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怎样带外孙

韩石山,当代作家,学者。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徐志摩传》《李健吾传》《寻访林徽因》《民国文人风骨》等著作三十余部。

这里说的带,不是说女儿女婿外出了,姥姥也不在家,让你这个当姥爷的一人照看孩子。那也叫带,跟这个带不一样。我说的带,有带头、引领的意思,说白了就平日怎样跟孩子玩。

太小的时候,无所谓带,只能说照看,叫他不哭不闹,或逗他又笑又闹就行了。说到带上,总得在稍稍懂事以后,也就是三四岁上。外孙叫哲西,姓董,小名皮皮。姥姥叫他“皮宝宝”,我叫他“皮大人”。从这称呼里,也能看出各自的态度来。姥姥是把他当作一家人,怎么亲热怎么来,我是把他当作“客卿”,尊重是尊重,多少又有些生分。这小家伙对我,用的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小年纪,动不动就说“我要回我家”,听起来娇憨,多少也带点吓人的味道。

姥姥对外孙是憨亲,大概从来就没有想过“该怎样”这个问题。而我呢,毕竟读书多,历练多,对这位小客卿,早就想好了应付之道。一天吃饭时,我正儿巴经地对女儿与女婿说,这么多人宠着一个孩子不好,咱们还是有个分工吧,你们管学好,我管学“坏”,好不好。女儿说,紧着学好还学不好,你这当姥爷的也太没责任感了吧。我说,孩子的培养,要文武兼备,不偏不倚,方能“允执其中”,你们只是个往好里带,他不知道世上还有另外的事,将来不辨麦菽,难识好坏,于孩子的成长不利。女儿说,咱们还是按抗战时的政策,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姥爷是个有文化的人,总要捎带着教俺孩儿学文化吧。我说,敬受命。

我所以有这样的动议,是我看出,皮大人天性文静,而家里人看不出这一点的两面作用,总是夸这孩子多好呀,小小年纪就这么文静。孩子是不能多夸的,这么夸了他只会越来越文静。打个比方,若孩子第一次见生人不说话,你要是夸他多有修养,“见人不语真君子”,他往后再见生人就一句话都不说了。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情景,不说也该知道。

得到允诺,我就实施我的“学坏”战略。第一天就见了效。

皮大人在幼儿园刚学了拼音,兴致很高,一边写一边问他妈:“妈妈,你字怎么拼呀?”我马上接上茬儿说:“ nou――你!”女儿忙说:“宝贝,不对,是ni――你!”一面厉声对我说:“他刚学拼音,学歪了再纠正就难了。”我说:“他以后再错,也不会犯这个错了。”女儿叹口气说:“你这个姥爷呀!”

往后只要有空闲,我就跟皮大人一起打闹。他拿起“枪”,我就举起“刀”,一边凶恶地喊着:“来呀,来呀,今天要打你个屁滚尿流!”这么一激,皮大人身上的野性也上来了,挺起手中的“丈八蛇予”,照直朝我刺了过来。几个回合下来,不管是输还是赢,皮大人都会累得满头大汗,又笑得前仰后合。平日在客厅里遇上,我也是一见面就握紧拳头,冲他挥舞过去,他呢,也毫不含糊,当下就举起小拳头迎了上来。

当然,女儿的嘱咐也不敢忘记。四岁生日那天,我找出笔墨,给他起了个仿影,教他写毛笔字。我说这叫“开蒙”。他妈妈见了,高兴得直夸姥爷好。接连写了一两个月,又没事了。一天女儿说,姥爷怎么不教了,我说,写字这事儿,全看往后的灵性,会用笔了,以后大了他要是喜欢就写,不喜欢就别写。写好了可以吹四岁就开了蒙,写坏了权当没有这回事。女儿听了,也无可奈何。五岁上,幼儿园放假,女儿问这个假期教什么,我说,念《千字文》吧,便动手为他用毛笔写了一本,起名曰《韩抄千字文》。一个假期下来,皮大人居然全背会了。

假期没事,天天在一起。有天皮大人正在唱幼儿园学下的歌:“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唱着他要去厕所了,我在一旁接着唱:“不怕屎儿臭,不怕尿儿脏,就怕――”姥姥听见了,一声断喝,这是教些什么呀。吓得我赶紧打住。

前几天一家人去湿地公园玩,我跟皮大人又打又闹,一不小心,皮大人摔了一跤,我也觉得无趣,悄悄地躲在一边。过了一会儿,皮大人独自坐在水池边,女儿过去问,皮皮在想什么呀,皮皮说:我在想,姥爷怎么这么坏。过后女儿跟我说,看你教的,让孩子从小就觉得姥爷是个坏姥爷。我笑了,说放心吧,再大一点他就知道,姥爷真是个好姥爷呢。

2009年11月10日于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