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套娃

时间:2022-07-09 12:04:11

1

按照省里的安排,昨天市档案局局长涂森林就该启程了。这一次到俄罗斯是省档案局组团,开天辟地第一回。他是单位里有事,才多逗留了一天,不想正好被老友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兼市府办主任柯德海抓住了。

柯德海告诉涂森林,小于有点麻烦。

柯德海提到的小于叫于肇其,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当副局长。事发于一位姓肖的私营运输公司老板,肖老板近年全力结交于肇其,俩人曾多次一起吃饭,混得相当熟。半年多前,肖老板听说于副局长有好事,急等钱用,给于肇其送去了十万元。

肖老板所谓的“好事”是交通局局长快到点了,想接班的有好几个,于肇其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但是这位子争的人多,还得到省里去跑。所谓“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眼下是关键时刻。

现在这件事被知情者举报,于肇其涉嫌受贿。

柯德海离去后,涂森林不吭不声,忙自己的事。省档案局下月要来检查,得预做准备,屋顶捉漏,水沟清疏,统一灭鼠。但涂森林抽个空打电话,找到了于肇其。

于肇其来了后,涂森林笑眯眯,说他从单位里借了点钱,打算到俄罗斯买老鼠药。现在先借给于肇其,帮助解决亏空。

于肇其当即变色。等涂森林把事情说完后,于肇其立即情绪冲动跳将起来,“胡说八道!这他妈谁说的?”涂森林让于肇其不要急着表白,没用。举报者非常知情,时间地点细节一应俱全,“赶紧处理。”涂森林说,“数额不算小,事情很严重,你自己有数。”

于肇其气坏了,也不要涂森林的钱,一拍桌子站起身走了。

2

涂森林他们是从北京直飞莫斯科的,团组相当精干,共十一名成员,团长是省局李局长。公务出访,虽然以公事为主,但也夹带游览,第一站就是红场。

在红场时,涂森林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柯德海。于肇其去找他了,就在几小时前,说有人讲他拿了一个肖老板十万块钱,纯属造谣。柯德海即表示很意外,说此前没听过这事。

“我只能这么说,老涂你知道的。”柯德海在电话里说。涂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海可以直截了当跟于肇其谈,他就没必要绕个弯,把涂森林拖进来。

但于肇其表现特别情绪化,非常冲动,胡乱说话。除了自称清白,他还指控有人搞他,说搞他的目的是不让他当局长,他不怕,想搞就来,他后边有人,后边的后边还有人,从市里省里一直到北京,都有人。

“这他妈说啥呀!”涂森林不禁着急。末了他说,他会再给于肇其打个电话。

涂森林即在红场上给于肇其打电话,没联系上,对方手机关闭。

当天下午,于肇其还是联系不上。不过涂森林倒在阿尔巴特街买了几套俄罗斯套娃。套娃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个,大的一套十几个,全部套起来只有一个大娃娃,拆开来一溜摆开,从大到小一排俄罗斯小姑娘,一式的花头巾,一样的笑眯眯。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于肇其。涂森林在电话中故意东拉西扯,于肇其当然知道不对头,他直截了当问:“老涂你一定听到什么了?老柯跟你怎么说?”

涂森林说他没听老柯说什么。他在阿尔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样的物品,突然就想起了于肇其。以往只知道俄罗斯有三套车,现在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套在一块。

于肇其默不作声。

涂森林说国际漫游费太贵了,不敢太多抒发观感,但千万里外,禁不住还想交代一句话:冷静对待,不要情绪失控,务必做出正确抉择。该做的事要做,不该说的话别说。此刻他身在俄罗斯,不由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的其实不是炼钢,是炼人。

于肇其突然“唔”地一下,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3

当年,柯德海、涂森林、于肇其一起共事于市政府办公室综合科,被周边人等戏称为“三套车”。

小于出自名牌大学,人聪明,领导意图抓得准,材料弄得快,是政府办王牌之一,但是年轻气盛,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一次政府办提了几个年轻人,小于因民意较差,没轮着,于是迁怒柯德海。涂森林安慰他,说来日方长,别着急。那时候于肇其跟涂森林走得最近,无话不谈,时常表示对科长柯德海的不满。

柯德海也有不满,他跟涂森林说,小于不成熟,功利心太强,非常情绪化。涂森林说小于可取之处也有啊,大材料出手挺快的。

后来涂森林笑眯眯,在柯德海和于肇其间和稀泥,调和双方关系。一个科室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情况大不一样,就像有了一块两面胶,你才有望把两块疙疙瘩瘩的木板粘在一起。

两年后机会来了,于肇其老家那个县的政府办副主任退休,于肇其毛遂自荐,亦请柯德海、涂森林帮着说话。两位科长联手隆重推荐,于肇其终于衣锦还乡。柯德海、涂森林坐在办公桌边彼此搭档,一路往上,先是柯德海提副主任,涂森林接科长,后来柯转正,涂再接。

