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病毒

A

极冷。冬天，冷是理所当然的。

再冷老涂也必须早起，且比往日起得更早，他要在上班前给办公楼、家属区抽好水，打扫好所有的卫生，把火烧旺，然后去大门口锻炼。老涂没晨练的习惯，也没这个必要，一天的工作量已超出一般锻炼的强度了。但老涂现在必须去寒风中充分展示他无所畏惧的夕阳风采，还必须穿着薄薄的汗衫，要给人强健硬朗之感。这很重要，关系到去留的问题。前提是，这一切一定要让局长看到；否则全白费，枉遭罪。

老涂在屋里乱七八糟地踢打一阵，等身子有了温度，他试着走向门外，走得谨慎，像走在洒有玻璃碎片的路上一样。刚到门边，寒气就硬硬地扑打过更来，老涂像触电一样捂着肚子跳着退回来。我胎儿的天老爷，冷死人了。他扎扎实实地骂了一阵天气后，发现不对，错怪老天了，闯祸的是自己。

B

那是一个让老涂真正体会乐极生悲深度含义的早晨。

首先是外孙女在高三统测中名列全校第五名，不容易啊!照这种势头下去，重点问题不大。老涂看大门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让孙女放学回来有口热饭吃，在学校里吃贵不说还吃不饱。孙女，只要你学习上攒劲，老涂舍得花钱。老涂走一阵，笑一阵，不时还咕咕笑出声来，引得路人也望着他咕咕发笑。老涂不管这些。这外公你当你也高。

买菜回来，刚到大门边就看到前几天丢失钱包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东西，笑着。

那天中午，老涂站在大门边等孙女，看见一年轻人启动摩托车时丢了个钱包，等老涂跑过去捡起钱包时，摩托车已冲出10米开外，老涂边追边喊。你想，一个60开外的老人哪能追上排量150ml的雅马哈摩托车。就在老涂实在跑不动时，年轻人竟停下采接电话。老涂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把钱包递给年轻人，说，幸好你停车，追不上可咋办啊！急死人了。看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涂，年轻人先是笑，接着非要给老涂50块钱。

老涂不要。

年轻人死活要给。

老涂死活不要。

推让一阵，年轻人说，大爷，给您说实话吧！来这钱包是我扔掉的。但是，就凭这汗水，这精神。改日我一定来谢你。老涂像做了错事一样，说把你不要的东西又捡回来，耽误你的时间了。说完转身走了。

没想到年轻人也是个较真的人，还真提着东西了。

在看大门的几年中，家属区里的职工也会给老涂东西，水果、糕点、肉等等，但大多是吃不了剩下的，尽管别人也是好意，但这些东西是因自己的卑微换来的。今天就不一样，是别人诚心诚意送来的，客观地说，是自己的品质赢来的。

这两件事凑在一起老涂能不高兴吗?

高兴就好好泡壶茶，排骨炖萝卜不急着上火，煮早了等孙女回来味道不鲜。老涂美美泡上一杯清香绵延的茶，惬意地躺在竹椅上。

这时，大门外边来了个中年人，腋夹公文包，气度不凡，刚到值班室门口，就听见有人在，听声音病得不轻。来人就从窗口探头进去，只见老涂双目微闭，枯瘪的嘴唇时张时闭，无比痛苦。中年人看了一阵，就问：

老人家，身体不好啊!

还将就。老涂仍然闭目不看，说话的声音像是压榨出来的一样。

身体不好要去看病，硬拖着不行。

老百姓的病不拖好不了。

中年人说完就径直上楼去了。老涂用哼腔说，新领导还没上任，你上去也找不到人，瞎子点灯，白费!

院坝里突然热闹起来，职工们纷纷赶来，匆匆奔向会议室，且神色慌乱。老局长调离后，局里已散乱了一个多月了，也议论了一个多月，对谁来掌握这个一级局的方向盘，说法不同，版本各异。时值市里机构改革的浪潮，谁来任局长当然就至关重要，搞不好把你凉在沙滩边，每月糊口的钱问谁要。

今天邪门了，刚才那个中年竟是新来的局长!

此后，局的气氛就像按了开关一样，顿时紧张起来，作风和以前迥然不同。听职工议论，新局长第一天上任就宣布了新的政策和工作纪律，局长说，要以这次机构改革为契机，借助这股东风，按照有关政策和规定，坚决处理工作中推诿扯皮得混且混的人，还有那些能力不行胜任不了工作的，也要按有关规定处理。

形势严峻，老涂不能不想到自已。

首先，新局长上任的第一天，就留下了对自己非常不利的印象，让局长误认为“廉颇老也”，老弱病残怎能胜任工作呢?这里又不是养老院。这一条最致命。

其次，历朝历代，都暗自践行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无形的规律。自己是前任局长手里进来的，对于新局长而言，就是局外人。再说，新局长上任后，亲戚朋友中总有闲着无事的人，这年头谁的手臂会往外拐，除非它是傻瓜。

老涂不敢再往下分析第三第四条。老涂转念又想，开排一个看门老头，其实没那么麻烦，只要领导上下嘴皮一搭，你就乖乖滚蛋。

C

第一天早上，老涂迎着锋利的北风出了值班室，风很硬，老涂的身子始终舒展不开，佝偻着，老涂用后背抵御着刺骨的寒风，然后一阵幅度很大的胡踢乱打。老涂想，动作一定很难看，疯疯癫癫的。但没办法，临时的补救措施都没有理想的。职工们上班见状就侃。

老涂，别遭罪了，2008年没有老年项目。

得!全民健身从老者开始。唉，别抖啊!

