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寓言(外两篇)

时间:2022-07-06 04:03:41

浓浓淡淡的阳光在微风中闪跳,我们——一群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你的儿女,与你的家人、亲朋一起,身着黑衣,胸戴白花,手持哀杖,蹚着秋庄稼弥散的清香,特来送你最后一程。

娘——我们都这样喊你,你去了,在九月。

九月从此成为寓言。

四班响器争相吹奏着我听不懂的乐曲,左右两排行进的花圈如无数个连结转动的彩轮,那长长的送葬队伍完全是自发自愿的……娘,你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性,可你的这份哀荣足以让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望尘莫及!这就是你,娘,你以你的贞洁明慧、仁慈善良、懿德嘉行,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享年百岁,按风俗如此高寿可谓喜丧,可是娘,我怎么也止不住那前赴后继的汹涌泪水,我们是多么不想离开你啊,有你在,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游子就有家,身心就能得以真正的安放。

我们纷纷慨叹,人生无常,不可控。而娘可否独有非同寻常的天人感应?要是你去在两天前的大雨中,抑或再早那阵子的酷热里,眼前我们这支队伍肯定得遭苦受罪,娘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仍把爱最大化地给了我们……

娘,你是正好赶上住进刚刚收拾好的老家新房而走的,这里有你铭心刻骨的难忘岁月,此决非什么巧合和偶然。你那四世同堂的儿孙辈们一个不少全来送你了,还有我们,你慈爱并时时牵肠挂肚的儿女,也都从天南地北赶回来了。娘,你含笑九泉吧,你的爱如你山高水长之风,会永远跟随且温暖着我们。

无边的悔恨滔滔滚滚,却再也无法弥补。娘,你最后这次病重,我一点也不知情,甚至当我听到你病逝的噩耗时,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怎么会呢?娘你不是好好的,好好的吗?“走”、“去”这字眼是永远不应该跟娘联系在一起的,娘是一棵树,骨力遒劲的老树,日日荫护着我们,没有了可依可靠的树的呵护,四面风雨将如何抽打击杀孤苦凄楚的灵魂?我们沉重的肉身又如何经受得了霜雪雷电旷日持久的侵蚀?娘,我多么希望你能陪我走完生命的全程,在花开的时光,因了你,春天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动词。

娘的脑子一直很清醒,就在病故的前一天,对前去看望你的人还大声说话,谁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了。熟识你的人都知道,你很了不得,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大伙儿相信这个奇迹会一直延续下去,不想奇迹也有消失的时候。二十多年前,你第一次与可恶的癌魔遭逢,奇迹也就接连不断出现——由最初的一个癌,转移到五个,每次住院治疗,都能康复归来,一回回犹如神助。这病,家人自然是没有告诉你实情,你的心态便一直很好,也许这心态和一个又一个奇迹的出现有至要关联?但无论什么样的奇迹,归根结底都是来自你生命内部的坚毅、顽强、抗争和对病魔的淡然与蔑视!你忍受着不同的癌的暴力、折磨和疼痛,娘,你把自己忍成奇迹,忍成了坚硬的时间……

我常常惊然于你的气质和风度,你虽然不识多少字,言谈举止间却处处透射着大家闺秀的风范,直到去世前,你还能清楚准确地拨打你儿子的手机。与你相比,我和我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小家碧玉,我们确然都太小家子气了。娘,仅仅你那令人赞叹不已的简朴、干净和利落,就让我自愧弗如,每每总是把娘和阳光、蓝天、水想在一起。

娘,我不知道你如此的大家之气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修养而成?对你娘家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婆家是个大户,好像你嫁过来没几年就家道败落,光景急转直下,后来你丈夫在外杳无音信,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那时的娘还年轻,却恪守妇道,裹着一双小脚,种二亩薄田,靠给人家缝缝补补、描云绣花,在针尖上挑食,以此养家糊口,供儿女上学……再后来,你丈夫回来了,全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你对他关怀备至,可终究他还是因病而早早离开了你们。我能够想象得出孤儿寡母的日子有多么艰辛和苦楚,娘,你那自立自强的意识,那刚烈的脾性,就是在这生活的煎迫中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吧?倘是一个懦弱柔软的女性,怕是早就听之任之,随波逐流了,那你怎能活得这般尊严?你的一双儿女及孙辈们怎会有今天这样大的出息?