一晃数年,时逢下边县区换届,柯德海安排涂森林下去干几年。有一段基层领导的工作经历,对今后发展可能有利。而涂森林去的刚好就是于肇其那个县,当副书记。柯德海交代了一句话:“关照一下小于,情况不太好。这人咱们都了解。”

涂森林到来时,恰跟当年一样,于肇其很不得志,牢骚满腹,这一次不满的对象是县里的书记汪涛。这书记性格强悍,说一不二,用干部很挑剔,他看不上于肇其。于肇其很气愤,说汪书记搞小圈子。

有天晚间于肇其拿着一封举报汪涛的举报信找到涂森林,要涂森林帮忙。还说“赵县长说了,涂副有能力,早就该重用的。”

于肇其提到的赵县长叫赵纪,他跟书记汪涛不和,由来已久。这俩人个性都很强,为人处事风格很相像,时常在一些具体事项上意见相左。一个县里,书记县长两位主官闹矛盾,机关内部必定很复杂,环境氛围必定很恶劣,特别是性格如汪涛和赵纪这俩人者,情况尤其严重,涂森林感触至深。这段时间里汪涛赵纪俩人的矛盾趋向表面化。县长赵纪则多次对涂森林示好,说涂副为人正派,会协调,有水平,可惜没机会发挥。

但涂森林却还老样子,说:“小于你肯定搞错了。赵县长那么有水平的人,哪会这样掺和。”于肇其最终悻悻离去。

一个月后,本县领导层发生大地震,书记汪涛被停职审查,带离本县。果如于肇其所传,汪涛案初起时似乎是一般违纪案,这人父亲去世,丧事大操大办,许多人前往吊唁、送礼。有人把当时情况录像下来,举报到省里。省有关部门很重视,作为纠风案子开展调查,这一查竟查出了一个腐败大案,从收礼受贿直至买官卖官,涉案金额百余万。汪涛因之,赵纪接任书记。

于肇其被提起来担任副县长,不久又兼常委,开始大红大紫。与此同时涂森林却陷进汪涛案中,几乎身败名裂。因为在汪涛父亲住院期间,涂森林的下属以涂森林的名义给汪涛父亲送了5000块钱的慰问金,这5000块钱在调查中被翻了出来。

4

不久,于肇其就事发了。办案人员把他带离办公室时,他表现尚可,到楼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扭来扭去,不肯上车。他歇斯底里,说他没拿人钱,不怕人搞他鬼。他市里省里包括北京都有人,搞鬼的小心他回头算账。最后他自己瘫在地上,被人架上了车子。

此后于肇其案出现了戏剧性变化:肖老板爽快地承认送过钱,但于肇其早已如数归还。一起腐败案审查的结果,是发现了一个主动退赃、廉洁自律的优秀干部。

但是办案人员有些疑问,肖老板提供的退款细节太完美,竟然比送钱的细节记得还清楚,尤其是所描述的于肇其退赃讲话,听起来像是领导干部在做廉政报告。这些人是专业人员,他们有经验,东问西问,旁敲侧击,发现破绽,质疑究竟,于猝不及防间突击要害。

原来肖老板的口供是于肇其代为拟写的,于肇其拿了他的钱,真的也退了,却不是他说的那个时间,只是在前几天。那天肖在山西,于肇其匆忙前来,把钱送到家里交给肖妻,用肖家的电话给肖老板挂了长途,俩人在电话里商定怎么说,统一了口径。

于肇其因此正式涉案被查,虽然他已经退钱了,但办案人员怀疑他另有受贿,而且还牵涉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因素。

原来于肇其受贿的线索是一个被严密看管正在接受审查的官员举报的。这官员姓刘,科长,是于肇其属下。今年春该科长下县检查工作,到一家桑拿厅洗桑拿,并,用公款开支。两个月后事发,被查。这家伙不知查的什么,误以为发于他事,起初缄口不说,慢慢地越挖越多,竟然五毒俱全。后来为争取减罪,他举报了于肇其。原来肖老板给于肇其送钱竟是他安排的。那天晚上肖去送钱时,刘科长就躲在后边。

问题因此挺严重:刘姓科长接受审查一月有余,于肇其无动于衷。等到他举报于肇其受贿,于肇其就急急忙忙上门退贿。这是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于肇其听到了风声。得立刻搞清楚,捉鬼堵漏,否则案子哪里办得下去!所以小于插翅难逃。

涂森林在团组前往圣彼得堡的前一天傍晚得知了消息,还是柯德海打电话告诉他的。涂森林明白自己掉进漩涡了。从柯德海说的情况看,于肇其案眼下的重点是案情如何走漏。在不知前因后果的状况下,他涂森林成了消息传递链条的一个关键环节。没准于肇其已经崩溃了,涂森林三字已经写在办案人员的笔录上。

