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水芙蓉 9期

时间:2022-07-05 09:24:07

她刚生下时,白嫩得令人吃惊,多少弥补了她“没带把”的遗撼。她老爸潘家存得意地说:娘卖逼的,哪个讲歪竹子不能生直笋?他家世代务农,娶个老婆也是地地道道农民的女儿,两口子黑不溜秋的,没想到生下个女儿却像粉坨子一样。潘家存两口子都没读多少书,他们给女儿取名为金莲。在他们眼里,金莲这两个字,美丽而又充满吉祥之气。

小学阶段,金莲一直没发觉自己的名字有什么特别之处。老师们刚念到她的名字时,会发出程度不一的笑声,金莲以为他们是为别的什么东西发笑。初二那年,金莲从那部《水浒传》中得知,原来潘金莲竟然是……呸呸呸。回到家中,金莲将书包里的课本一古脑倒在书桌上,然后用一块大橡皮,将所有“潘金莲”中的那个金字,使劲擦掉,再改以水字。

水莲高考落了榜,任父母如何软硬兼施,就是不肯再复读。她让老爸老妈留着那些钱送妹妹银莲读书。她妈就说:蠢宝,你以为咱家送不起啊!只要你们自己争气,什么样的书我们送不起!的确,自从潘家存成了镇上一家小煤窑的法人代表,她家到底有多少钱就成了乡邻们茶余饭后猜论的话题。水莲还是不肯,她说,阿敏高三没读完就去美容店打工,不照样过得好好的?老爸老妈你们不知道,现在好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有些名牌大学的学生都要去擦皮鞋卖猪肉呢。潘家存恨不得刮她一个耳巴子,从小到大,他们没有动过水莲一根手指头,这不,娇惯成这样了。潘家存的手还没举起来,水莲就先哭起来了,这是她一贯以来的杀手锏。潘家存与水莲她妈同时叹口长气,只得由她去了。

水莲来到阿敏打工的那个丽人美容美发店,店老板慕容姝高高兴兴收下了她,并且破天荒由店里出钱,送水莲去省城一家大美容院培训了三个月。水莲读书不行,学这个却悟性极佳,回到丽人美容美发店后。很快成了顾客点名率最高的美容小姐。可惜的是。阿敏在水莲学成归来的前一个月,辞职去了东莞。

这天,因为与一名蛮不讲理的顾客拌了几句嘴,水莲一气之下,请假回了家。她妈一眼看出了她的异样。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妈。想你们了,回来看看。

想我们,就把你的眼睛给想肿了?谁欺负你了,快告诉妈。

没有谁欺负我。

段思远欺负你了?就算他考上了什么名牌大学,就他家那个穷样,有谁希罕他!

你胡说什么啊!水莲跺跺脚,眼睛里又闪烁起泪光。

那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

坐在车上让风给吹的,老妈你烦不烦?

好,好,你厉害,连娘老子都不能烦你了。你在城里住的那套房子刚装修好,你记得经常打开窗户,不要老是关着窗吹空调。你饿不饿,你妹妹就要回来了,你要是不饿就等她回来一起吃。

爸呢?

烧香去了!

不是刚和他们矿上的人从南岳烧完香回来吗?

去南岳烧香是给庙里的木菩萨,去市里烧香是给那些得罪不起的活菩萨。市里的煤矿全部停产整顿,你爸不去烧香怎么办?

妈,我说了多少次了,要停产就停产,要整顿就整顿,咱们不能自己往刀口上撞。

你的书都读到里去了!你去问问看,有几家煤矿真的在停产整顿……

水莲妈话未说完,银莲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拉着水莲的手又笑又跳的:姐姐舍得回来了!姐姐怎么越来越漂亮了!银莲在伏林中学读初三,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学校离家里不远,说是寄宿,她却经常溜回家来吃香喝竦。她又长高了,可惜皮肤黄中带黑。

我不干,银莲扭着身子娇滴滴地说,老爸老妈偏心,好皮肤只给姐姐不给我!

我愿意用我的好皮肤换你的好脑子,换不换?

这个嘛,嗯,我还要上北大清华,等考上大学再和你换吧。

呸,美得你心疼!什么好事都归你啊!不过,念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等你放假时,我免费帮你做做美容,我们店里进了一种新产品,美白效果不错。

真的啊姐姐?你说话可得算数!