娘,你咬牙忍痛,活出了人的庄重和品格,活出了真正的自己,你深深懂得,代表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无数次,我仰望着你,仰望着你慈祥温蔼的微笑,娘,我竟从那笑里寻不出一丝沧桑历遍的苦态,你是不愿让曾经的那些苦痛再坏了今天的心境吗?岁月静好,你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一直沿着春天走。

娘,你尽可欣悦欢颜,你的儿孙们没有辜负你,他们用他们足够的行走,用他们果实的高度,用他们非凡的自我价值的最大实现,用他们那让人赞赏不已的生命特质,给了你荣耀和慰藉,娘,你功德圆满,没有什么挂碍和遗憾,你应该心满意足才是。

几番风雨?几度春秋?我已记不清多少回了,我们这些远离家乡举目无亲漂泊在这个城市的游子,星期天、节假日都到你家里集结,哪个若是不去,你会非常生气,直到大家久聚成习济济一堂,大快朵颐吃你亲手做的饭菜,我们风卷残云般吃得越多你越高兴。手擀面、菜米饭、八宝粥、排骨汤、饺子、菜合、煎饼、粉蒸肉、大锅菜、蒸面条……黄焖鸡是你最拿手也是我们最喜欢吃的一道美食,娘,你做的那种酥香鲜美的味道,是我们在任何地方都吃不到的。我们的灵肉就是这样被你旷日持久喂养着的,在你融融无边的母爱里,我们冷硬荒寒的心一点点软化,泛绿,生长。娘,你是我们暗夜里的灯盏,那暖暖的光芒驱逐着误解、委屈、伤痛,甚至背叛、暗算和仇恨,在光芒的覆盖下,一切显得那么祥和、安好和静美,天宽地阔,风和日丽,云淡影静……

你说,注意休息,别累着了。这样的话出自你口,我还是吃惊不小,娘,你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你说“休息”,而不说“歇着”。

你说,人活一天就要快乐一天,愁眉苦脸有啥意思。娘,你同样选择了“快乐”而非“快活”或别的什么词语,你这种生活态度很大气也很哲学,让我在感慨之余想明白了许多。

你说,身体要紧,木有好身体啥事也做不成。“木有”是这个地方的方言,可现下却成了网络热语。娘,你的时尚是自然而然的,来自生命内部的啊。

你说,吃亏是福,心要平和。娘,你希望我们一个个都能成为真正的勇者,哪怕含着眼泪也依旧能微笑着奔跑。

你说……

娘,我是那样敬你爱你仰视你,你说的这些话,我不仅刻刻铭记在心,还要毕生努力去践行。

眼泪,是用来坚强的。

娘,你没有给我说过你这辈子哭了多少回,流了多少的眼泪,可是,我能想象得到,在你那坚韧顽强的背后,一定默然流淌着一条河,一条泪水之河!

其实,你种地,你用针尖挑起的家,不仅仅养活着你的一双儿女,还养活着你自己年迈的父亲和那个不是你亲生的儿子。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日子过得很苦很难,老的老小的小一家五口人的生计全压在你肩上。亲朋们没有谁肯接济你,甚至有些生活好点的亲戚,还有意躲避疏远你。娘,你向来刚强,又极为通情达理,你理解他们,不怪怨他们,却也从不去求他们!你用自己的双肩和一双勤劳灵巧的手,把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了下来!多少个暗夜里,一豆油灯下,娘,你用纺车编织生活,丈量岁月,那嗡嗡的响声,成了村庄最苦最美的夜曲儿。

娘,你肯定哭过,在没人看见的时候。说不定独摇纺车的暗夜,正是你流泪最多的时刻,那线可不就是从你的泪水里抽出来的吗?只是你的哭和一般人的哭不一样,你哭,不是要把日子停下来,让人生顺水漂流,而是,而是更加坚强地咬牙行走。娘,你流的是强者的眼泪,这泪让信念坚定,让生活回黄转绿,让希望生长。

