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思与无邪思:苏轼与朱熹关于“思无邪”的对立阐释

时间:2022-07-05 09:11:57

关键词: 思无邪;无所思;无邪思;苏轼;朱熹

摘 要: 苏轼与朱熹对于“思无邪”都有过独特的阐释。苏轼以《周易·系辞传》中的“《易》无思也,无为也”与“思无邪”互训,与其道家思想背景密切相关,是其儒道释思想汇通的标志之一。朱熹通过杨时对于苏轼的批评,间接表达了他对于苏轼“思无邪”论的不满,同时以使读者“无邪思”来阐释“思无邪”,有着明显的儒家道德纯正的传统阐释痕迹。

中图分类号: B089.2;B244.7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

无所思:苏轼对于“思无邪”的阐释

苏轼的经学阐释著作主要有《论语说》、《东坡书传》、《东坡易传》苏轼《易传》有十多个的别名,其中《毘陵易传》《东坡易传》《苏氏易传》最具代表性,本文统一使用《东坡易传》的名称。,他多次表达过对这三部书的自信:“某凡百如昨,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4]1741事实上,这三部书也确是苏轼学术思想的结晶,其中,苏轼在《论语说》中对孔子的“思无邪”做了不同以往学者的阐释:

《易》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凡有思者,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何能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此孔子之所尽心也。作诗者未必有意于是,孔子取其有会于吾心者耳。孔子之于《诗》,有断章之取也。

从中可见,苏轼认为孔子以“思无邪”解释《诗经》,系断章取义之举。对此,读者不必穷究“思无邪”的原意,应该去了解孔子的用意。他以《周易·系辞传》的“无思”和《论语》的“思无邪”互训,认为“思无邪”可以理解为有思则邪,无思则无邪。笔者以为,苏轼这样的“思无邪”论至少包含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不暇思索:排除理性的直觉

苏轼应朋友章质夫所求,为其“思堂”作记。“思堂”本寓意遇事三思而后行,但苏轼表达了不同的看法。其《思堂记》有云:

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遇事则发,不暇思也。未发而思之,则未至。已发而思之,则无及。以此终身,不知所思。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恶恶臭。岂复临事而后思,计议其美恶,而避就之哉!是故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若夫穷达得丧,死生祸福,则吾有命矣。……《易》曰无思也,无为也,我愿学焉。《诗》曰思无邪,质夫以之。

在这里,苏轼把“无思”与“思无邪”联系起来,认为自己是一个“无思虑者”,且推崇“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无思”境界,希望人生当中,多是任性自为,而又合规中矩。所谓的三思而后行,对于很多俗人来说,就是蝇营狗苟,机巧用尽,是“临事而后思,计议其美恶”。所以要以一种直觉的方式处理世事,注重“遇事则发,不暇思索”的直觉方式。

其二,少思寡欲:排除功利的无欲

苏辙在《论语拾遗》中对于“思无邪”也有一段阐释,他说:

《易》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诗》曰:“思无邪。”孔子取之,二者非异也。惟无思,然后思无邪;有思,则邪矣。火必有光,心必有思。圣人无思,非无思也。外无物,内无我,物我既尽,心全而不乱。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尝思。未尝为,此所谓无思无为,而思之正也。若夫以物役思,皆其邪矣。

和苏轼观点相似,苏辙也以“《易》无思”阐释“思无邪”。苏轼认为“无思”并不是“如同土木”,苏辙也说圣人的“无思”不是“寂然不动,与木石为偶”。苏辙在这里提出“无思”“思无邪”要做到不“以物役思”,是人在物欲面前不被其牵制,无所思虑地做出自然直接的反应。苏辙提出不“以物役思”,苏轼则提倡“少思寡欲”。《思堂记》有一段话说:“少时遇隐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欲。’曰:‘思与欲,若是均乎?’曰:‘甚于欲。’庭有二盎以蓄水,隐者指之曰:‘是有蚁漏。’‘是日取一升而弃之,孰先竭?’曰:‘必蚁漏者。’思虑之贼人也,微而无间。”[4]363在苏轼看来,“思”与“欲”比较起来,思的危害虽然“微而无间”,却“甚于欲”。如果“少思”可以“寡欲”,那么“无思”就可以摆脱欲望的束缚。不能“临义思利”,而要“少思寡欲”,推崇一种摆脱功利与物欲的自由境界。