向您致敬，不致不行啊!

老涂尽最大努力稳住颤栗的身子，说，年轻人不知道身体的重要，只会浪费，身体不好，活着的成本就高了。心里却骂道，致个干球的敬，老子是打落牙齿连血吞。要不是闯祸，老子坐在火炉边喝热茶还要你胎儿教。女同志见状，有的侧着头咕咕笑着走了，有病。有的很关心，说，涂大爹，太冷了，小心感冒。

两早上冻下来，老涂真感冒了。先是发烧，全身着火了一样，后又引发支气管炎，咳得昏天黑地不知所措。

坏了，真折腾病了。

局长刚进大门，就闻到浓浓的中草药味，听到值班室哐哐传出不能自制的咳嗽声，遂走进了值班室。见局长来了，老涂急忙站起来，想请局长坐，但疯狂的咳嗽剥夺了他简单的语音礼节，且咳得更厉害。老天爷，你胎儿硬是落井下石，火上浇油，连条生路都不给。局长没说话，扬手示意他坐下，等老涂渐渐稳住了抽搐，局长说，身体不好要去治疗，最好输液，拖久了麻烦。哐……呦呦呦!哐……呦呦呦!老涂无法回答，仍然咳。

局长走后，老涂竟像鼓风机被拔了插头一样，顿时安静下来，只是喘，就像病毒是局长带来的一样。怎么可能呢!

D

这个冬天一直很冷，钻心的干冷，天空灰蒙蒙地，总像在酿制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但雪总坠不下来。

老涂担心的事情一直未出现，没出现不等于就不会发生。现在一定要让局长知道自己很壮实，干这份工作游刃有余。这次得想个好的办法，千万不能出纰漏，也不能特意去展示，越自然越好。

一天中午，老涂刚挑完灰洞里的垃圾，大门口就晃晃悠悠进来一辆板板车，载着满满的办公用品。车夫边抹汗边喘着问局长的办公室在那儿，老涂一番指点后，看着宽大结实的办公桌，先是喷啧赞叹，突然，眼珠刺溜一转，计上心头，便暗自兴奋起来。

老涂找了件厚衣服往肩上一撂，搂手抹脚就要去扛办公桌。车夫见状，死活不准。

我连拉带搬一转才5元钱。

不要你的钱。

车夫仍然不干，心想，都是卖苦力气挣钱的人，哪有免费的好事，还想套我。

真不要你的钱。

车夫急了，我一家5口人，就全指望这点搬运费了，瓜分下来还有啥呀!

在老涂动情的说服下，车夫最后勉强同意了，但总用“你扛得动吗”的眼神迷惑地看着老涂。老涂吭了声不屑的鼻音，咬紧牙帮，硬抬了几下，抬不起来。在车夫的帮助下，才把办公桌扛到枯瘦的肩上，身子顿时短了下去。胎儿的桌子，这么沉，你压死我。老涂像虾米一样，死活直不起腰，迈着内八步，晃晃悠悠走着，每走一步都是艰难的挺进。见老涂步履维艰，几次车夫要接过去，老涂不给。万一刚接过去就遇上局长，那不是前功尽弃毁于一旦吗?

老涂拼死老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桌子从一楼移到五楼，整个过程漫长而痛苦。到了五楼，老涂喘成一团，一屁股瘫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堵得慌，脸上身上直冒热气。再累也得按方案行事，他先把流淌的汗水清理好，做了几次深呼吸，迅速调整了情绪。先侦察一下，正好，局长的办公室门开着。老涂扛着桌子晃晃悠悠进了门，重点开始了，他竭力控制住发软的脚，沉稳地走着，呼吸不错，眼睛紧紧盯着地面，到了墙边，才悠悠放下。车夫想帮他扶着，他不准，做毕，老涂抬起头来准备接受局长的赞叹或惊奇时，发现屋里空无一人。老涂跺着地，气急败坏地骂开了，日他烂娘!车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然后转身跑了。