哪怕自己再苦再难,哪怕泪水在心里翻涌,娘,你总是面带微笑,耻于朗诵苦痛,把和睦、祥顺、至爱给家人。娘,你们全家人一直相互关爱,和美共处,风雨同舟,多次被评为“模范之家”,令街坊邻居夸赞不已。可你每每却很平静淡然地说,没做什么,这很平常,应该的。

你一直都很清瘦,属于那种“骨感美人”。可是娘,你针下开出的那些花朵却铺展了整个春天。

我相信,娘,你是最懂得审美的,无论是对生活,对人生,还是对周围世界的万事万物……你宽阔敞亮的内心,你特有的审美语言,在那些盛放你指下的牡丹、荷花、梅朵、幽兰等中,我都可以读得到的,我还读到了比这更可贵的你对生活、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无论是笑与泪,都坚韧不拔,心随花开。

娘,向你告别时,我们绕着静静躺在棺材里的你走了一圈,我哭着,放慢脚步,娘,尽管你的音容笑貌早已镌刻在我的心中,可我还是想尽可能地再多看你几眼。

你很瘦,比平日的你瘦去了许多。听说最后食道上的这个癌把你折磨得异常难受,你吃不下东西,后来连喝水都非常困难。然而,这并不影响你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神情,娘,你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累了,想暂时休息一下,睡个好觉。你是那样平静、安详、慈爱、温和,以致使我有些恍惚,不知道对你来说生和死哪个才是真实的。娘,我想拉住你那只许多次给我温暖给我力量的手,我想做那个每次都能从地母身上不断获取新的力量的安泰,我想弯腰将时间扶起……不料,我的手刚一伸出,却碰在冷硬的棺材上,娘,我突然不管不顾嚎啕大哭,也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再也没有娘的呵护了。

娘,生与死,人奈何!

不管多么残酷,我都得接受这锥心泣血的现实,娘,你去了,你这一觉就是长眠,再也不会醒来,从此,你与我们阴阳两隔……

娘,我再也不能吃你亲手做的可口饭菜,不能吃那永远也吃不够唯有你才做得出的风味独特的黄焖鸡,再也不能把自己遭受的委屈、不平、杀伤向你倾诉,不能不能不能……娘,天地之大,而我却因你的离去而倍感孤单和无依,我不能适应没有你的日子呀娘!

这是九月的边缘,娘,你是真的走了,一切都寓言般的,真切而神秘。我只有期待着梦,期待我们能在梦中相见……

如果生命是一场孤独的跋涉,那么,请娘放心,你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足够我们受用终生,且惠及子孙,代代相传。

娘,时间永远腐蚀不了我对你的记怀,埋头,让泪把自己和过往遮住。春天如爱,爱如春天。娘,以你的德行品性,在那边也一定会广受尊敬和爱戴,过得快乐安好吧?一定的,我相信。

愿娘在地下安息!

雷雨夜

一如不测的灾难突然降临从来都无法预料一样,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雷雨也让人毫无防备。

天阴得并不重,只是异常闷热。这几天虽然都连续预报有雨,却不见雨的踪迹,等雨等得不耐烦对雨大失所望的人们,已经不再指望短时间内这灼热的天气会有雨的光顾了。可就在这时,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拉合了一道幕布似的,突然间天低云暗,只那么一会儿,随着一声沉闷的雷响,哗地一下,暴雨倾盆,天地茫茫一片……

雷鸣电闪,风雨飘摇,世界笼在无边的雨中,树枝的断裂声刺破雨幕四处奔逃找不到栖落的路径,这时候,什么也不能想,只有踩着浓重的暗黑,使自己成为风雨摇撼击打的万物之物。

如果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雷雨是一个隐喻,那么上帝就应该孤独地躺在某个地方给每个生命应有的公平。

滞留在街旁屋檐下的我,已经等了老半天了,可凶猛的大雨一直下着一点也没有减小的意思。雷声越来越紧不时在头顶炸响,闪电在空中腾跃燃烧,到处一片……

我已等得相当沉默,然而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雨才停歇。

随着一声几似巨石爆破般的雷响,不远处空地上一个黄色的大火球被击成了碎片,如是数次,一回回撕大的伤口使空地闪着白光,找不到通向救助的路径。

决定要冒雨蹚水而行,是夜已渐深,饥饿和寒冷噬咬得我再也没有力气坚持,我跟自己说淋死算了,蹚死算了,反正不管怎么着也就是一个死。人一旦抱定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推着雨水已漫过后座的破旧自行车,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走着,劈头盖脸的暴雨抽打得人摇摇晃晃喘不过气来。浑浊的水面上飘浮着各色塑料袋、烂纸片、枯枝败叶等,它们涌来荡去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突然脚下一滑,我连人带车跌倒水中,夹在车后座上的一大袋我刚买的大白桃星散滚落,包里的手机也遭水洗,更糟糕的是,这辆气数已尽的自行车气门芯掉落,带烂胎爆……

