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关系,她们的关系

【爱媛是个怎样的女孩】

欣姨到我们家的半个月后，我第一次见到爱媛。

爱媛是欣姨的女儿，欣姨，是我们家刚刚找的保姆。奶奶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已经离不开人贴身照顾，爸妈托了很多人找保姆，后来，爸爸的同事介绍了他的亲戚欣姨。

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好脾气好心性的妇人，胖胖的，说话慢悠悠，但干活很利落，并且做一手好饭菜。

我们全家都对欣姨很满意。

我只在周末回家，虽然读本市的大学，但校区在偏远市郊，我还是选择了住校。

回到家，贪恋上欣姨的饭菜。那天晚上，我加餐，欣姨做了虾仁小馄饨，坐在旁边，一边看着我吃馄饨一边和我聊天，问我学校里，宿舍是否安全，饭菜干不干净……

我好奇欣姨的话题，问了才知道，原来，欣姨的女儿爱媛竟和我同校，都是大一的新生，只是不在一个学院。我读金融，爱媛学的是建筑。

也是因为如此，欣姨才来到这个城市做工。这样，可以离女儿近一些。

欣姨家里，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

因为欣姨的缘故，无端地，对那个叫爱媛的女孩，虽不曾见过面，却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于是周日晚上回校的时候，我叮嘱欣姨多做点可口饭菜，我去带给爱媛。

欣姨赶忙摆手，那不行，不合适，另外……欣姨忽然脸红了，小声说，小可，你别去找爱媛，我怕她，怕她……

欣姨犹豫间，我忽然明白过来，她是怕爱媛见到我会自卑吧？毕竟，欣姨在我们家，是这样一个听起来敏感的身份。

我答应了欣姨，暗责自己的唐突，然后不由得想，不知道爱媛是个怎样的女孩，如果，如果她真的会为母亲的工作自卑甚至排斥，那么……我为欣姨难过。

【相拥的背影，亲密而温馨】

没想到爱媛会主动上门。周六的午后，我们刚刚吃过饭，欣姨在洗碗，爸妈推着奶奶去小区散步了，我懒惰，拿了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看电视。

听到门铃响，我跑过去开门，看到一个和我同龄、面容清秀的短发女孩，比我高出半头的样子。

我诧异，问她找谁，她笑了笑，说出欣姨的名字。

我忽然醒悟过来，你是爱媛？

她点点头，我来看看我妈。目光礼貌而坦然。

我请她进来，欣姨也听到了爱媛的声音，戴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看着爱媛，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问，你怎么来了？

爱媛没有答她，礼貌地问我，需要换鞋吗？

刚要说不用，欣姨已经利落找出一双拖鞋放到门边。爱媛边换了鞋子边小声责备欣姨，妈，洗碗又不戴手套？说多少次了你都记不住。

欣姨讪讪地笑，还是问，闺女，你怎么来了？

你不去看我还不让我来看你？爱媛拉着欣姨的胳膊，走，妈，我去帮你洗碗。

欣姨慌忙推爱媛，不用，就一点儿活儿，这就好，你……欣姨顿了顿，看我一眼，你去跟小可说话吧，小可和你一个学校呢。

是呢，我顺势拉爱媛去客厅坐。

爱媛笑，啊，那么巧。口吻意外却欢快，并没有任何不妥。她说，回学校后我找你玩，现在你不用管我，我跟我妈说会儿话。然后扯了欣姨去厨房。

欣姨回头朝我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我冲她摆摆手，看爱媛和欣姨一起进了厨房，相拥的背影，亲密而温馨。

【其实，是个很骄傲的女人呢】

关小了电视声音，可以听到厨房里缓缓的水流，听到欣姨和爱媛小声对话，偶尔，她们说着说着，一起轻轻地笑起来。

一个母亲和一个长大成人的女儿，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若有若无地听着，我也忍不住微笑。

那天，虽然我和妈妈都挽留，但爱媛还是没有留下来吃晚饭。爱媛走的时候，妈妈收拾了一些水果和糕点让她带走。爱媛没有推拒，谢过妈妈，接了过来。

爱媛走后，妈妈跟欣姨称赞爱媛的大方懂事。欣姨沉默片刻，说，这些年，总觉得对不起她。当初，如果爱媛跟着爸爸，会过得更好一些，但她非跟着我。

才知道欣姨是在爱媛8岁的时候离婚的，当时，爱媛的爸爸极力争取爱媛的抚养权，可是8岁的爱媛，却坚持要跟着妈妈，虽然当时的欣姨，只是一名棉纺厂流水线上的女工，工作辛苦、收入平平。欣姨感慨，这些年，也幸亏有爱媛。