5

当年因为那5000块钱,涂森林曾数度被办案人员请去了解情况。

也算涂森林活该,汪涛后,查出近百名干部送过钱,其中涂森林的款子最小,但他的官衔最大。因此各有关材料均以涂森林为主要代表:“涉嫌送贿买官的有该县县委副书记涂森林以下近百名干部。”汪涛案为当时省内一大官员腐败案,上级领导非常重视,涂森林置身其间,真是如火如荼。

那时柯德海拉了涂森林一把,他遍寻领导,帮助递送涂森林的申诉,其中最大的障碍是县领导,赵纪,如果赵纪立意揪住不放,市领导很难下决心。柯德海想了一个办法,打电话找到于肇其。

于肇其还念旧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找赵纪,又被赵纪狠训一番。于肇其没放弃,说自己实在是心里不安,说得很冲动,至声泪俱下。

末了市里做出决定,涂森林调市档案局工作。领导考虑不能让他回政府办,因为毕竟有点事,安排到要害部门不合适。再过半年,涂森林死心塌地,没打算再走,因为已经不可能了:赵纪从县里提到市里,直接就任常务副市长,成了柯德海的顶头上司。于肇其跟着领导水涨船高,从县里调市交通局。

6

在圣彼得堡,一个国际漫游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是市里机关党委的一位副书记。该副书记说知道涂森林在国外,因为事情比较急,非通话不可。他询问涂森林什么时候从俄罗斯返回?能不能提前结束行程,先回来?是市里一位主管领导的意思。“七一”快到了,档案局支部有望评为先进支部,领导要亲自到档案局搞一次调研,就等着涂森林。

涂森林他心明如镜:这电话不对。电话里提到的事情很重要,却没重要到需要直接通话,验明正身,让一个出国在外的人赶紧回去的程度。

提出这个要求肯定另有原因,估计这个案子已经突破,小于把能说的都说出来了,现在唯涂森林是问,得让他赶快回来。但是不能用电话追问,也不能把传唤的真实原因告诉涂森林,毕竟人在国外,不在有效管理范围内,得防止意外,别叫跑了。

涂森林当即关闭手机,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直接电信联系。

当团组离开圣彼得堡到伊尔库茨克后,涂森林在宾馆里用电话卡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妻子一听是他就叫,说他们天天找你,连我都急坏了,“你在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你一走,天天电话不断,追着找人。我说我也找不到你,还不信呢。”

收了电话,涂森林还是笑眯眯,但心事重重。

团组在伊尔库茨克的公务之余,安排了贝加尔湖之行。就在此时,对涂森林的紧急召唤电话再次翩然而至。这个电话比较稀罕,是本局女副局长打来的,而且是从省局问到本团团长的手机,通过团长也就是省局李局长找到涂森林的。

女局长讲的还是那件事:市里一位领导要到局里调研,打了好几次电话,让催促局长赶紧回来。人家领导另有重要工作,时间安排很紧。女局长还说局里发现一个大白蚁窝,体积巨大,可能得拆除围墙、开挖地下室,情况很急,不能再拖。

涂森林他心里有数。这位女副手是个业务尖子,但是她行政能力一塌糊涂,肯定有人教她电话里怎么说。显然他们在那边挺着急的。涂森林没再跟柯德海联系,柯大主任眼下肯定也很痛苦。

那天下午,涂森林突然发现自己的行李箱被人动过了,密码被改。他用了近一个小时时间,打开了行李箱,仔细翻查,里边的东西一应俱全。涂森林看着自己的行李箱好一阵发呆。

7

飞机降落在省城机场。一切正常,本局驾驶员在机场外恭候局长,不见其他人。但他却听到了一个意外消息:小于“出来了”。

于肇其不是正常出来的。他被秘密送往市郊,严密监护于一家精神病院。据说住的是隔离室,其设施有如动物园关猛兽的铁笼子。

这个人本就有些性格弱点,很情绪化。近年一帆风顺,前途似锦,自我感觉良好,个人预期很高。一朝突然摔倒,情感落差太大,受不了,“进去”不久,他的精神即彻底崩溃。涂森林预期中的讯问因此无限期推延。

两个多月后,经过特殊许可,柯德海与涂森林悄悄驱车前往市郊,探望了病中的于肇其。涂森林给于肇其带去了一套俄罗斯木套娃。于肇其看着那些小姑娘,难得地挤出一个笑容,咕噜咕噜,似乎想说什么。他们俩侧耳倾听。不知所云,一个字都听不清。

(原载于《收获》2007年第1期)

上一篇:北海扫街:民心工程的运动化痕迹 下一篇:透视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