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短篇小说)

时间:2022-07-07 09:29:49

雪白(短篇小说)

这条街叫落风堂,在西安算是比较偏静的地方,是疖子的领地。

从 133到 245,拢共有二十八路公交车打这里过。司机都跟疖子熟络,见疖子上车,点一下头,然后各干各的活。

按疖子说,他昨天洗桑拿时惹上了一个烂女子,摸到了脏处,所以今天诸事不顺,踩水都不响,这里刚出手,就被人家别住了手腕子,疖子心里一“哐当”,猛地挣脱开来,然后鱼脱罩似的,身子一跃就往车下跳。被撮了包的人自然不愿意白挨,也“扑棱”一跳下了车,一叠一折地跟在疖子后面,边追边挥动着短小的胳膊吆喝。

疖子不慌不忙,连走带跑,那吆喝声渐渐就被丢在后面了。这时,疖子压根就没看到,当那个被撮了包的人因为短了脚力,蹲在地上喘息时,从人堆里猛不愣地窜出了个大个子男人来。这大个子低着头,握着拳,跟在疖子后面就撵。这时,疖子更没注意,天上下雪了,雪穗子又小又薄又稀零,像过路的虫影子,在眼前一绕一绕的。但毕竟下雪了,这么大的地方下雪了。

过了灞桥区,就算是郊外了,一行一行的,前些日子还花花绿绿的树身子,这阵子被风剥得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挂不上了。疖子靠在一棵瘦骨嶙峋的树干上,虾着腰,叉着肋,嘴张得跟窨井一般,扒开嗓子喘息,正在这时,他又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果真还是大个子。疖子连忙踉跄着,躲到另一棵树后面。闪挪间,那大个子已到了近前,靠在疖子刚才靠过的树上,车水般地向外倒着气,嘴里呼呼地喷着热浪。

疖子很纳闷,自己明明是撮了一个小个子男人的包,怎么跳出个大个子在后面追自己?而且不知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就觉得这家伙跟别人不同,活现现的就是一头闷驴,只追不吆喝。看来蹄丫子不小,在后面追赶时,发出的那个声音跟打夯舂米一般。

这相距不到四米,疖子算看清了。面前这人足有一米八三的身杆子,光头,青溜溜的脑壳跟焊接过似的,前后有个明显的坎。身杆子宽大肥厚,疖子觉得,从城里追到城外,跟在后面的这个蟒虫,遮天盖地的,似一堵墙般的沉重和危险。

疖子留心琢磨了一下大个子的扮相:穿一套制服,有许多灰白相间的条纹。左胸口处有一绺布块块,上面有字:秦冠福利院。下面是一溜电话号码。

“是个干部!”疖子想,“是个干部,是个多管闲事的干部。这年头,这种事,还能碰上这种人,就算是摸到头名体彩了。”想到这,疖子喘息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中华来,然后捏出两只烟棒棒,皮笑肉不笑地说:“哥,累着你了。来,抽一支压压惊。”

大个子不说话。

疖子发现大个子的眼神不活欢,跟死鱼眼似的。那手长得更魔怪,手指间竟连着一层薄薄的蹼,像个鸭脚。

疖子说:“哥,秦冠福利院就是我姐夫管呢,我回头说说,给你弄个好人事。”

大个子不说话,眼神还是那样可怕。

疖子苦笑着说:“哥,何必呢,你别不言语,拣喜欢的你挑选一个。要不,晚些时候,我邀你弄女子去,哥的身子骨尖朗,三个五个,只要哥压得住,钱数都在我这墒。哥说呐?”

大个子咧开大嘴,流着清水哈拉,呵呵地笑开说:“我那墒子女子多哩,我姐,我妈,我婶,都跟我弄,我不弄你的女子,嘿嘿……”

疖子手上一痉挛,先是愣眉愣眼地看了大个子一会,然后把自己那条又细又长的腰一厘一厘地板正了,心里那些原先绷死合严的地方,也“咔嚓”“咔嚓”地都脱了钩子。“日你个血祖宗的,是个憨子哩。日你个血祖宗的,是福利院跑出来的憨熊呢。”疖子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像是骂大个子,又像是骂自己。骂完了,他不慌张了,把烟烧上,扁着嘴,撮了一口,然后把两个眼珠子溜冰似地向四处旋转,预计着怎么甩掉大个子。

烟烧一半了,疖子说:“哎,我说,你跟着我做啥哩?”

