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汤里的徽州情

时间:2022-07-07 01:23:17

人是时代的动物,即使难逆转生活的轨迹,却可以借由一碗小小的茶汤,喝出人生的至真至善。

关于中国“十大名茶”的说法,被广泛流传的就有数个版本,但无论哪一版本,其名单上都至少有三种,是徽茶。正所谓十分天下必有其三,可见徽茶有着极深厚的文化地位和群众基础。而于我而言,说到徽茶,总会有种莫名的好感,这不仅因为我的家乡离皖南茶区很近,也因为我的祖先曾经来自那里。百多年以前,先人们顺着徽杭古道而下,在杭州涌金门外经营船运为生。

那时候的钱塘江上,应该航行着不少贩运茶叶的船只,因为据我曾外祖父的回忆,一年当中至少有一段春天的时光,涌金门的船家们,载满了产自安徽的名茶运往国内各地,主要是去往上海。那些祁门红茶、黄山毛峰、屯溪绿茶、六安瓜片……一个个令人味觉颤动的名字,在历史风云的深处,演绎了一代又一代的富贵衰荣。如今,我已无法翻看祖先的音容,却依旧可以闻到这片片飘香的茶叶,思想就随着它的印迹,飘进了徽茶的脉络。

徽茶主要产区在于皖西和皖南两大地域。皖西以六安一带为主,寿州、霍山、金寨都是著名的产茶地。而皖南的范围则更大,池州、祁门、歙县、黟县、太平……似乎古徽州的各个地方,都有其标志性的茶叶,而传统的徽茶文化也在这里保留得更彻底、更完整。徽茶的种类包括四大类―众所周知的六安瓜片、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属于绿茶,一度失传的霍山黄芽是黄茶,而祁门红茶是中国红茶的经典形象,更有一种同样产于祁门的安茶,却有着黑茶一样的长期发酵过程……走进徽茶的各个原产地,几乎每个村子都流传着与茶有关的传说和故事,并且还有许多茶谣、茶谚被传唱至今。

我并未去过皖西,最早却因张爱玲的一篇《十八春》得知六安此地。当时是看顾曼桢与沈世钧的相识,正当曼桢说起自己是六安人时,世钧便自然问道:“那儿就是出茶叶的地方,你去过没?”由此我翻阅史料方才知晓,六安的产茶历史久远,早在宋太祖乾德年间,朝廷就在如今的六安金寨县麻埠镇设立了茶叶收购站,而至明清时期,六安茶已成为贡品。 明代茶学家许次纡对此有更明确的说法,他在其专著《茶疏》开卷处,写下了这么一段话:“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

不过六安茶的种植加工历史虽然久,其最著名的瓜片茶崛起,却是近百年来的事。传说在1905年前后,六安茶行的一位评茶师,从收购的绿大茶中拣取嫩叶,剔除梗枝,作为新产品应市,获得了成功。这个结果启发了当地另一家茶行,他们把采回的鲜叶剔除梗芽,并将嫩叶、老叶分开炒制,结果成茶的色、香、味、形均使原来已成功的新品“峰翅”相形见绌。这一下带动了整个地区的茶农纷纷学习和仿制。因为这种茶叶呈片状,形似葵花籽,遂得名“瓜子片”,最后叫成了“瓜片”。解放前,六安市内只有两万多人口,却是全国知名的茶产地和集散地,这不得不说是因为六安瓜片的原因。

我与皖南有过几段邂逅,最初是为探访那里别具一格的徽式建筑和徽州风俗,最后却被当地的茶香所吸引。这里有黄山毛峰、太平猴魁、祁门红茶、老竹大方,以及屯绿、松萝、雾里青……地域既广,还坐拥众多名茶,实在令人钦羡。就在1964年的7月,老舍先生和夫人胡青,从北京南下徽州,在屯溪古镇逗留了一段时间,并游览了屯溪茶厂,留下至今广被吟诵的《咏茶》一诗:“春风春日采新茶,生产徽州天下夸,屯绿祁红好姊妹,淡妆浓抹总无瑕。”诗作随即被当时的《徽州报》所刊发。对茶和茶馆有着深厚感情的老舍先生,用自己的文思妙笔,勾勒出了屯绿、祁红这两大徽州名茶最清新的意境。

在黄山,我第一次见到出产屯绿的山林,只见这里到处是高山深谷,云雾多、湿度大,可说是“晴时早晚遍地雾,阴雨成天满山云”。绵延150多公里的黄山山脉上,茶树终年处在云雾滋润中,不受寒风烈日的打扰,还有山花的香气为伴,所以此地的屯绿特别香。

记得我曾经在歙县的一户茶农家,喝到了新炒的茶。那种感觉真的很微妙,就好像一股清流冲入肺腑,原来的浊气被一扫而光。我忍不住称赞:“好茶!”主人笑着说:“你喝的这种是珍眉,在我们这里,还有贡熙、特针、雨茶、秀眉、绿片另外5个花色18个不同的级别,你们外乡人恐怕不知道,屯溪的绿茶还能窨制茉莉、珠兰、玉兰、玳玳、桂花、玫瑰等花茶呢……”

原来这弯若眉梢的茶叶,有炒青和烘青两种制法,它创制于清朝嘉庆、道光年间,系由产于休宁县城北松萝山上的松萝茶精制而来。松萝又是另一种历史名茶,茶史最早可追溯到唐代,自明代开始名声大噪。明人袁宏道有“近日徽有送松萝茶者,味在龙井之上,天池之下”的记述,而比袁宏道年长二十余岁、为明朝重臣张居正门生的冯时可也有《茶录》记载:“徽郡向无茶,近出松萝茶最为时尚……是茶,比天池茶稍粗,而气甚香、味更清,然于虎丘,能称仲,不能伯也 。”可见在明代,饮松萝茶已成为社会主流阶层的一种时尚生活方式。喝过松萝茶的人都知道,它有茶叶中罕见的橄榄风味:初喝头几口会稍有苦涩感,但是仔细品尝后,甘甜醇和,令人心旷神怡。

我曾外祖父一生都嗜饮红茶,更是祁门红茶的忠实拥护者。三年自然灾害间,家中几代人常以红薯果腹,但对老爷子还要保证日常的茶叶供应,无奈那年头实在物资紧缺,茶叶票又不好弄,于是老人茶杯里的好茶叶变成了茶叶末子。对此无奈,曾外祖父倒是想得开:“我一生什么没见过,长枪大炮都差点挨过几回,喝茶也好,喝茶末也好,过的都是日子啊。”

曾外祖父活了近110岁,他离世那年是1999年,香港回归了,澳门也回归了,人们的茶杯变得越来越小,喝的茶也越来越精致,只是家人对祁红的偏爱,却始终未变。买茶叶不用再凭票后,家中茶箱开始常备有祁门贵溪至历口一带的红茶,因我外祖父母同样是红茶一族,缺此断然不可。而我很早便知道,这几处所产的祁红质量最优,香气清高持久,香味似花、似果、似蜜,是世界上广为传诵的“祁门香”。

祁红最宜清饮,因唯此方能品出它的隽永香气。不过,你若有意用它做下午茶,那即使添加鲜奶亦不失其香醇,它的性格,实在平易近人。我还用祁红茶末煮过茶叶蛋,结果被来家作客的友人一抢而空。友人一边咀嚼一边指责我奢侈,说我把豆腐盘成了肉价钱。

春光里,我满满饮下一口热茶,心想:人是时代的动物,即使难逆转生活的轨迹,却可以借由一碗小小的茶汤,喝出人生的至真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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