重重跌倒的那一刻,虽然前后左右都有如我一样冒雨蹚水行走的人,却没有谁肯问一下或帮着扶起人和车子,俨然跟他们毫不相干。大家相互麻木着,陌生着,如同一条条视而不见的鱼,自顾自地本能地挣扎与逃亡。

摔伤的血不断被水冲去,我没有感到疼,只痛恨手中虽有伞,这伞却只是摆设,我无法打开它让它为我遮风挡雨。

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跌跌撞撞到家,开开门,家里却空无一人。他们父子呢?都上哪儿了?是也被这大雷雨阻隔在外边的一个什么地方,还是此时正在哪位同学、朋友、老乡家温馨着?

想打一电话给他们却不能够,家里的座机早已拆除,手机湿透了怎么也开不开。罢了,浑身水湿的我顾不上别的,赶紧洗澡更衣。窗外闪电明灭,雷鸣阵阵,荣枯生发,恍惚又暧昧,如此来来回回,惊天动地,倒像是在上演一场内心幻境。

终于百骨散了架般颓然无力地坐下来,滔滔的悲伤和绝望劈面而至。我累了,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我没有心情了,对什么都感觉毫无意思!还有什么比失去兴趣失去心性失去希望更可怕更无可救药的?我想,在这种天气里如果纵身一跃结束自己一定很不错,雨把整个世界都打扫得爽洁简约,没有沙尘和芜杂的纠缠。

当泪水滚滚而下,我放声大哭时,心说完了,这回又与死亡擦肩而过,当死亡幽闭在温热的泪流里,日子就会重又缓慢地生长出芽苞。

哭吧,我对自己说,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趁着风雨雷电把哭声全都吸附使邻人无法听见,趁着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将你置于时光之外。

早就听说雷雨天是不可以开空调、电视机、洗衣机等多种家用电器的,那样会被击坏,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危险。但是今夜却不,我像是故意赌气似的,一直把电视机、空调都开着,开到最大限量。

因为我对死,对死怀有强烈的意向,我想真爆炸了也好,也非常地好,总归是死在自己家里,死得不壮烈英勇但也不牵强。

一次次,闪电亮过,雷声响过,我慢慢睁开眼睛,凉风仍在丝丝地吹,红男绿女仍在屏幕上哭笑打闹,眼前全都是自己熟悉的物什……正在收看的三十六集电视剧《妯娌的三国时代》,每晚播放两集,我看得十分投入并非陷进这家人的你争我斗,我更关心的是冯雪跟何平本来好好的婚姻被章姗姗插足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想要婚姻就得妥协。这是深受章姗姗伤害的冯雪说的。那么,妥协就一定能成就婚姻吗?

四周一片风声雨声……

以前,至少是几年前,我是很少看电视剧的。总觉得太多的电视剧胡编乱造,假气得不着边际,看这种根本就不入“流”的东西太浪费时间太无聊了。不仅我自己不屑于此,还讥嘲那些热衷于收看这类剧的人未免太没档次,太堕落,太没治了!而今,轮到自己,竟比那些人更甚,简直是不分流不流的“通吃”,把自己死死吊在电视机上,看电视剧成了我日子里的重要内容,似乎唯有这样深陷在无法抚慰的疼痛中的灵魂才能稍稍缓释。我知道我这样毒瘾般一部接一部拼命地看着,已经把自己看呆看傻看得原本就近视散光的眼睛昏花得什么也看不见,医生告诫说千万别弄得视网膜脱落那样事情可就大了!然而,又有谁知道我之所以如此恶看是想摆脱和转移自己那坏劣的心绪,我明白这很俗很艰难困苦,可是不这样我真不知会整出什么样的事情。曾经,我一夜夜来来回回在街头游走,用乏其体力为自己消弭哀痛,可是不行,我失败了,我没有能战胜自己。

为此,我是那样痛恨记忆挚爱遗忘,我渴盼自己能早日回归正常,被生活招安!