就你们两姐妹话多!先吃饭!银莲还要上晚自习,别迟到了。

吃完饭,银莲去了学校,水莲妈家务还没做完,就被人拉去打麻将。水莲歪在沙发上,右手摸着电视机遥控器,不停地换着频道。没多久,遥控器从她手中滑落。她睡着了。

凌晨两点,一辆凌志车开进了水莲家门口的停车坪。说是停车坪,其实就是晒谷坪。水莲被惊醒,奔到窗前,推开铝合金窗,大声喊道:爸爸!

门开了,水莲迎上前,接过潘家存手中的黑皮包。潘家存满身酒气,拍拍水莲的脑袋: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来接你。

爸……水莲的嗓子被什么东西梗住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我洗完澡还得去矿上看看,形势不怎么好啊。

爸,我明天不用去上班,刚睡一觉醒来,这下子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我跟你去矿上看看。

你一个姑娘家会看什么!再说,黑乎乎的煤矿有什么好看的!

不嘛,我就是想去看看嘛!我还没去过咱家的矿井。

要看也得明天才行,这黑灯瞎火的,又在那半山腰上,我去是没办法,你去凑什么热闹!

不嘛,我就要现在去!

告诉你,段思远他爷老倌今晚没做班,就算做,他在井下你也看不到!

爸,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几时说过要去看他爷老倌!

你那点鬼板眼,我还不知道?段思远那小子有什么好,除了会读两句书,什么都没有!他现在上大学,离你那么远,你能肯定他就不在外面胡来?

爸!他才不是这样的人,何况,他也没钱!

蠢宝!这年头,有钱的男人不一定个个都坏。没钱的男人要坏起来,更加厉害。

我知道,我老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有钱的大好人!我不跟你争了,反正我要跟你去矿上!妹妹在学校睡,妈妈可能要打通宵,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小镇毕竟比不上城里。城里此时灯火辉煌夜生活正处高潮时分,而在这条省道两旁,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白日里那些参差房屋仿佛都着了隐身术,没有人声鼎沸,没有鸡鸣狗吠。天上没有月亮,甚至找不到一颗星星。无边黑暗中,只有凌志车灯,射出雪般冷光,在一片寂静中落寞穿行。

潘家山煤矿位于这条省道旁的一座大山上。车子开了十几分钟,远远地,便瞧见几点萤火虫般的光亮,潘家存说,那就是咱家的煤矿了。

车子停在了一个岔路口,这里有一家小卖部,竟然还在营业。潘家存下了车,同小卖部里一个寡瘦的男人拉呱着。水莲接下车窗东张西望,她发现,往右就是通向山上的毛坯路。路上一字儿排开去,停着好几辆大卡车。

车子重新发动,拐上那条毛坯路。路不宽,凌志车与那几辆大卡车几乎是擦肩而过。潘家存显然十分熟悉地形。水莲说,那个小卖部好生奇怪,这些大卡车更加奇怪。

潘家存就笑:有什么好奇圈掏,你是少见多怪!

毛坯路还算平坦,没多久,车子驶进了矿区。一列小绞车刚从井口爬出来,哐啷哐啷地拉上了几车厢煤。矿区中央,赫然卧着一座小山包,那些,都是刚从地底下刨出来的煤。山包旁,停着一辆大卡车,一些人正在往车厢上里装煤。

一条敦实的中年汉子听到车声,迎了出来。水莲跟着她爸下了车。

哟,这不是粉坨子水莲吗?仙女下凡来啦?那汉子咧开一张大嘴。粉坨子是水莲小时候的外号。

还不叫四叔。潘家存拉住水莲的手。四叔,水莲笑着喊道。

四叔只顾盯着水莲咧了嘴笑:越来越漂亮了咱们的水莲。

潘家存却牵着水莲径直往那两层办公楼里走。

从一间房里传出麻将搓动的声响。水莲说,哇,这上面都有人打麻将。四叔连忙说,几个值班的,摸几把,防瞌睡。

最近风声越来越紧,你们小心点。老六那边你还派个人去,大马路边,一个人守整夜,万一睡着了也没人提个醒。电话可不能打不通,给他再配个质量好点的手机。潘家存接着又问四叔,我刚才上来时,看到停了十来辆车,用得了这么多吗?

四叔说:全用得上。这两夜工人们舍得干,又碰上好煤层,煤出得多。对了,准销证弄到了吗?

