:“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唐释皎然誉之为:“诗中之风月”、“上蹑,下超魏晋”。两人的评价均是基于谢灵运对山水诗之建立与发展的贡献而言。但是,谢灵运山水诗的意义远非“如初发芙蓉”的诗风特征,其内在的“玄”味实则具有更丰富的意义与价值。《文心雕龙・明诗》中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兹。”综而论之,山水诗的产生,与当时盛行的玄学与玄言诗有着密切的关系。谢灵运的山水诗,常寓玄理于其中,或借山水以抒情,因此可以说,玄学其本身孕育了山水诗。

一、谢灵运的栖隐生涯与山水玄理

在山水诗产生与发展的过程中,谢灵运大力创作山水诗,在当时及后世产生重大影响。在中国士大夫的传统观念中,山林隐逸总是与社会仕途相对立。在魏晋时代,由于社会动乱、政治黑暗、隐逸之风大炽,士大夫阶层大都以山林为乐土,他们往往把自己的理想生活和山水之美结合而论,寓玄理于山水之中,因此,山水描写在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中逐渐增多。

谢灵运出身于士族大地主家庭,才学出众,很早就受到族叔谢混的赏识。于谢灵运,他在政治上本来颇有抱负,但由于他所生活的时代正是晋宋易代、政局混乱、社会动荡的时期。他在政治上一直难以得志,失意的人生使其心怀愤恨,因此他以栖隐的生活方式对抗朝政、发泄内心不满,并能够从山水清音中得到心灵的慰藉;毫无疑问,在晋宋易代之际,谢灵运选择徜徉于山水之间的方式,以之舍却尘俗的纷扰,进而于山水之间体道适性、感物玄理。

从谢灵运生平经历看,他两次辞官,归隐始宁。永初三年,谢灵运出任永嘉太守,离开京师,并于此间创作《邻里相送至方山》曰:

役出宝邑,相期憩瓯越。解缆及流朝,怀用不能发。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积谢生虑,寡欲罕所阙。资此永幽栖,岂伊年岁别。各勉月新志,音尘慰寂蔑。

在这首诗,诗人此时萌生“永幽栖”的念想,后又作《过始宁墅》,在《过始宁墅》一诗,谢灵运先写自己少年怀耿介,后来违志做官,深愧隐者之清旷贞坚;又对官场生活感到厌倦,而故乡的山水如此亲切迷人,诗人生发出对栖隐生活的向往。在此诗最后,表达了三年任满后归隐、终老故乡的愿望。永嘉之地自有名山秀水,灵运素所喜好,于是不理政事,肆意遨游,遍历诸县,寄情山水。

谢灵运另有《辞禄赋》表明其归隐山林的自由向往,又作《山居赋》并自作注“今所赋既非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而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指出自己住处既非穴居又非野处,山居是最适宜性情各有所便的处所。总之,谢灵运的栖隐之志,除了现实环境使然,尚有受玄学思想感召之下寄情山水的趋尚;栖隐山林,纵情山水,体悟玄理,涤除世俗物累,这正是谢氏所追求的生活愿望。

二、晋宋之际的玄言诗:终结与超越

我们知道,魏晋玄言诗的产生,是哲学与诗歌相互激荡的结晶。这种现象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究其根本,是玄学和玄学活动本身的某些特点所决定的。至晋宋易代之际,玄言诗的发展达至尾声,从而也昭示着玄言诗的终结。

(一)玄言诗的内涵

众所周知,中国哲学是一种高度关注人本身的人生哲学。因此,中国哲学家思考的问题往往也是诗人所关注的焦点,在以庄子哲学为中心的魏晋玄学时代,“哲学与诗人”的重叠达到极致。魏晋名士在面对共同的人生主题时,他们很明显地采用了抽象的哲思,或是形象的诗文。故而,玄学与诗的相互转换亦成自然之事。玄言诗是东晋的诗歌流派,其通行概念是一种阐释老庄和佛教哲理为主要内容的诗歌。若对玄言诗的特征作具体界定,它本身包含两方面定义:从内容入手,将玄言诗与玄学联系起来,以“演绎玄理的诗”为玄言诗;从名称着手,即以“玄言入诗”的诗歌为玄言诗。