别人眼里的我,是很坚强的。其实,一点也不,我内心里更多的是脆弱和不堪一击。往往一阵风,一片落叶,一声鸟鸣,一句话……都使我久久怅然,泪湿襟袖。我不懂我自己,真的!不明白经受了那么多那么深重的屈辱、背叛、欺诬之后,怎么自己不但不坚强还软弱成了这个样子?对一切的苦难、灾祸、痛楚从来都是照单全收,哪怕恶人小人泼皮无赖如何跟自己过不去,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和他们过不去。说这是仁慈包容、宽怀大度也好,说这是软弱无能、窝囊透顶也罢,我都无语可言。我只想坦承:无数个深夜和白天,当我冷惊着从浅睡中醒来,那种无依无靠无援无救对人生彻底失望无望的绝望感,让我恨不得以最快的速度和方式结束生命。

每个相同或不同的夜晚,我在死亡的阴影中呼吸着,满身锈迹的我,和夜晚一样昏黑孤独,找不到一点点的绿和暖。

窗外那棵女贞树,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深深地根植在我暗夜的心田的。

那一定是病,我这样反复跟自己说。我发现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老往不该想的绝处想,觉得周围那些人都比自己过得好,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上帝为什么要远离我?无论白天或夜晚,哪怕是没有具体的缘由,只要一停下繁忙,一闭上眼睛,即便仅仅是片刻或瞬间的空闲,无边的悲苦和伤痛也汹涌而来,我像一棵细弱的小草,除了沉没,除了完全失掉自己,根本无法去招架。茫然四顾,天高地远,决非只是“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而是偌大的世界空无一物!凄寂无助的感觉是那样强烈,没有什么能让我牵挂,让我期许,让我想继续存留在这个孤冷的世界上。

我骂自己,狠狠地骂!我很清楚这情形这状态这心绪非常糟糕而凶险,我必须拼却全力围追堵截,不让绝望在心死的挣扎中肆意横行。

对着天空,对着慢慢生长起来的月,对着午夜的河流,我祈愿,祈愿一颗柔软的心,只生长悲悯的花朵;时间之外,不再空落落地思来忖去,用自己被刺出的鲜血来滋养自己……

是不是自己也患上了那可怕的抑郁症啊?很多次我都想去看医生,可总也没有成行。

宁可就这样怀疑猜测着,也不想听医生那要命的诊断结果,因为抑郁症这是我最不愿接受最担心最恐惧不安的事儿,我不要和这种真实的病情有任何牵扯,不要不要不要……作家李兰妮以一位抑郁症患者真切的个体经验写出的纪实作品《旷野无人》,读得我心酸心痛心碎心再也找不回来。她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痛苦万分,却让笔下苦涩而温厚的文字开出明丽的时间之花。我肯定不行,如果真像她那样患病,我必会碎在自己的脆弱里,被可恶的病魔一寸寸打倒……

我希望这些恶劣情绪只是暂时的,过一阵子就好了,真的!因为一切都会过去,再厚的云雾终究无法像泥土一样埋住岩石。正是这个强大意识的不断提醒,我才没有放弃努力,我咬牙切齿对自己做艰苦卓绝的抗争,一遍遍告诉自己:你得挺住,不能就这样倒下,至少,你要做你自己的“范儿”。

既然世界给人以干净的错觉,生命又如何能绕过尘世间的悲苦?

人生有些时间是无效的:生气和吵架时间,伤心和后悔时间,不同“频率”之间的沟通时间,错误方向上努力时间,评头品足惹事生非时间,自己或别人言行引发的无价值活动时间,推诿扯皮效率低下时间,不情愿而被他人支配时间……只有减少人生的无效时间,才是提高生命质量的有效途径。

纵是世界上最好的预言家也永远无法预测生活会带给我们什么,但无论带给什么都只能一一领受。荣光,幸福,成功,屈辱,痛楚,失败……十年,一辈子,只要自己努力过了,尽其所能地做过了,就不必手捂胸口遗憾愧悔,这正是我们最真实的生存质量。至少,我们用心抚摸过各种事物,我们前行、突围、继续行走,我们相信有心的地方都是大海,我们无论是在怎样的困苦不堪中没有把日子丢失。