哎,弄是弄到了一点,不多,你先拿去应急。我再想办法,上面抓得紧,煤炭局那几个人又饿得跟狼似的,不好打发。如果准销证完全被卡死,不停产都不行了。

你怎么不要傅局长出面?他也是股东之一,做为国税局长,他说一句话顶我们百句千句。

再怎么样他是国家干部,市里下了文件,严禁他们那些人到煤矿入股,不到关键时候,我也不会要他出马。

安监站李站长告诉我,过两天市安监局的又要下来检查。

哎,有什么办法。到时候你多准备几条好烟,红包打大点,舍不得满崽套不到狼。不就是几个钱吗?小钱不去,大钱不来。

说得也是。好多次检查,他们连井口都没去。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拿的拿了,该玩的也玩了,他们不会拿我们怎样。

最起码我们也要遮得过眼。每天早晨六点钟以前你们要将窑门锁好,煤坪里更不能留一粒煤。

你就放心吧,哪一回停产整顿,我们不是白天不干晚上干?哪一次我们不是万事大吉?

反正还是小心点好。我们这矿要通过正常验收是不可能的,光是增加那些七七八八的设备都要好几十万。再说,我们的安全生产许可证已经作了废,新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弄好,现在又是全市性的停产整顿,这个时候尤其出不得诈胡子。

咱家连这几十万都拿不出?水莲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个毛孩子懂个屁!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安全生产比什么都重要!

真是孩子话!还有什么比赚钱更重要!阎王要谁今晚死,不会留人到五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什么安全生产不安全生产!

水莲正欲据理力争,四叔却将潘家存拉进了另一间房,两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水莲站在窗前,看着那煤堆慢慢变高又慢慢缩小,装煤的货车开出去一辆,紧接着又开进来一辆,装煤工人从头黑到脚,飞扬的煤灰中,他们模样古怪,如一只只噤声的乌鸦。

呸呸呸!水莲连啐了自己好几口。什么不好比,要比那不吉不利的乌鸦。

凌志车离开矿区时,天际已曙光微露。潘家存连连打着呵欠,水莲用手拍着嘴,那呵欠,依然一个接一个钻了出来。潘家存说,叫你别来你偏要来。水莲就说,老爸,赚钱重要,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累垮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老爸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桥多,萝卜还要屎来窖(教)。

水莲不做声了,她发现前面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潘家存也看到了,他按了按喇叭,那人停步回头望。瞧那眼神有点面熟,水莲却猜不出到底是谁。潘家存说,奇怪,他最爱钱,怎么没到时间就出了班?

原来是段福临,段思远的父亲。段福临穿一件比夜还黑的工作服,肩胛骨那里破了一大块,如夜的一只翅子,看似耷拉着,又仿佛立刻要飞起来。段福临不是从井下出来,他分明是在哪缸墨汁里浸过泡过。不说话时,他身上只有两点不是黑色,那是两颗眼白。他一开口,那些牙齿就自得有点触目惊心。

水莲的心扑扑乱跳,仿佛段思远就躲在他父亲的身后。水莲按下车窗,伸出头去,大声喊着段伯伯。段福临仿佛被吓了一跳:怎么是你?水莲。潘矿长又从矿里来?

上车吧,要我爸送送你。

不行不行,瞧我黑得像鬼,别弄脏了你们的车子。

段福临,你怎么就出井了?

我,我在井下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实在吃不消才提前出来的。

我看你走路的样子,不像有病。

哎,我……前天来上班时遇到那个歪脖子。我本来一直走在他前面,他这个疯子,好端端地就跑到我前面拦住我,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今年有血光之灾。

放狗屁!老不死的歪脖子!