对爱媛，我又多了几分钦佩。

回学校，想起爱媛说的话，我犹豫着是否要主动和她联系，没想，那天下午下课后，爱媛又主动上门来，找到了我的宿舍，带着一束浅黄色的小野菊。

那种小花，开在校园外的田地边。

我找了一个玻璃瓶，把花插上。爱媛说，这种小野菊，可以开好多天，干枯以后，也可以做干花，以前妈妈做过很多这样的花袋，妈妈会做各种干花呢。

于是，话题自然而然说到了欣姨，爱媛说，谢谢你小可，谢谢你们照顾我妈。

反倒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其实是欣姨在照顾我们一家的生活。我便说，欣姨很好，脾气好、做饭好吃……

爱媛就笑起来，我妈真的很棒，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什么，她总是很快乐。我读初二的时候，棉纺厂倒闭了，她下岗，摆地摊赚钱养我，也从来没有让我比别人穿得差、吃得差。并且坚持不要我爸的钱，你看她那么好性子，其实，是个很骄傲的女人呢。

爱媛的口吻也充满了骄傲，是为欣姨。

我不由得问，周末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爱媛摇头，说以后，周末要去快餐店打工。不过，你别跟我妈说啊，我跟她撒谎，说我周末要学画画。然后爱媛又想起什么，小可，你一定记得告诉我妈让她洗碗戴手套，她关节不好，前两年冬天摆地摊，得过关节炎。

我点头，记住了。

爱媛要走的时候，刚好室友回来了，看到陌生的爱媛，随口问，小可，有客人？

不是客人，校友，建筑学院的。我说。

哦，高中同学吧？室友知道我家在本市，这所学院里，不乏高中同学。

我顺水推舟地点点头，下意识地，不想说出我和爱媛真正的关系。依然觉得爱媛会介意。

爱媛笑起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然后告别离开。

【彼此的骄傲】

回去，想起爱媛的叮嘱，去告诉做饭的欣姨戴手套的事情。

欣姨嗔怪，这丫头，年纪轻轻的这么絮叨，洗碗有热水，戴什么手套？

说着，又兀自笑起来，笑得暖洋洋的。

然后我又问欣姨，要不要带吃的给爱媛，欣姨依然拒绝，很认真地对我说，小可，一码是一码。

那个话题，我没有再提过，而爱媛，也没有再来过我家。她说，那次，只是想看看欣姨的工作环境，看过了，便放心了。来了，会打扰到欣姨。

我已经知道了，欣姨的拒绝和爱媛的不打扰，都是对欣姨工作的尊重。她们让我懂得了，工作当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常常地，我会为欣姨和爱媛传些话，告诉她们彼此的状况，也会给爱媛带一些欣姨给她买的衣服或食物，也会有一些小手链、耳环这样的饰品。

爱媛每次都会夸赞欣姨，嗯，眼光还不错。

两个女孩子，就这样成了常常见面的好友，有时我请她吃饭，她也不客气，大方地应允。但过些天，会送我一些小礼物，手工做的花篮、打工的店里特色小糕点或者一小瓶清雅的香水。我知道，这些，都是爱媛的骄傲。她坦然接受，也用心付出，并不斤斤计较，亦不亏不欠，一如欣姨。

那个周末，爸妈带奶奶去医院做检查，家中无事，我早回校参加活动，随口问欣姨，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爱媛。

欣姨摇头，不去了，爱媛不见得想我去呢。

为什么？我好奇。

欣姨笑起来，我知道那丫头骗我呢，她才没有学什么画画，周末肯定是打工了。爱媛读高中的时候，周末就偷偷去商场做促销，她从小就知道怎么减轻我的负担……我不想拆穿她，因为她这样做，会觉得开心。

欣姨说这些话的时候，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里，是一个母亲说起女儿时满满的骄傲。就像爱媛说起欣姨一样。她们的人生，在旁人看来，那么简单寻常，甚至不无艰难——母亲做着辛苦卑微的工作，独自抚养女儿；而女儿，如花的年纪，无暇恋爱和享受青春，空闲的时间，去端盘子、洗碗、看顾客脸色……

可她们，却都是彼此的骄傲。那么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