那么,告别吧,告别是为了出发。无论曾经的那一切是如何让我们纠结疼痛放心不下,如何深深地击伤或温暖过我们,都已随着“昨天”这个词去了,一如雷雨之后,世界更加清新洁净一样。我们要做的是郑重地打开今天,今天需要今天的里程……

致永不消逝的你

很深很深的夜,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白天喧闹拥挤的大街早已冷清空阔,一切全都静了下来。我独自一人带着一大包用百元大钞打好的黄色火纸,到这个城市西北角一个僻静的十字路口为你祭烧。

火焰腾起时,我边不断地往上叠放着纸张,边小声叫喊着你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些“钱”你是否真的能收到,但我执信如果你收到的话一定会像活着时那样,把这些“钱”一一分送给更为苦难的灵魂。没有人让你这么做,你完全是听凭自己心灵的指引,就像每一滴雨水必落入大地一样,在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

火光照亮我并给我以温热,一如你生前冰清玉洁般纯美的友情。虽然你去了,可我非常清楚我依然会生活在你曾经给予和继续给予的温热友情中,直到我也终老,直到与你同在另一个世界。

雪花尚未贴近火焰,就被火焰不动声色地吸附了。我想,你在收到这些“钱”的同时,也收到了很多的雪花是吗?那一片片的洁白柔润,几似我们一年年纯净至诚的友情,我敢肯定你收到它们时一定会笑得很开心的,因为你明白唯有我才会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祭奠。我知道你喜欢雪,喜欢同往一个方向同在一个轨道的好人应相互搀扶,却又纯洁透明得不含半点灰星。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第一场雪只是很象征地有个过程,那不是你想要的,你喜欢那些能积存下来的雪,你说过:下雪的时候你的心也在下雪,那些雪生活于时间中,永远!

我们邂逅在省城一次为期不短的会议上。

那是雪天,很大的雪。

虽然此前你我都知道对方却从没当面交谈过,相见后竟没有那种陌生和“隔”的感觉,仿佛我们一直都很熟悉,彼此一直都很了解、往来,一如花开般,某个时刻的相认相识注定是必然的事情。

你一定也记得,在那个很大的院子里,那一树树雪中盛开的梅花,是怎样点燃了我们的快乐。我说:梅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相知,尽管我永远无法和梅于同一高度互望。你不语,就只无声地笑,那笑意味深长,在空气里飘动,然后隆重地抵达我内心最柔弱的地方。

以后,每年都有一次你我共同参加的这种会议,几年的会间随着相互交谈的增多,一个完整的你便清晰地浮出在时间中,定格在我心里。

而你真正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是你那彻底感动了我的真诚!在被浮躁、虚夸、伪善搅得渐渐远离真诚质朴的如今,真诚这字眼早已被很多人不屑地解构,但你不仅依然忠守还竭尽全力捍卫,这让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光亮,由此,我相信以真诚为底色,没有什么不能穿越。

那次,和我同住一室的一位女子,跟我说晚饭后她要约你一起到同学家里去,让我别把房门锁死。你早回来了,子夜时分却仍不见她的影子,打手机不通,因担心她的安全我急急找你问怎么办,你笑我:真是文人思维,你也太实在了,对别人的话就那么轻信啊?怎么就不多一点想法呢?见我茫然,你打住不说了,只让我放心休息,她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后来,那女子喝醉酒自吐真言,我才知道原来她是特请你带她到某领导的居所门口,然后,她一个人进去“汇报工作”了。那领导高兴,留她打牌,她发信息让你别再等她的。

你说,谎言遍地流行,至少善良的说谎差不多人人有过,但如若有意欺骗像我这种不会用心眼的实诚人,太坏良心!你不忍面对我时,把明明是云说成是水。你还说,回望那些城府颇深爱用心思的人,并不比直率诚实的人混得多么好,既如此,何不老老实实以诚相见呢?