在许多学者看来,谢灵运的诗歌创作已失却“玄言诗”的本身内涵,但若细细推究其个别诗作,其中仍有颇多耐人寻味的“玄”味。虽然晋宋之际,玄言诗已渐告终结,而于谢灵运的创作,我们可以说他的诗是收束,更是超越。

(二)玄言诗的终结与谢灵运山水诗对玄言诗的超越

玄言诗盛行于东晋,至南朝开始走向颓势,但真正改变玄言诗风貌的还是紧随其后的陶渊明和谢灵运。陶渊明富含玄理的田园诗作在后世产生深远影响。于谢灵运,他无疑承接了门阀士族的文化命脉,并成为这一群体在诗歌上的代表。谢灵运在玄言诗创作上,紧接着谢混“风流由尔振”的诗风,将其开出的“水木湛清华”的山水诗新境界大大地铺展开来,完成了对玄言诗的新超越。

晋宋易代之际,虽然玄言诗的发展较东晋已呈明显的颓势,但在这一时期步趋终结的玄言诗实则完成了范型上的超越――山水诗的勃兴与存在。无可置疑,谢灵运的山水诗创作得以另辟蹊径,其实是玄学所赋予的,它也印证着一个朝代新诗风的到来。

三、探析谢灵运山水诗作的“玄”味

通读谢灵运一些垂范后世的山水诗作,除了不遗余力勾勒描绘山姿水态的客观美,同时也多在诗篇最后大发玄理。可以说,谢灵运的山水诗作包含着丰富的“玄”味,这种“玄”味主要在于:一则在诗歌创作中演绎玄理;二则“以玄对山水”的开拓,即玄学赋予山水诗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一)演绎玄理的诗歌创作

演绎玄理是谢灵运诗歌创作的一个基本特点,或者说玄理仍然是谢诗所要传达的重心。他在《斋中读书》诗云:

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虚馆绝诤讼,空庭来鸟雀。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

诗中“心迹双寂”正是玄学所追求的境界,他“归山川”的心愿,正是为了实践这种“心迹双寂”的境界。诗中“绝诤讼”强调馆内虚静无声,内心的寂寞;“来鸟雀”以“空”相衬,实则是寂寞。如此,“心”与“迹”双寂的境界贯穿于诗歌始终,籍以表明谢灵运体悟玄理的文学追求。

除了在创作中表达玄理,谢氏还以诗的形式表示对已成既往的玄学人格的追怀与向慕。在《述祖德二首》,谢通过对祖父谢玄玄学人格的塑造,表达其自身人生理想与归趣。其一:“达人贵自我,高情属天云。兼抱济物性,而不缨垢氛。”其二:“拯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所谓“道情”、“神理”都是圣人具有的“五情”。谢灵运对理想玄学人格的咏叹,一方面在于追溯祖德,另一方面则是发自内心的感悟。

谢诗中关于玄理的表述很多,比如《田南树园激流植》诗云:“赏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其它诗句如“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写情理交复,情以理遣;亦有“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表现幡然醒悟后的超脱与潇洒;而且,在《登永嘉绿嶂山》的“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之类的句子更是直接铺演“三玄”。

(二)“以玄对山水”的开拓

谢灵运玄言诗的特色,并不在玄理本身的演绎和发挥,而是在“以玄对山水”的开拓方面。山水在谢灵运的生活中具有非同寻常的地位,前述《斋中读书》已说“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意在强调其对山水的喜好与向往。在《游名山志序》一文更是说:“夫衣食,人生之所资;山水,性分之所适。”在此将山水的赏爱提到了“性分”的高度,并将它与“人生之所资”的“衣食”相提并论。衣食和性分这两个问题恰恰是老庄关注的根本前提,这表明谢灵运醉心于“山水”本身就是玄学思想的一种体现。