要不是远伢子读大学,我还真想在家里避避灾,他娘的歪脖子能看到鬼魂,他说有一天晚上看到我的魂在马路上游过来游过去,一边游一边哭。哎。

扯卵淡!你莫自己吓自己。大清早的讲这丧气话。

段福临唉声叹气继续往前走。潘家存骂了句烂了你们的狗,猛地一踩油门,尘土飞扬里,段福临被用得老远。

歪脖子是伏林镇的特殊人物。他小时候与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五岁那年,一场高烧让他从此变成歪脖子,嘴角四季挂着口水,嘴里也尽是些胡说八道。他家本就穷,父母为他治这个怪病,几乎弄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他娘老子终于捱不住穷,和一个木匠私奔了。他爷老倌贫病交加,不久撒手人寰。他家叔伯没人管他,他七十多岁的奶奶想管也管不了。歪脖子从此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到现在已是五十开外,竟然无病无痛,整日在肩上搭一个空化肥袋,走东家,串西家,讨点废纸,捡点空瓶子,捎带着,预测谁要走鸿运了谁要小心水路谁要莫往东去。歪脖子的预测竟然大多成了事实,乡人们对他又怕又厌,但凡有了不如意,却又要找歪脖子问上一问。这时候,歪脖子总是笑而不答,他从来不肯主动为人看相算命,他所有的未卜先知,仿佛只是他的一场游戏,心血来潮时才玩上一两把。

潘家存永远都记得,给水莲做三朝酒时,歪脖子扛一条破化肥袋到他家,吃饱喝足后,斜着醉眼,歪着脖子,流着口水,指着潘家存的鼻子说,你,你命中无子,富贵荣华,都,都是梦。潘家存差点气成了歪脖子,手心里都攥出水来了,只是苦于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不便发作。在镇上,有哪对夫妻不想生个儿子延续香火?第一个生的是女儿,并不表示第二个也是生女儿。万一第二个还是生的女儿,还可以做点手脚,偷偷摸摸再生一个。潘家存就不信,别人生得出儿子,他又不比别人少什么零件,他为什么就不能弄出个儿子来。果然,在生下银莲一年半后,水莲她妈躲在一个远房亲戚的阁楼上,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带把的。谁料到,还没满月,孩子就面色发紫不治身亡。之后,水莲她妈再也没有怀过孩子,并且,受不得大的刺激。有一回,与乡人拌嘴,别人骂了旬“绝代古”,水莲她妈居然大笑着在地上打起滚来,结果被送进精神病医院,治了两年才出来。不发作时,水莲她妈就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妇女,打打麻将字牌,道道家长里短,之余,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总之,不像一个会发疯的人。

儿子夭折后,潘家存若是看到歪脖子,必定绕道而行。

水莲见她爸沉着脸将车开着飞快,知道他又在回忆那些不开心的事,便笑着说:老爸,都是您的女儿,为什么妹妹比我聪明许多?

你和妹妹一样聪明。妹妹比你肯吃苦,所以成绩比你好。你的心思都花在了其他地方,成绩怎么好得起来?

瞧瞧瞧,又冤枉起好人来了。我听妹妹说,她非北大清华不考,好有志气哦。

哈哈,她还说要我多赚点钱,她以后要出国留学。

妹妹从小就心高气傲,她比我有出息多了。

我潘家存的女儿,天生就有出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当老板?

我,当老板?

是啊,你就没想过自己开一家美容院?

那得要多少钱!

你还怕你爷老倌拿不出这笔钱?

不,我要靠自己奋斗。

嘁,就凭你当美容小姐?只怕我进了黄土你还没凑够钱。

哎呀爸,你真是的。

哪天你想通了,对爷老倌说一声,爷老倌立刻帮你开一家全同江市都找不出的超大规模美容店!爷老倌这么起早贪黑地去赚钱,还不是为了你们两姐妹?爷老倌就是要让那些有儿子的人看看,我潘家存一个女儿就能抵他们十个儿子!

水莲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慕容姝亲自领着一个中年男人来找她。

水莲,你来给江市长洗脸,用美加美除痘消斑的那一种,再加做一次海泥面膜。慕容姝将江市长领到水莲身旁那张美容床上,你都有一个多月没来洗脸了,水莲是我们这里新来的美容小姐,她刚从省城进修回来,是我们美容部的顶尖高手。

水莲脸上带着一只口罩,浅蓝色,刚好遮住她鼻子以下的小半张脸。没被遮住的那半张脸,晕起淡淡的两抹红。江市长一直盯着水莲看,慕容姝笑道,市长大人都没见过这样的好皮肤吧?江市长蓦然醒悟,点着头说:好,好,的确好。

江市长个高体壮,皮肤略黑。他脸上长着的几颗红痘痘,让水莲有点缩手缩脚,生怕弄疼了他。做脸部按摩时,江市长就说,水莲小姐,你的手怎么像没有骨头一样。水莲忙在手上加了力度,问现在可以了吗?江市长闭着眼睛,一副很舒服的样子:行,行。过了一会,江市长又问,为什么我的脸上老是喜欢长那些痘痘,年轻的时候不长,老了反倒长起来了。水莲就笑,戒了烟酒,不吃辛辣,睡眠充足,做到这几点就不会长痘了。江市长嘎嘎两声,看样子我这痘是好不了啦。我倒是有一点不明白,你爸妈拿什么把你养大,怎么你脸上白白嫩嫩的,连颗小疙瘩小斑点都没有?你平时是怎么保养皮肤的?