除了一年一度会议上的相遇相处,平时我们基本不打电话,不发信息,几乎就没有过什么联系。你是属于大家的,为很多人在奔忙一些大事要事,我忙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俗事杂事,我们都在忙,但友情正是在这默默中生长并深厚起来的——每一天,都能听到浓烈的声响,每一刻都可感受到那特有的声息。种子躺在泥土里,季节怎么可能会将其遗忘呢?

即便是会议期间,你我也有各自的许多事要办,很少有整块时间来供我们闲聊。灵犀在心的人是不需要多说什么的,许多时候只那么一眼,一颦,或者什么都没有,便可了然于心,任何一种形式都不再是形式,至真至诚是属于我们的特有的“场”。当然,最值得记怀的是,在这会议上留下了我们共同的合影,十多人站在一起,你中间,我后排最右边。请相信,我会让它在生命里好好保存,这是我唯一的持有。

回检起来,我承认我对你有过一次善意的不诚实,可我是想让你鱼归清海般更好地放心啊。

是春日,踏着花的芬芳,你的一位我并不认识的好友跟我说,她有一台老旧的电脑要淘掉,你让她问我要不要留下使用,因为那电脑尚可打字呀。反复犹豫之后,我同意了,于是便在一个刮着大风的下午,把那台笨重落伍的电脑安装在我的屋角。万没料到那电脑如同梦和睡眠无法简单分开一样,我只用它敲过一篇短文就再也打不开了。修电脑的高手被我接二连三地请来又送走,工钱没少付,可直到现在它还顽固地死守着自己蹲在那儿,等待着我的最后拆除。

好用吗?你关切地问我。

很好!我答。我不想让你为此事劳神费心,就尽量用简短的话语让这台电脑退远,退出我们的话题。

我听安装师傅说,你那房间里的电线太零乱,这不安全,要赶紧找电工把它们规正一下。这话你至少跟我说过三遍,可见你对此事的记挂。

现在,我决定不再扔掉这台老掉牙的破电脑了,尽管它早已是一堆废物,但看见它,犹如回到过去的时光,我那颗孤冷的心立时会感到丝丝暖意。

秋风阵阵的一个下午,你突然问我手头是否有某名人的字画,若有,你立马让人来取,要急用的。没有客气,也不讲用途,就像刚刚走过的风那样自然,你不说,我也不问。

我当即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你,然后从书柜里找出那张被我一直珍藏的“梅花”,依依不舍地交与来人。这是我特别喜爱的一张画,并非金钱价值使然,而是,而是那位名家久已封笔,我不可能再有获得的机会了,我想让这“梅花”盛开在自己的每个时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但是给你,我非常愿意。我甚至想,那繁盛的“梅花”最好永远别离开你,你才是它最好的归属。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你让这“梅花”为北方一家大医院的一位权威医生而开,从而挽救了你以前工作过的那个乡镇一对贫苦母子的生命。

在我一颗心突遭扼杀、疾病和绝望同时来临、痛不欲生的那段时光里,要是没有你友谊的支撑和可供停靠,我不可能有力气去花大把的时间清洗自己那浑身不肯结痂的伤口,更不可能活到今天。虽然,这一切始终与你无关;虽然,那真实而残酷的情景我从未告诉过你。有时候日子就是这样,哪怕经年不见,却似乎一刻也不曾相离,是你,你在默默中帮我寻求比伤痛更永恒的出路。

真诚,自然,理解,信任,尊重……我常觉得这是我们之间最确实的词语,不,是我们之间最真实最深重的存在!岁月逾久逾显出其难能的魅力,它们永远不会被重新命名。

默念着你的名字,我一直都在叩问:如何以走散的方式集合自己?以拒绝的方式亲近世界?

死亡没有背叛你,也不会背叛任何人。你去了,在初冬的一日。原谅我至今还不知道具体时辰。

两年前,我就听说你有病,也知道你去外地治疗过一段时间,后来在一次饭局上见你气色不错,我还悄声问过你病情究竟如何。你笑言:别担心,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只需调养而已。边说边拍着自己的胸脯哈哈大笑。我正是被你这轻松欢快的笑声所蒙蔽,以为真的没事了,以为现今的名医果然能够妙手回春,以为像你这么好的人就应该健康长寿,以为……总之,众多的“以为”使得这以后,我再没把你当成一个病人,我觉得活着对你来说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内心里认定你绝对会比我活得长久,这是我的福气呀。被这快乐的幸福冲昏了头的我,怎么也没想到死神正在一步步逼近你。现在想来,你对自己的病情肯定是清楚的,你同样运用了善良的说谎,用乐观来覆盖痛苦,沉默而勇敢地与病魔抗争,把千重万迭的苦痛独自扛着,却用平静温和的笑意抚慰别人!这是你一贯的做法,没什么可奇怪的,你永远都对他人负有责任和使命,只是该死的我怎么就如此愚钝迟呆呢,竟致在完全无备中永远与你阴阳两界。