大个子擦了一把鼻涕说:“回公安局。”

疖子用舌头舔了一下自己那灰白色的薄嘴唇,戏谑地说:“要我进局子?这地界不就是局子吗。你任务完成了,你光荣了,回转吧,回迟了,吃不上饭哩。”

大个子不说话,用衣袖很响地擦着鼻子,仰着头向上看。

天铁青铁青的。雪影子照样在四周稀零,若有若无,漫不经心的。这风闹鬼了,四面都来,削尖似地往人身上直扎。大个子穿得不贴切,浑身上下像是被一条细鞭子抽了,不停地抖,膝盖抖到一起,发出“笃笃”的声响。

疖子把烟把把扔了,并用脚尖使劲拧了拧,然后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就走,有一个趁其不备的意思。可大个子警觉着呢,疖子刚撂出去半步,他就接上了,一伸手,差点够着疖子的腰身。疖子被吓了一下,身子一颤,脏滴滴地骂了一句,撒腿就跑。

疖子满以为钻进枣林就能摆脱大个子,哪知,这十一月份的枣林,枝丫疏朗,清清剔剔的,早就窝不住人了。

穿过枣林,疖子迎面就碰上一阵过梁风,顿时,满鼻子满嘴都潴进了沙尘。他揉着眼,一边“呸呸”地往外啐沙土,一边回头观望,只见大个子躬着腰,挥着长胳膊不停地拨弄着枝条,脚跟脚地已到了身后。

疖子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撮人包时失了手。一个胸谷堆上卡着校徽牌牌的女大学生被奸了似地尖叫起来,满城地邀人抓贼。事情败露的疖子,头脑一嗡,身杆子抖成了电筛,脸白得跟放过血的王八一般,腿肚子上的各路经脉顿时就拧成一团。估摸是胆皮子也惊破了,一口苦汤兀地就涌上了喉头。

人吓到这个光景,是有根底的,因为打小,疖子就见过城里人瓮贼,一帮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论认识不认识,都上来堵,网鱼似地先给兜住了,然后吵吵嚷嚷,齐声喊打,无数只手上来撕扯、搓揉,像是要把那贼给弄碎了,做成扯面或泡馍啥的。还有上脚的,先是荡秋千一般,把一条腿悠扬起来,然后“咣”地一声,踢在小偷身上,小偷“嗷!”地一声就裂成柿子了,血汤泼到地面上,扑棱棱地滚出几颗红泥疙瘩来。

可是那天,疖子把一条街都跑完了,也没有一个人上来堵。疖子跑到家时,裤子全尿泼了。从灭顶之灾到劫后余生,疖子感慨万千,他合榫似地抱着门框,哞哞地哭,像头叫驴。后来疖子又失了几次手,别人再喊抓贼时,他不玩命地逃了,因为每一次的光景都一样,原先闹蚁荒般的人群,见疖子被人撵过来了,嗡地就散,街道立刻就如水冲得一般干净和宽敞。

还有一件事让疖子感到有趣。

今年春天,疖子夜里从西安上车后盯上了一个女老板,火车出城一百多公里了,疖子迟迟下不了手,原因是这女子一直就没合过眼。疖子心肺叶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排鞋钉,疙疙瘩瘩地生疼,疙疙瘩瘩地急。眼见着快到银川了,疖子在心里“噗哧”笑了,他从女子又轻又均匀的鼾声中判断出,这女子生的是一对看贼眼,睡觉时天生就放不下帘子,关不严实。于是,疖子下手了,但当他刚把女子的钱钩过来,女子就掉进热汤里似地叫了起来,并紧紧揪着疖子的胸口不放,嘴上大喊:“给我,给我,给我――”