其三,无思无为:任运自然的无心

孔颖达将《系辞传》的“《易》无思也,无为也”阐释为:“任运自然,不关心虑,是无思也;任运自然,不须营造,是无为也。”(《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这是道家思想痕迹非常明显的一种阐释,陈鼓应即认为“无思”、“无为”之说 “纯然是出于老学的观点”[7]82,余敦康亦认为这个思想“与庄子完全相通”[8]90。苏轼以“无思”来阐释 “思无邪”,也包含了孔颖达所解释“任运自然,不关心虑”的含义。《东坡易传·系辞传》有一系列关于“无心”的表述:

乾无心于知之,故“易”,坤无心于作之,故“简”。易故无所不知,简故无所不能。

夫无心而一,一而信,则物莫不得尽其天理以生以死……吾一有心于其间,则物有侥幸夭枉,不尽其理者矣。

万物自生,未尝有意于其间,是无心而自然发生的。可见,苏轼易学鲜明的特色是“强调无心而反对有意”

无邪思:朱熹对于“思无邪”的阐释

《周易》提出的“无思”、“无为”、“何思何虑”等思想,在理学家中一直存在争议。以理性主义为主的程朱理学一系对此多有警戒,而以直觉主义为主的陆王心学一系则多认同之。程颐说:“为学之道,必本于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10]324“思”为治学根本,也是压制欲望的重要工具,他说:“何以窒其欲,曰思而已。学莫贵于思,唯思为能窒欲。曾子之三省,窒欲之道也。”[10]319所以程颐对“无思”保持警惕,程门四大高足之一的谢良佐记录了一段与程颐的对话:“二十年前往见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某对曰:‘天下何思何虑?’伊川曰:‘是则是有此理,贤却发得太早在。’伊川直是会锻炼得人,说了又道,恰好是著工夫也。”[10]426“无思”不是对于普通人而言,是“神”、“圣”所有。程颐怕人抛弃“思”的工夫,企图追求在他看来只有圣人才可以达到的“无思”境界,所以他要告诫弟子不要轻言“何思何虑”。他说:“不深思则不能造于道,不深思而得者,其得易失。然而学者有无思虑而得者,何也?曰:以无思无虑而得者,乃所以深思而得之也。以无思无虑为不思而自以为得者,未之有也。”[10]324

苏轼思想与程朱理学相异,而与陆王心学相近,明代董其昌就说过王阳明的心学“其说非出于苏(轼),而血脉则苏(轼)也”。参见朱良志《扁舟一叶》,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69页。心学家们对“无思”的看法也与苏轼相近。在陆九渊的学生杨简的思想中,“无思”是一个重要的范畴。他利用《周易》的思想资源,将心学之“心”看成“无思无为”、“寂然不动”的精神本体。他表示“少读《易大传》,深爱‘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11]130,且说:“此心虚明,如水如鉴 ,如日如月,无思无为,而无所不照。”[12]75这样的话在他的《慈湖遗书》、《慈湖易传》中比比皆是。蔡国珍在为他的《杨氏易传》作序时,即说“杨视苏为要”,认为杨简《易传》与苏轼《易传》“均为易之羽翼”。[12]680焦竑作为明代心学重要的代表人物,也推崇苏轼,他在《刻苏长公集序》中说:

苏子瞻氏少而能文,以贾谊、陆贽自命,已从武人王彭游,得竺乾语而好之。久之,心凝神释,悟无思、无为之宗,慨然叹曰:“三藏十二部之文,皆《易》理也。”自是横口所发,皆为文章,肆笔而书,无非道妙,神奇出之浅易,纤秾寓于澹泊,读者人人以为己之所欲言而人人之所不能言也。