从小到大,我什么护肤品都没用过。水莲边说边起身去打水。江市长还在自顾自地说,不可能吧……

江市长从此每周要抽空来一趟丽人,并且,只要水莲为他洗脸。有一次,他问了水莲的手机号,说是下次要来时先打个电话,免得干等。结果,当晚,他就打来电话,水莲笑,说江市长未必一天要做两次皮肤护理?江市长也笑,我试试你的手机是否打得通。隔了一晚,凌晨一点时,江市长又打来电话。水莲睡得迷迷糊糊,只听那人在里面说:我喜,喜欢你,好,好想你,我,堂堂,一,一个常,常务副市长,难道你还,看,看不上我?说完这句电话就断了,水莲的眼睛几乎挨到了手机屏幕,不错,是江市长的手机号码。水莲当时就吓得睡意全无。第二天晚上,江市长又打来电话,对不起,我昨晚上喝醉了,也不知打了多少电话出去,我没对你胡说八道吧?我打你电话,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水莲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江市长说完就挂了电话。

阿敏回来了,她将一辆黑色宝马开进丽人美容美发店的停车坪。阿敏优雅地从车中走出,她的钻石耳环,钻石项链,钻石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以猫的步伐,款款走进店中,眼尖的小姐妹不由失声尖叫:天哪,这不是阿敏吗?

自从去了东莞,阿敏很少打电话给水莲,她的手机常年关机,水莲正恨得她牙根痒痒,见阿敏到了跟前,水莲也不招呼一声,依然慢条斯理,在一张女脸上按摩着。阿敏冷不丁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哟,变大人啦?

水莲立刻如睡莲初绽:谁叫你经常玩失踪?

这不亲自回来负荆请罪了吗?什么时候下班,咱俩好好聊聊。

还早着呢,那里有张空床,你是休息一下还是先洗个脸?

算啦算啦,我另外去办点事,你下了班就打我电话,还是那个手机号。

六点多钟,阿敏来接水莲,水莲向慕容姝告了假,准备陪阿敏去吃晚饭。凑巧潘家存打来电话,要水莲去富豪海鲜楼吃饭,水莲问阿敏去不去,阿敏说,你老爸请客,当然得去,我好久没看到他了。水莲说,若不是你,我才不去呢。阿敏你是不是中了大奖?开起宝马来了。

以后再告诉你。阿敏说完,淡淡一笑。

水莲和阿敏手拉手走进包厢,乌烟瘴气里,一桌子男人突然变成了哑巴。阿敏喊了声潘伯伯。水莲说,爸,你不认识阿敏了?潘家存这才回过神来,对对,瞧我这记性,是隔壁村的阿敏。你变得让人都认不出来了。潘家存先向那些人介绍水莲和阿敏,又对水莲和阿敏介绍那些领导:市安监局的吴局长、孙局长、陆科长,市煤炭局的邓局长、伍局长、闵科长。

吴局长说,她真是你女儿?简直不敢相信。邓局长说,老潘可能走了水。孙局长说,老潘你得去做个亲子鉴定。闵科长笑得满脸横肉直晃悠,哈哈,老潘的责任田被别人种过……

水莲何曾听过这些,一张小脸早就红通通了。阿敏却神情自若。水莲偷偷拉了拉阿敏的手,阿敏使劲握了一握,对着水莲使了个眼色,似乎在说,别理他们!

还好,酒菜上来时,男人们就忙着喝酒吹牛比黄段子了,水莲和阿敏一人一杯鲜榨玉米汁,头抵头凑在一块说悄悄话。水莲问阿敏为什么突然回来,阿敏神秘地笑笑,贴着水莲的耳朵说:帮别人一个忙,我老公的一个朋友,想到内地找一个和我差不多的,正好我想回家看看,这不就回来了,不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啊笨蛋。

水莲瞪着眼:你老公?你什么时候结了婚?