满车的人都醒了,“呼啦”一下全围上来,兴致勃勃地看。疖子说:“闹什么,回家再说。”女子说:“不要脸,谁跟你回家。”疖子对众人笑着说:“莫办法,闹一辈子了。”“不要脸!”女子尖叫:“给我钱。”疖子笑着说:“公共场所,注意点吗?”女子叫着:“不要脸,快还我。”疖子说:“我不要脸不都是你骄矜的。”众人笑。女子喊:“你们笑什么,他是贼娃子,偷我钱哩,谁帮我叫一下乘警,求你们帮我喊一下。”众人像得到了统一号令,转眼间全退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女子很诧异,眼睛睁得大大的,委屈得想哭。见女子手上发软,脸上发傻,疖子小声说:“婶,你不睡觉吗?”女子说:“睡?也不看你多闹心。真是睡上了,莫说钱壳壳了,就是人也搬走了,给钱!”女子手上又紧了。疖子“唰”地一下,就把钱包塞到女子衣袋里去了,“你自己摸一下。”疖子说。女子摸了一下自己的钱包,但嘴上说:“跟我见乘警去,当面数清。”疖子不干了,他歪着头,提高声音说:“我要批评你呢,你要懂三纲五常,仁义礼智信呢,咋不懂规矩了。”女子见疖子发火了,还那么义正词严,严肃认真,便一怔一怔,一恍一恍的,但手还是没有松。疖子泼皮了,他猛地将女子推开,指着女子脑门,大声训斥:“你不讲理哩?不讲理走不远的,出门带那么多东西做啥,多带几颗眼珠子你!”

又当众批评教育了一会,车子也靠点停了,疖子整了整衣服,撩了撩头发,下了车。当车子开动时,疖子发现那女子又狂了起来,原来,疖子推开女子手时,又把那钱包撮了回来。

每次想到这,疖子都想笑,不是笑那女子,就笑那些观众,免了票也不敢看戏的观众。可今天疖子笑不起来了,他碰到的是个憨子。

在一个破窑前,疖子实在是跑不动了,膝盖以下,跟安了假肢似的,一点都不听使唤了。他双手扒在破窑的一个豁口上,轰轰隆隆地喘着气。大个子跑了过来,也累花了,一边胡乱地涂抹脸上的汗水,一边靠在破窑的另一边,斜拧着身子和疖子对眼。

疖子像一件破衣衫,顺着那豁口滑落到地面上,然后冲大个子说:“我说……你做啥呢?你学人家刘翔呢?跑得再欢实,也捞不着奖金哩。你做啥哩?”

大个子不说话,头微微低着,目光从前额口翻出来,死死地照着疖子。

疖子向四周看了看,田野荒凉多日了,风一撩,烟尘滚滚的。远处稀零的几个人影被风沙漂得若隐若现的,还有那荒原边界上的古城,婆婆娑娑的,只剩下个大致轮廓,在半空中沉沉浮浮的不安分。这时节,雪沫子比先前多了,或随风轻r,或被风收了,纷纷乱乱地抱成一团,再纷纷乱乱地作烟消散。疖子看见了,去接没接住,都从他那脏兮兮的指缝里漏下了。他打了个冷噤,又打了个冷噤。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从衣袋里扯出一张 50元大票子来,先在干裂的嘴唇上磨了一下,然后冲大个子晃了晃。

大个子没有表情,不停地擦着鼻涕,鼻子前半部被擦得通红,像穿个红裤衩似的。

疖子眼微闭着,感觉着,又从衣袋里边掏出几张票子来,冲大个子甩了甩。票子是真的,透着光,能看到一条黑底反白字的金属线和的头像水印以及 RQ36854986等字样。

大个子没看,他的脸跟树脂胶做出来的一样,生硬生硬的。疖子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向四周看了看,无力地拍了一下地面说:“哥,你说哩,多少钱叫停?”

大个子呼呼地喘着气,在那抠自己手指间的蹼。疖子用手指点着大个子,沙哑着嗓子骂:“你这个憨熊,我要弄你全家女子,弄完了,在这窑子里烘,烘干了,再弄一回,烘干了再弄,我弄你全家女子,你这个憨熊。你说,你家女子给不给我弄?”