焦竑认为苏轼思想是儒道释的融合,而“无思”就是其中一个融合点,是苏轼思想重要的范畴。

程朱理学一系对于“无思”保持警戒,对于苏轼以“无思”来解释“思无邪”多有批判。杨时就针对苏轼“思无邪”论提出批评,他说:

或问:“苏子瞻曰:‘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思无邪者,惟有思而无所思乎!’如何?”(杨时)曰:“《书》曰‘思曰睿,睿作圣’。孔子曰:‘君子有九思,思可以作圣。’而君子于貌言视听,必有思焉,而谓‘有思皆邪’,可乎?《系辞》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自至神而下,盖未能无思也。惟无思为足以感通天下之故,而谓无思土木也,可乎?此非穷神知化,未足与议也。《诗三百》出于国史,固未能不思而得,然而皆止于礼义,以其所思无邪而已。”

杨时这里的说法很大部分来自程颐,其一,杨时认为“思无邪”是通过“思”让人“止乎礼义”,使思想纯正之意。对此,程颐多次提到,如其解释《关雎》说:“夫子删之,得三百篇,皆止于礼义……盖发于人情怨愤,圣人取其归止于礼义而已。”[10]1046他们都把“思无邪”作了道德阐释。其二,杨时延续程颐说法,肯定“思”的重要性,所以对于苏轼常提“无思”表示不满。其三,认为“无思”是一种不易企及的高度,“自至神而下,盖未能无思也”,也就是反对苏轼在日常中采用“无思”、“无为”的态度处事。杨时的批评受到不少人的推崇,如王若虚在《滹南集》中就认为苏轼“此论流于释氏,恐非圣人本旨”[5]171,同时引杨氏之言,赞同其观点。

杨时作为沟通程颐和朱熹的重要理学家,他对于苏轼的“思无邪”论的批评为朱熹所重视。朱熹在《四书或问·论语》称赞杨时“所以辨苏氏者,善矣”,并且将其论录入自己的《论语精义》[14]28,进而,借杨时所论表达了对苏轼的不满,提出了自己对于“思无邪”的解释。他在《读吕氏诗记桑中篇》中说:

诗体不同,固有铺陈其事,不加一词而意自见者。然必其事之犹可言者,若《清人》之诗是也。至于《桑中》、《溱洧》之篇,则雅人庄士有难言之者矣。孔子之称“思无邪”也,以为《诗》三百篇劝善惩恶,虽其要归无不出于正, 然未有若此言之约而尽者耳,非以作诗之人所思皆无邪也。今必曰彼以无邪之思铺陈之事,而闵惜惩创之意自见于言外,则曷若曰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则彼之自状其丑者,乃所以为吾警惧惩创之资耶?而况曲为训说而求其无邪于彼,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巧为辨数而归其无邪于彼,不若反而责之于我之切也。

这是朱熹阐释“思无邪”的一段纲领性的文字。在《诗经》学史上,朱熹较早提出了“淫诗”说,而吕祖谦在《吕氏家塾读诗记》中则明确反对“淫诗”说。如其在《桑中》条中,便认为《诗经》的作品“诗人以无邪之思作之,学者亦以无邪之思观之,闵惜惩创之意,隐然自见于言外矣”。朱熹此文即是因此而发。朱熹也认为“思无邪”具有思想纯正的含义,但朱熹同时又是持“淫诗”说的。为了解决这二者之间的矛盾,朱熹利用了一个阐释技巧,就是将本来所指的作者、作品意义的思想纯正,转换成使读者的思想纯正。即“思无邪”是要使读者读后“无邪思”,是读者因为诗人“自状其丑”,使我们“警惧惩创”。读者应该始终在一种敬畏的心态下阅读诗歌作品,领悟其价值,保持戒惧不失。

南宋黄震学宗朱熹,他对于苏轼的“思无邪”论也提出批判:

《思堂记》特主无思之说。愚谓心之官则思,自古未闻无思之说。天下何思何虑,言理有自然,不待思者也。不思而得,言盛德仁熟,不必思者也。如朋从尔思、思而不学之类,则戒人之过于思也。思不可无也……自得之趣,不可以训者也。

黄震所言与程颐、杨时所论相近,认为“思不可无也”,所谓“无思”、“何思何虑”只是对“盛德仁熟”的上根人而言,苏轼可做到“无思”,但这是他的“自得之趣”,不足为他人训。

道、儒之辨:苏轼、朱熹诗歌阐释学之异同

三教融合是唐宋以后文化思想的普遍特征,但不同学者在诠释具体话题时又有各自的倾向。如,孔颖达将“《易》无思”解释为“任运自然,不关心虑”,体现出明显的以道释易的倾向。苏轼以“无思”阐释“思无邪”,使得他的“思无邪”论也打上浓厚的道家思想的特色。黄震在评价苏轼的《思堂记》就说:“东坡才高识敏,事既立就,而又习用道家之说,以爱惜精神为心,故创言无思,非孔孟教人之意也。”[13]770在这里,黄震显然认为苏轼在解释“思无邪”时,利用道家思想扭曲了孔子的原意。

朱熹时常以卫道士的身份,抨击所谓的“杂学”,他对以三苏为代表的蜀学多有不满,并为此做《杂学辨》。其中苏轼的《易传》即遭到他的批评,且位居《杂学辨》四篇之首。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朱熹的“无邪思”说就是针对苏轼的“无所思”说而来。虽然朱熹思想来源也很复杂,但在解释“思无邪”时,显示了儒家一贯的伦理化阐释倾向。他认为《诗经》中保留很多的“淫诗”就是为了读者在阅读后起到劝诫正心的作用,而这也正是孔子以“思无邪”概括《诗经》的用意所在。所以檀作文认为朱熹“‘思无邪’新解的实质内容就是‘养心劝惩’说”[16]231。另外朱熹还以《大学》的“正心诚意”来解释“思无邪”,如他说:“言《诗》言‘思无邪’,是心正、意诚之事。” [17]546这些解释正延续了儒家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的传统。

通过比较苏轼、朱熹对于“思无邪”的不同阐释,可看出苏轼阐释倾向偏于道家,而朱熹则偏于儒家。以此不同阐释为切入点,进而可以发现他们思想上的诸多差异。

其一,性情之真与性情之正

在“思无邪”的阐释中,有“性情之真”与“性情之正”两种倾向。前者认为孔子本意是指《诗经》作品都是直抒性情之作,感情真挚没有虚隐;后者则认为孔子是指《诗经》作品思想纯正。[18]朱熹在《诗集传》中解释“思无邪”时说:“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盖《诗》之言美恶不同,或劝或惩,皆有以使人得情性之正。”[19]238他在《论语集注》中谈到孔子引“思无邪”时又解释说:

《诗》三百十一篇,言三百者,举大数也。蔽,犹盖也。“思无邪”,《鲁颂·駉篇》之辞,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易事而发,求其直指全体,则未有若此之明且尽者。故夫子言《诗》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尽盖其义,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

在解释《论语》“兴于《诗》”时说:“《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覆,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20]105由此可明显看出,朱熹特别强调了“情性之正”的问题,只不过他更强调读者思想纯正。

与朱熹“思无邪”的阐释指向“性情之正”不同,苏轼的阐释更多指向“性情之真”。台湾学者张晓芬即说:“苏轼倡‘思无邪’的道理,亦在此,追本溯源以了解性情的本真。” [21]前文所引苏轼《思堂记》中的言论,诸如“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等等,正是其本真性情的体现。在他看来,读诗中,那直觉式的反应,减少思虑计议的判断,才是内心最为真实的存在。至此可见,苏轼的阐释倾向审美,而朱熹则侧重伦理。