在谢诗中,山水和玄理是不可分割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就是一首典型的山水与玄理相结合的佳构,诗云: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忘归。山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迳,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此诗情景理融为一体,和传统意义的玄言诗相比,谢灵运显然是通过“以玄对山水”的开拓,实现了玄言诗向山水诗的转变,玄理也正呈现出转入山水背后的趋向。因而,谢诗中的玄理并未消失,其山水诗的背后总透露着或浓或淡的“玄”味。

谢诗写物较多,较典型的《登江中孤屿》其诗句有云:

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此句写流水、孤屿,有趋有媚,具有如人般的灵性;云日辉映成趣,秋水碧绿鲜活,相谐相得,的确是穷形尽相,传神写照。总之,谢灵运以实有之“景”、“物”、“象”写意,以山水之象写意,这显然是自觉地追求意与象之间的圆融。也可以说,谢灵运的山水诗实际上是一种意象圆融的玄言诗,其山水诗中的“玄”味代表的是玄言诗最后和最高的阶段。

(三)重释谢诗“拖着一条玄言的尾巴”

谢灵运对山水所作的引人入胜的刻画,是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对山水“穷形尽相”的描写在谢诗中俯拾即是:

石浅水潺,日落山照耀。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七里濑诗》)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 (《入彭蠡湖口》)

尽管这些描摹山水的诗句在写法上都是“极貌以写物”,但所述山水景物都是紧承玄言“观山观水”、“因咏山水”发展而来的。谢诗中,山水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无疑都是由玄学赋予的。因此,人们常说谢诗“拖着一条玄言的尾巴”,并不应当能够简单地将其归为贬斥意味,这种“玄言的尾巴”实则并不是硬加上去的,而是文学创作前后因素影响下自然生成的。

在传统的文学观念里,人们把山水诗、田园诗与玄言诗分开谈论,并将它们视为全然不同的东西,其实不然。田园诗、山水诗其实是玄言诗发展的一个阶段,或者说是最后的阶段。基于此,谢灵运的山水诗必然也是在玄言诗之内,若离开“玄言”这一母体,谢诗终将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谢诗所“拖”着的“玄言的尾巴”是山水诗得以建立的基础,若是缺少最后的谈玄与感喟,谢诗也就失去了其固有的魅力之所在。因此,以“玄言的尾巴”作结,也就成了谢灵运山水诗自然而然之事。

四、“玄”味之意义:对山水诗的提升

在谢氏的山水诗中,涉及到玄学或玄理的诗句大多都表达了诗人避世隐居的思想,谢氏在经历了一段栖隐生涯后,其山水诗作已自然附带上了这种归隐的高洁情怀。归隐之情一直以来都被视作一种高洁的品行,归隐趣尚具有净化心灵的作用:纵情山水,涤除世俗物累,获得内心世界的寂静,这乃是文人所追慕的一种生活方式。同时,它亦可显示出诗人高深的文化素养。

虽然谢灵运山水诗中的玄学语句有时显得说教、枯燥,但这些所谓的“说教”却以哲理的高度使诗中的景物描写获得某种程度的提升。正是在哲理的观照之下,日常俗物被赋予一种自由适性的人生内涵,显得高雅脱俗。而且贯穿谢诗的是奇异清新的景物,其描写的对象都是超尘脱俗、清旷超迈的,且有原生态之美。即便谢氏选取的物象出自素日生活所常见,但在他的笔下却总是清新自然、亮丽且有生气。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兹”,刘勰对于晋宋易代之际的文学创作给予了客观中肯的评价,这种评价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全面深入地把握谢灵运山水诗的内涵。由于主客观因素共同作用,谢灵运的山水诗一方面尚未摆脱玄学、玄风与玄理的影响,另一方面还大大地开拓了前人优游山水的境界。从谢灵运始,山水诗创作较好地完成了对以往玄言诗的超越,使自然山水的摹写构成了诗歌的主体,也扩大了诗歌的题材,而且还为山水审美意识与山水文学的大力发展,开辟了一个新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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