大个子认真地剥他手指间的蹼,都剥出血来了,听疖子问他,他说:“那给,嘿嘿……”

疖子仰天长叹,摇了摇头,身子往后一软,不吭声了,手上一用力,那几张人民币便蔫成了陀,疖子能听到那些人民币筋骨断裂的声音,嗓子里急躁得起着壳壳。

过了一会,疖子突然发现大个子在那发呆,疖子不敢把这个机会丢了,先吸满了气,蓄足了劲,然后伸着头,犁躬着背,撒腿就跑。

这一次,疖子的速度特别快,一口气穿过石榴园就算把 300米拿下了。出了园口,他一抬头,傻眼了,大个子正迎面向自己跑来。疖子骂了一句,转身再跑,一边跑,一边把十几张大小票子向后撒,只图向大个子买个脚步松软。可票子都丢出去 20多张了,那脚步声只强不弱。疖子一边狂逃,一边大骂:“个血祖宗!个血祖宗――”

疖子还能记起那次在洛阳。哥仨个,上车就被乘警绊住了。乘警先是虎着毛扎扎的脸膛子,一一验了他们的身份证,然后勒令他们站在过道口,不许进车厢。

疖子见乘警远了,对棒棒头说:“骚他娘的,这老虎皮眼真毒呢。我要有巴掌,就给他一钉子。”

棒棒头说:“慌么子?眼毒就洗眼。”

这时过来一辆售货车,棒棒头要了两条小熊猫,然后带着疖子和拖拖寻那乘警去了。

他们在一个人影子稀落的当口追上了乘警,棒棒头扯住乘警的胳膊说:“叔,年成不好,您得给个歇脚的地落。这是孝敬你的。”

乘警恶狠狠地瞪了棒棒头一眼,把烟接了,身子一闪,进了餐车。

那一场,他们撮了三千,下车时,是疖子去上的钱,规规矩矩给了 1200,还留了一张条子给那乘警,上面写着烂脚般的字:3000=6;4=1200。

第二次上车,又被乘警绊住了,乘警召集他们开了会,带他们叽叽咕咕地学了一番车上的条例,然后说:“莫弄出人命,莫要抢,凭本事吃饭!”说完,乘警先走了。疖子听到乘警在车厢里喊:“亲爱的各位旅客,不要睡觉,看好行李,贼娃子猖狂着呢!”

那天,他们又撮了 4000。晚上,疖子喝晕眩了,他不停地挥动着细胳膊说:“明晌去华清池,丢几张花纸,邀杨妃子一起桑拿寻欢心!”这就是说,疖子感到这钱能包打天下,连几千年的事都可以回转,任自己尽兴安排了。

今天不行了,今天他碰到的是个憨子。

跑下一个土坡坡,疖子身上一歪,瘫在一块石头旁。不久,大个子撵下来了,两条腿蹬着土坡子,“嗵嗵嗵”像块巨大的石墩从天穹里往下坠落,烟尘四起,雪瓣子飘摇,瞧这出场的光景,就像电视里的那个什么闪光侠客哩。

疖子忙爬起来,连滚带翻腾转到另一边,把那块石头让给大个子。大个子的脸被风拍得枣红枣红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像落了一层雾。他也跑不动了,就在那块石头上喘气。

两人对峙了约十分钟,疖子哭丧着脸,自言自语地说:“叔,我没办法呢。”

“好!嘿嘿……”大个子揩把鼻涕欢呼说。

“叔,娘老子管不上我了,都埋在西凹子里呢。”

“好!嘿嘿……”

“就一个妹子,跟人沾上了毒沫沫,又被人弄成了大肚子,上个月,条子把她锁了,踩到大狱里去了。”

“好!嘿嘿……”

“叔,我也是大学生哩。赌坏了禀性,被学校撵了。”

“好!嘿嘿……”

疖子把脸转过来,瞌睡似地看着大个子说:“叔,你说你老跟着我做啥哩?”

