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任领导

时间:2022-07-06 05:05:49

我的几任领导

大刘官职的全称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之友》报社编辑部主任。

在这之前我都是上学,没挣过工资,也就没受过什么真正的领导。但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大姐、大哥和二哥已经被分别领导过。二哥被领导整得灵魂出窍,母亲慌张着送上整条的烟和三斤杂拌糖。关系缓和以后,二哥的领导来我家赴宴,看着慈眉善目的一个人,长得还不如二哥凶,咋就能整人呢?

大刘也是慈眉善目,整天戴着套袖,身先士卒地干。报社不大,事也不多,但很繁琐。那时不兴电脑排版,都是用毕发明的活字。排出来,错儿不少,大家趴在校样上,一字一字地校。每到这时,四十多岁的大刘会戴上花镜,穿上统一配制的蓝大褂,和我们一样,伏在校样上。

出报后大家聚齐挑错,谁出错,就少发奖金。那时我二十二岁,正是脑子好使的时候,我发现大家忙于校正错字,经常是句子不通。每到这时大刘都会出来狡辩,只看错字,不管病句。我后来悟出来了,大刘要保住老编辑的奖金。

明白了大刘的导向,再到评报时大家就一齐走形式。不是那种太扎眼的错误,就当是学术上的标新立异。这还不够,大刘还操持起广播电视函授班,你寄钱,我寄材料,你再寄钱,我寄给你结业证书,为广播电视培养了不少人才。结果一分红,每人分了三百多块,相当于当时半年的工资。钱揣在裤兜里我走在长安街上直打晃。骑着自行车闯红灯,没等警察开腔我先发话:“罚多少钱您说吧。”

如果没有后面的意外,大刘可能就会顺利退休,在我们当中再掐出个编辑部主任,日复一日,日子就这样接着过下去。

偏偏台里宣布调来一个新副社长。大刘闹情绪,我们知道这些年来大刘干着碗里的编辑部主任,还想着盆里的副社长。

社长代表台里跟大刘谈话,几次都谈得不欢而散。

谈不通,大刘横下一条心,离开报社回归社会。

我是在1996年重新唤起了对大刘的敬佩。那时我被迫要离开电台。在这儿工作了十一年,乍一走,心里空荡荡的。一想起四十多岁的大刘被推向社会我就心寒。

来了新的副社长不久,大伙分成了两拨。

这也是领导艺术的一种,大家一条心是容易一致对上的,分拨互相掐,领导就坐稳了。报社十来个人,以前一块儿干活没觉着人多,现在成了十来张嘴,登时感觉到是非很多。领导坐在当中,转达这派对那派的意见和不满,都是匿名的,然后对两派分别提出忠告。以前混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现在互相瞅着都不顺眼。

也别把账都记在副社长身上,中国人,谁没点运动的底子。这么一斗,本来就处境艰难的报社更是伤了元气,再也没缓过来。

我的同学时间鼓动电视,帮助我调工作,一切收拾停当,我才发现他成了我的领导。

有一阵儿我很不适应,节目的选题要报给他,看看是否合适,其实一个月前还是他问我,我是他的策划。

更有趣的是,居然很多选题通不过。到底是他当上领导进步了,还是我成了电视人退步了?

我思前虑后想了很久才发现,事情的本质没有变化,只是变个形式我不适应了。

比如以前他不同意我的选题会说:“这算个选题吗?整个臭大粪。”现在会说:“这选题不太合时宜,先放放再说吧。”都是枪毙,温柔一刀反而不能接受。

明眼人看清了缘由,叮嘱我:“别总找同学的感觉,你现在是下级。自从开天地,都是下级服从上级。”

其实,这件事也分不出对错。

单就成就而言,我对我的同学和领导时间钦佩不已。他认定白岩松和我可以做电视节目主持人,大力提携,让屏幕上多出一些物种。他确立了电视策划在电视节目中的地位,引得社会学者、教育学者纷纷介入,电视节目开始有了重视文化品位的新思路。他在《东方时空》还昌盛时,就提出改版动议,现在,又要锐意进取夜间的空白时段。总想创新,对一个身体一般、不懂外语的人不是件易事。

我们那儿有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时间乱讲话。

有人想当出镜记者,他劝人当幕后编辑,说出来变了样:“你是绿叶就是绿叶,别往红花那儿凑。”

有人片子编得不好,他说:“愚蠢,你编的就是反面教材。”

我听到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评判。

一种是,时间不够成熟,领导手法太嫩,城府不深;另一种是,时间作为领导,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好对付。

每当我把他视为领导时,就自然而然地保持了一个距离,看不太清他的真实面目。每当我意识到他是我的同学时,总能观察到细处,甚至油然生出感动。

评论部的主任在2000年之前是袁正明。

袁的老家在锦州葫芦岛,所以,他操一口标准的葫芦岛普通话。

我单身时他已经抢先结婚了,住在我们单身宿舍的楼下,任我们彻夜狂欢,小两口敢怒不敢言。

忽然间,他成了我的顶头上司,约我谈往事时,我总是说:“大家一起向前看,国共还合作过。”

老袁没什么架子,但严肃起来也挺吓人。

那天有个男编辑打电话时心一横,对他吼出一句:“我是你大爷!”

男编辑放下电话正与同事们分享,老袁下来了,进门就问:“我大爷呢?”

这个段子成了评论部的经典。

老袁上调了,去经济信息中心当头儿,部里开欢送会,有好事者放了首歌: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结果大家都哭了,好像老袁要去渣滓洞。

一个领导在群众中混成这样,可以了。

不用多说当评论部的主任有多荣耀,看看管辖的四个节目,《焦点访谈》、《东方时空》、《新闻调查》、《实话实说》,这四个节目都……管这四个节目,得应付多少人说情啊!

我曾创作过一首《领导好了歌》,专门送给领导。

领导都说谦虚好,无人喝彩受不了。

领导都说正直好,总提意见受不了。

领导都说平易好,不拿腔调受不了。

领导都说幽默好,没有笑声受不了。

领导都说公平好,遇到亲人就 忘了。

领导都说效率好,开会发言就忘了。

领导都说当兵好,总不提升受不了。

领导都说坚守岗位好,可当了领导还想当领导。

本来是想写写差领导,提起笔来又写起了领导的好。现在明白了,领导毛病是咱们群众惯出来的的。

【选自《不过如此》华艺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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