嘘!阿敏说:也不是结婚,你小声点,以后再告诉你。

吃完饭,局长们要去金色年华唱歌。水莲对潘家存说她要陪阿敏去办点事,吴局长马上说,不行!吃饭在场的人都得去唱歌,一个都不能少!邓局长立刻附和,是啊,你俩走了,我们几条光棍去唱有什么意思!潘家存非常后悔喊女儿出来陪这群饿狼吃饭,本想也让她们先回去的,见那几个局长言辞坚决,又不好拒绝,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潘家存都得罪不起。无奈,潘家存只好说,去吧去吧,都去吧。

金色年华。豪华包厢。除了潘家存,每个男人身边都坐了一位年轻女孩。吴局长旁边是水莲,邓局长旁边是阿敏,其他则是一人搂一个夜总会里的小姐。潘家存只在心里暗暗着急,他了解水莲的脾气,水莲从未到过这些地方,虽然潘家存已偷偷拉着水莲和阿敏打了预防针,陈明了厉害关系,但万一那些领导们言行过火,只怕水莲会翻脸不认人。

阿敏毕竟见过世面,她一个劲地点着合唱歌曲,唱歌时邓局长不好搞小动作,怕影响效果,好容易才逮着个机会,想与阿敏亲热一下,阿敏立刻站起来说:邓局长简直就是专业水平,我再去点首好听的!

吴局长碍于潘家存在场,见其他人搂着小姐春风得意,自己却不敢放开手脚,烦躁得很。水莲又拘谨,吴局长提议一起唱《过河》,水莲将屁股挪远点,说她不会。吴局长又说,那就《当我想你的时候》?水莲头摇得像拔浪鼓。吴局长将屁股挪过来,那你会唱什么歌?水莲说她只会唱儿歌。吴局长咕咕地笑,那好,咱俩去跳舞!水莲吓得一蹦而起,我不会跳舞!

潘家存坐在对面使劲朝水莲丢眼色,无奈水莲没看到。潘家存正想过来打个圆场,听到吴局长依然笑嘻嘻地说,那咱们就喝啤酒,只喝一点点行不?水莲不好意思再摇头,她向父亲投去求助的眼神。潘家存对她努努嘴,意思是让她照领导说的办。

水莲读高中时,偶尔与段思远阿敏他们半夜溜出去吃宵夜喝啤酒,已练出了几分酒量。她想几杯啤酒灌不醉自己,何况还有父亲和阿敏在场,喝就喝,谁怕谁。

吴局长吃饭时就喝了许多五粮液,两杯啤酒下来,他不知是装醉还是真醉,端起满满一杯啤酒,要和水莲来喝大交杯小交杯,水莲站起来想躲开,吴局长却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水莲手一挥,一声脆响,杯子摔碎在地,而啤酒,洒了吴局长一头一脸……

水莲拉起阿敏摔门而去,剩下潘家存点头哈腰拼命向吴局长和邓局长道歉。

半夜,潘家存打水莲手机,只问睡了吗,丝毫没提“后事如何”。

阿敏回了东莞,水莲心里空落落的,其实阿敏在她这套新房子里才住了两个晚上。阿敏总说水莲福气好。从上学前班到高二,水莲和阿敏一直是同班同学。两人的家境原本差不多,三年前,伏林镇十余家煤矿改制,潘家存东挪西凑,又从镇信用社贷了两万块,在他打工的那个潘家山煤矿入了五万块钱。偏偏这两年煤价疯了般往上涨,许多小煤窑被人们炒来炒去炒威了天价,那些小股东们大多在一夜之间被炒成了大富翁。乘这股东风,不到一年时间,潘家山煤矿就易了主扩了股,潘家存的五万变成了五十万。第二年,潘家存成了潘家山煤矿最大的股东,顺理成章,当上了法人代表,很快买了辆凌志车,又在同江市繁华地段购了四房两厅的房子,暂时由水莲一个人住着。阿敏的父母哪有潘家存的胆量,所以在阿敏去东莞之前,他们仍弯腰驮背,在田地里刨食度日。当然,现在的阿敏家也已今非昔比了,房子正在翻新,田土也给邻居耕种了,阿敏的父母种点小菜打点小牌,安安心心享着女儿的福。