“回公安局,嘿嘿……”

疖子不说话了,迷茫地看着大个子。大个子被树枝划了,肋下的那片棉衣露出一大片破绽来,大个子不停地把那些被撕扯到外面的棉花往里塞。

疖子身上向前倾了倾,舔了舔嘴唇,指着自己的皮夹克说:“莫掏了,我把这皮壳壳给你吧,好几千呢,顶两件袄子,给你,你要不要?”

大个子不理疖子,继续撮衣服上的豁口子,这时他听疖子说:“叔,你这也不稀奇,那也不稀奇,你可看过这个宝物?”

大个子眯缝着眼看去,疖子手里晃动着一把匕首。匕首是才买的,弯弯的,刀腰子是黑的,刀刃是白的,迎着亮处,滴下一束束光来。

大个子歪着头,半张着嘴,两只手撑着地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刀刃上的那道一飘一飘的弧线。

疖子说:“知道这叫什么吧?你把眼消停一会,看真切了。”

疖子说着,把下嘴唇给咬住了,然后颠了颠匕首,将那白的朝下,在自己的手背上用力抽了一下。那手背上的一片深黄色顿时向一边分开,显出一条两端细窄,当中粗放的白线。接着,一道红红的影子从白线的底部漂上来,稍稍迟钝了一下,便鼓墩成几粒血珠珠,噼里啪啦地向地皮子上落去。

疖子突然激动了,他涨红着脸,高高地喊:“你走不走?走不走――不走,我再放血,走不走――。”

“叭!”疖子手中的匕首落地了,整个人垫了桌腿似地,眼珠子骨突在外面,嘴张得大大的。疖子看到,大个子举起身边半块砖头,先在手里颠了颠,然后对准自己的脑袋就是一劈,接着“嗷!”地一声,倒了下去。

疖子忙爬起来,撒腿就跑,跑了几十米,他又跑了回来。他一把拖起大个子喊:“哎哎哎,你还在吗?哎哎哎,你在就吱一声,莫吓我,哎哎哎你不能断气哩,哎哎哎,个血祖宗呀,你这个憨熊呀,哎哎哎……”

任疖子怎么哀求,大个子只有出气,没有回气。头上的血跟开花似的,一朵一朵地绽放,一朵一朵地凋谢。疖子被吓乱了纲线,一层一层的汗水,开了锅地在脑门上荡漾,半天才想起来用衣服去包裹大个子的烂脑袋。接着,又大喊大叫着去掐大个子的人中。眼见着把大个子的人中都掐塌了,掐紫了,大个子有了回应,“嗷!”地一声就缓醒了过来。疖子舒了一口气,他抹了下汪在凹脸模里的汗滓子,松开手,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撒腿就跑。

都跑下去一里多路了,疖子才收住自己的脚力,他正要在一个大坟堆旁歇个脚,突然又听到了脚步声。他慢慢转过身来,他看见,大个子正向这边跑来,脑袋跟烂葫芦一般。

疖子彻底绝望了,他表示不可思议和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腰里慢慢抽出那把匕首,然后咬着牙,抿着嘴,鼻子里喘着气,迎着大个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就是今年九月份,疖子、棒棒头和拖拖上了一辆长途汽车。一上车,三人就满车厢撂眼珠子。棒棒头的眼真尖,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车厢右侧第二排靠里的一个中年人,此时正拧着脖子在昏昏地迷盹,一个棕色公文包就放在中年人身子的里侧。棒棒头使个眼色,疖子靠了上去。他想坐在第三排靠里的那个位置上,因为,这里正在中年男子的背后,可以利用椅子的缝隙,钩出那只包瓤子。可是,中年人的身后却坐着两个戴眼镜的男子,两人正在说伊拉克事,都抢着说,跟开新闻会一样。疖子弯下腰,微笑着轻声地对坐在靠窗口戴一副“眼镜”的说:“哥,让我一下好吗?十分钟。”“眼镜”看了看疖子,翕动了一下鼻翼,又和旁边的说话去了。疖子叹了口气,装着一失手,把匕首掉在两副眼镜脚下。疖子微笑着说:“哥,筷子……落地了,我拣一下。”两副眼镜春笋一般,兀地就立起来了,然后一前一后,磕磕碰碰地猫到了后车厢。疖子到现在还能记得那两个眼镜见到匕首时的神情,是灰色的,是深度灰色的。