你早已看透了生死,何惧半边风雨半边烟雾,可我,只一心想要你活着,活在我的每一个日子,这想法是那样坚定而盲目。

你最后这次住院,我是听说了的,也准备好要去看你,怎奈那几天我在外地出差,等我回来时,你已经早一天入土为安了。未能赶上送你最后一程,我今生今世愧悔不已,只在痛苦的泪水里,旷日持久地打捞属于我们的记忆。

上帝俯下身来,倾听我低沉的悲泣和哀诉……

只是缺席,你永不消逝。

那个携带着你灵魂密码、弥散着你生命体息的手机号码,依然在我的电话薄中储存着,我不会删除它的,因为它表明你并未空洞,而是拒绝时间真实地存在着。只要感到你的存在,就能给心找一个说话的地方。

你最后一次发给我的信息是:天地间有一种东西叫雪,自天而降,落地而化;人世间有种东西叫爱,吸引中诞生,升化中融洽;红尘中有一人是你,识于开始,止于永久……

这可否就是你的告别?

可惜我那时一点也没意识到,还疑惑你怎么突然发信息给我呢?就也接二连三地转发一些好笑的信息给你,你却自此再未回复过我,我依旧没感觉有什么异常,只当是你想清静,想好好休息一阵子,就没有再打扰,可心里是默算着的,连出差回来去看你时要带些什么东西都计划好了,然而,你却再也不给我这个机会……我猜测,你在生命的光焰即将熄灭时,不可能不想到我,作为亲朋好友中的一员,你没有理由把我遗忘,却又不愿“麻烦”我,终使我们不能再见最后一面对吗?也许,你有些生我的气?你是一个重病在身的人,时刻被可恶的病痛所折磨,哪还顾得上这些那些,倒是我为何对你这般无动于衷?这也未免太不够意思,太不哥们儿了!也许,你什么都没想,这更符合你的性格,你躺在病床上,忧喜两忘,内心一片无物的空明。

但我不会原谅自己,我会在以后的时光中为自己这永远的错失付出代价,从五更,到黄昏……

夜是一块完整的黑,这是宿命;各种强弱的光将其切开一道道的缝隙,这同样是宿命。

不少时候,一次不期然的小小改变,会让人不是人或者更加像人,何况生死这样的大事情?

你一定地下有知。不然,没有风,那些烧过的纸片怎会黑蝴蝶般纷纷旋舞呢?真的是你来“取钱”了吗?我认定是这样的,就又反复喊着你的名字叮嘱:这“钱”,你一定要给自己留下一些,不要全都散发掉。天冷,你记住给自己买过冬的棉衣,不必太节俭,你只管花,花完了我会再给你送的……

你好像是听明白了,那飞舞的纸灰也重又安静地落下,这让我更加确信你在用这种方式向我“显灵”。也就在这时候,泪水凶狠而流,以致自控瘫痪,我哭出了声。

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停在近旁,那是一辆空车,司机隔着窗玻璃看了好一会儿,确认我不会有什么事,才放心地离去。

一男一女两位陌生的行人先后来到我身边,自始至终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可那默默的担心和关怀所给予的暖,令我产生持久的感动。

这个世道不管怎样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总还有一些人深怀关爱之心,让寒冷的灵魂充满温度。

你去了,去在所有人都要去的地方;但你却又分明以独有的方式活着,活在心与心的岁岁年年!似乎是一次不经意间的迁徙,把你与我们分开了,但有你的日子却不会停止,自春到夏,自秋到冬……

我因此情愿经受比已经亲历的苦痛更大的苦痛,把友情握成千年!

空中仍然飘飞着细小的雪花,一片一片的,这可否也是一种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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