又一次的失败使老涂开始绝望了，现在，苦吃了，罪受了，问题仍然没得到解决。老涂一想到局长那令人费解的话和含义深刻的眼神时，更加惶恐不安。

E

一天中午，一个农民进来就往楼上奔，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老涂心情不好，不准进，来人便在登记表上认真填写了所有项目后说，手续也完成了，还不行?我找局长有事。来人表情诡秘，还故意扬了扬手里的包。说完就径直上楼去。老涂抓过登记表看，字迹很工整，比自己的字规范多了，且此人的年纪也比自己小，还提着东西，总之，方方面面都比自己有优势。难怪，人选都有了。老涂霎时明白了，原来所有的铺垫工作就是为了让这个水到渠成的接替自己，可谁又知道老子受了多少冤枉罪，操他烂娘，还假装关心老子，老人家，不好要去看病，最好去输液，老子敢输那尸水吗?没办法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投降算了。

第二天，老涂一大早就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准备主动缴枪，让位。但是，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老涂想，日怪，再等等看。老涂你这个胎儿，还等什么，现在社会，讲究协调，讲究会做人，怎么做人首先得有礼貌。老涂顿时茅塞顿开，幡然醒悟。古人造字奥妙无穷，礼貌二字，礼字在前，有礼就有人情，就有了关系，门就好进脸就好看事就好办。高妙高妙。

F

送什么礼呢?老涂为此煞费心思，把年轻人提来的紫云烟和营养品送去，不行，局长不是一般的人，随便不得，此人是掌握自己命脉的人，事关重大，一不做二不休，礼要重才能引起重视，才有诚意。老涂想了一晚上，仍没有法子，自己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财产都分给了儿子们，但是，也不便向儿子们开口要，老涂思来想去，横下心来，把自己的棺木卖了。这样做值吗?这可是自己生前惟一的仅有的财产，如果卖了，自己想死都不具备条件。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孙女放学回来就没地方吃饭了，只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可不能因小失大，把孙女的大学梦葬送于自己的自私狭隘上。值得!尊严无价，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

很快，儿子就把钱送来了，儿子火气不小，什么事值得把棺木卖掉呀!买方知道你急着要现钱，才给1000块，这不是趁人之危吗?管不了了，急事急办，特事特办，先解燃眉之急。

到了局长家门口，老涂环视了一阵，确定无人看见，就按门铃，局长开门见是老涂，很客气地笑着说，是老涂啊!快进来。见局长无比热情，老涂想这步棋走对了，早点采取措施，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受狗头罪了，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社会学也只知皮毛，惭愧!局长亲自给老涂泡了杯铁观音，局长夫人还给老涂削了个最大的红富士苹果，这种接待规格是老涂没料到的。

局长说，老涂，有事就直说。老涂因激动而慌乱，本来想说来看望领导，竟说成慰问领导。局长夫人忍不住就笑了。局长说，别紧张，慢慢说。因为过度紧张，又说错话，老涂汗都出来了。慌乱中老涂拿出用旧报纸裹好的1000块钱，说给小孩的一点心意。局长的脸上顿时威严起来，气氛凝固不动。老涂，你这是干什么，快收起来。老涂把钱放在茶几上，起身就跑，但是防盗门打不开，跑不掉。局长把钱还给老涂，老涂死活不要。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接钱不就等于最后一线希望被彻底粉碎吗?那可是自己葬送自己，老涂坚决不接。一阵僵持，局长说，你身体不好，拿去买点营养品补补。老涂自责自己嘴笨，不会说合适的话，只是摇手。局长火了，老涂，你今天如果不把钱拿回去，明天就给我走人。

冬夜的街上行人寥寥，很寂静。对失魂落魄的老涂而言，静得凄凉，甚至可怕。老涂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局长家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过钱和局长给的两盒钙中钙的，只感到悲凉、绝望像寒气一样紧紧地包裹着自己，呼吸困难。完了，彻底完了，老涂的脚步越走越轻灵，像走在空中，哎，飞起来了，我他妈也会飞，好玩，天上也有大门，到天上去工作。还有大学，孙女，赶快到天上来读书，不要钱。圆满了，圆满了。日怪，天上也会停电。一片漆黑。

老涂住院了。

局长和主任来看老涂，还提上水果。老涂不理，恶狠狠地看着局长，突然，老涂像沉寂了上百年的火山，爆发了。委屈、压抑、痛楚像破堤的洪水，奔腾着，咆哮着，势如破竹。现在还怕什么，反正工作也没了，规则的围困，地位的约束，对权力的敬畏，全无所谓了。局长和主任沉默着，接受着，任凭老涂狂泻怒火，怎么骂都不说话。老涂慢慢安静下来，说，我害怕看见别人鄙视的目光，说下岗的人就是废物，连看大门的活儿都干不了。现在，这些我都可以不顾了，我只想让孙女考上大学，只有一个学期了，到时候不要你们撵，我自己走。没想到你们会这样收拾我，老涂已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局长和主任仍然没说话，两人转身走出病房。没过多久，主任又回来了，主任说，老涂，放心养病吧!局长已经把你的住院费交了，局长还说，病好后，立即回单位上班。

(作者单位：昭通市昭阳区文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