可今天不行了,他碰到的是个憨子。

疖子拎着匕首直直地走了过来。这一回大个子站住了,眼里有惊悚之情,脸上的肌肉也出现了痉挛和扭曲。疖子不管这些,他走到大个子面前,“扑通”跪下,把刀举到头上叫唤:“大!我大!你把我这个攮了。大!我亲大!你照死里下手。”大个子把疖子的刀拿过来,一扬胳膊,扔了出去。那刀带着一道尖细的炽白的弧线,飞扬了一阵,跌进一片黄尘之中,那土地太松垮了,刀落下去,就溅起一阵烟垛垛了,如石头落入黄河中一样。

大个子扯起疖子就走,疖子腿一弯曲,整个人瘫在地上。大个子真如疖子所骂的那样,是个有蛮力的憨熊。他拖起疖子走时,轻快得像是拖一张狗皮。疖子先觉得屁股上着了火,接着他感到凡是落在地上的都要开裂了。他喊了一声,忙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随大个子向前走。

进了城,野外的风声没有了,空间也突然小了起来,各种声音像捣碎的蒜泥,糊得满耳都是,那忽大忽小、忽远忽近的景象,炸了蜂窝似的把眼眶子挤兑得生疼。满城里,雪花盛开,能接住的,很快就得了一片洁白,一片宁静。

站在城门下面,大个子紧紧箍着疖子的胳膊,东张西望地找寻公安局,不一会,大个子笑了,疖子转头看时才发现,有三个警察排着队向这边走过来。

到了派出所,已是下午三点了。在派出所里,闻讯而来的日报女记者正在采访疖子。疖子在女记者的一再启发和邀请下,断断续续地叙述了自己抢救一个迷路的弱智人的经过。

记者是个女孩,照死里青春,照死里漂亮,看着衣衫褴褛且手背上带有深深伤痕的疖子,听着一个年轻人为了拯救一个陌生的生命所经历的三个小时的生死奇遇,眼窝子里亮哇哇的,充满了敬佩、感动和怜爱,拿话筒的手不时地颤抖。曾有一个时段,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采访,疖子的形象把她充盈得阵阵眩晕。

接到电话,秦冠福利院的院长也来了。这男人跟刚在锅里爆炒的一样,急腔急调地说话,连蹦带跳地走路,见到疖子,一把抱住,不停地说感谢,不停地叙述在大个子走失后他是如何心急如焚的,叙述他为了找寻大个子所作的工作部署,叙述他接手福利院工作以来在人性化管理上所作出的探索,叙述……百感交加之下,眼里的泪波儿直悠荡。

女记者是一个讲究画面效果的人,她提议让疖子、福利院院长、几名警官和大个子在一起录个音。福利院院长眼槽子一亮,他一指女记者说:“可以可以。都被你想周全了。”

大个子被锁在户籍室里,民警进去时,他冲民警嘿嘿地笑着,突然,他看到了走进来的福利院院长,脸上立马就翻了盘子,用手抱着头,蹲了下来,浑身抖成一团,无论民警怎么样劝怎么拉,也不愿站起来。这时,院长向大家抱歉地说:“算了算了,是个憨子,算了算了。”于是大家都说算了,只是女记者有点遗憾,她又瞥了疖子一眼。院长则扭头去找疖子,找着了,又抱着疖子的手,玩毂子似地猛摇,连声谢个不停 ……

外面,雪闹翻了天,一层一层地编织、缝合,一朵一朵地穿插、集结,再卷过来,翻过去地泼洒、弥漫……

到了夜里,古城连带古城外面的原野都链接到了一起。有人说,下雪是件大事,不下雪时,那是有秩有序的,弯的直的,深的浅的,还有赤、橙、红、蓝、青、黄、紫,都是规划好的,这一下雪就都得变了,一切都显出古怪来了,一切古怪也都显出来了。

一个月后,我去西安画大雁塔,听我那个在落风堂街开公交车的五叔说,落风堂街早就看不到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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