阿敏临走时眼眶红红的,她说舍不得走,她还说,如果水莲有空了,就去她那里玩,她不肯告诉水莲关于结婚的事情,只在一张小卡片上写了详细地址和住宅电话,要水莲别弄丢了。水莲睡不着,发信息给阿敏,阿敏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两人你一条来我一条去,说着没完没了的疯话傻话。突然,手机响了,又是江市长。水莲心中烦燥,又不好流露出来。诚然,他是堂堂的常务副市长,但那又与水莲何干?水莲心中只有段思远。江市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见水莲接二连三打呵欠,便道了晚安。

阿敏要水莲早点睡,明天还得上班。水莲干脆关了手机,她命令自己闭上眼睛,耳旁却不断响起啤酒瓶的爆裂声。水莲睁开眼,对着天花板发呆。她发现,那上面在播放黑白投影:一把雪亮的大菜刀,长着细长的手柄,欲将黑暗片成若干块。一面长方形的白旗,在高山之巅,呼喇喇飘啊飘。一处陡峭的悬崖,无言屹立,任脚下浪卷千堆雪;一个通透的水晶杯,在煮云烹雾;一方洁白的纸尿布,在铁丝上舞之蹈之;一个男人的背,饱满如收割时的麦浪……

水莲揉揉眼,天花板上,唯有路灯的光芒,透过玻璃窗,淡淡地铺出长方形亮块。水莲好想再看看那个背,看看那个男人的背,到底是不是段思远的。

水莲总算见到了段思远,不是在梦里,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潘家山煤矿的井口旁。段思远连夜从学校赶回,是因为他父亲死了。

不仅段思远的父亲死了,与他同行的,还有另外十五名矿工。

段思远跪在井口,等着救援人员寻找出父亲的遗骸。段思远的背一耸一耸,饱满如收割时的麦浪。水莲扑通一声,跪在段思远面前,她说:你先起来啊。段思远的背耸得更厉害。水莲去拉段思远的手。段思远狠狠甩掉水莲的手,用低到刚好能让水莲听见的嘶哑吼道:走开!水莲哭了,她说,对不起。出事后,水莲赶到这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好像她自己就是瓦斯,好像那十六条人命就是她活活吞下去的。

瓦斯爆炸发生在前天凌晨两点,潘家存得知噩耗时,正和傅局长他们在打麻将。众人作鸟兽散后,傅局长立刻给潘家存打电话,这事我可能兜不住,你千万要沉住气,做长远打算。

潘家存只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说他得出去躲躲。水莲当时就吓哭了,她问潘家存她怎么办?妈妈怎么办?妹妹怎么办?潘家存说,反正我不能被他们抓住,矿里有四叔他们撑着,家里就全靠你了!

天蹋下来了,水莲撑不起这个天。她回到家里,母亲,在地上笑着打滚,妹妹银莲在一旁拼命地哭。她跑去矿上,远远就听到煤坪里哭声一片,井口黑鸦鸦人头攒动,水莲腿肚子一直在发颤。她看到了那天一起吃饭的局长科长们,可他们已经不认得她了。

一个歪着脖子的老男人,肩上搭一个空化肥袋,流着口水,站在水莲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说:完了,完了,完了……

两夜未曾合眼,水莲终于拿起手机,拔通了那个电话。

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找过我。江市长系上皮带。我先走了,因为这次矿难,这两天我忙得屁股冒烟。你今晚可以睡在这里,明天自然有人去退房,不用你管。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说到做到。

然而,在潘家山煤矿发生瓦斯爆炸的第三天,省里有关部门就派来了调查组。第五天,潘家存投案自首。第六天,江市长给水莲打电话说对不起他已经回天无力,江市长用来说回天无力的电话号码,水莲很陌生。

又过了几天,水莲给阿敏打电话,说要去东莞。阿敏问,你妈妈和你妹妹怎么办?水莲说,妈妈在医院里有护士管,妹妹在学校里有老师管。

那,段思……

水莲身子一抖,手机从她手里滑落了。只听啪的一声,手机直直跌在地板上,阿敏的声音如一尾突然搁浅的鱼,在大理石上挣扎了几下,很快安静下来。

上一篇:“独角兽”俱乐部:十亿美元创业公司的启示打造... 下一篇:特拉克尔:大地上的异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