其二,自律道德与他律道德

从苏轼用来互训的“无所思”与“思无邪”可以看出,所谓“不思而行”“遇事则发”不是认为人应该抛弃道德律令,而为所欲为。他反对的是那种教条式的道德律令,以及人在这种道德律令下的畏缩行径。他强调“性情之真”,认为道德应该是人的真情实感的、直觉的、瞬时的反应,而不是反复计较得失后的判断。余敦康说:“苏轼主张道德的‘自律’而反对道德的‘他律’。”[8]96道德他律论者,是高举道德律令,以之衡量人的判断、行为;道德自律论者则是将道德律令,内化于心,尊奉道德在我心中的信念,这样就可以利用内化的道德律令,直道而行,凭借直觉而非理性的思虑、计较作出判断。

与此相对,牟宗三说朱熹理学是“别子为宗”,和程颐一样是“是主智主义之以知定行,是海德格尔所谓‘本质伦理’,是康德所谓‘他律道德’”[22]43。所谓“主智主义之以知定行”,说的就是从格物到穷理致知,皆强调外在的伦理规则对人的行为引导与约束。朱熹道德他律的思想也可以从他对“思无邪”的阐释中看出一些端倪。据《朱子语类》载:问:“程子曰:‘思无邪,诚也。’”曰:“思在言与行之先。思无邪,则所言所行,皆无邪矣。惟其表里皆然,故谓之诚。若外为善,而所思有不善,则不诚也。”[17]543所谓“思在言与行之先”,即先思而后行,是在以外在的道德律令作为准则衡量事件后,再做出道德判断、道德行为。于是,朱熹在解释“思无邪”的时候,经常强调读《诗》者在“淫诗”前的畏惧、戒慎心理。《朱子语类》载:

“思无邪”,如正《风》《雅》《颂》等诗,可以起人善心。如变《风》等诗,极有不好者,可以使人知戒惧不敢做。……今使人读好底诗,固是知劝;若读不好底诗,便悚然戒惧,知得此心本不欲如此者,是此心之失。所以读诗者,使人心无邪也,此是诗之功用如此。

朱熹的阐释依旧建立在使读者“无邪思”的基础上,《诗经》中好的作品是引导人向善,而所谓的“淫诗”则如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刃,让人知“悚然戒惧”、“戒惧不敢做”。这是很典型的树立道德依据,并以此为戒,强制引导向善的他律道德。由此,苏轼的“思无邪”论受到程朱系的思想家如杨时、黄震、朱熹的批判,而受到了心学思想家的推崇,便是很自然的现象。

其三,洒落与敬畏

理学是成圣成贤之学,在成圣贤的过程中,有“敬畏”与“洒落”(“主敬”与“主乐”)的两种路向:“敬畏”一派,以程朱理学为主,主张道德的他律、道德的客观性、必然性、外在性,因此要人谨严敬畏,要人在不断检点,不断提撕中获得境界的提升;“洒落”一派,以陆王心学为主,他们持道德自律论,将道德内化于心,强调道德的主观性、内在性,是在优游和乐、心灵自适中涵养人性。陈来说:“从宏观上看儒家,受佛道影响较大的周邵的‘洒落’境界与近于康德主义的‘敬畏’境界的程朱派构成一种互补的平衡。”[23]240“洒落”境界诸如周敦颐的光风霁月、邵雍的逍遥安乐、程颢的吟风弄月,而“由程颐到朱熹,更多地提倡庄整齐肃的‘主敬’修养,动容貌、修辞气,培养一种‘敬畏’的境界”[23]244。

比较而言,苏轼的人生境界倾向于陆王心学的洒落、自由的境界,而朱熹“显然是以敬畏排斥洒落”[23]244。张毅的《潇洒与敬畏》一书就分别以苏轼、朱熹为“潇洒”与“敬畏”的代表,认为苏轼为代表的文人是强调个性的发挥,寻求精神的自由与解放,而以朱熹为代表的儒者,是克制自我的情感欲望而入世苦行。[24]167这种境界的差异,一方面如张毅所说,是由于文人还是儒者的角色差异所造成,另一方面,更与思想的差异有关。这样的区别,在两人对于“思无邪”的不同阐释中同样是可以窥见一丝痕迹。苏轼提倡直觉式的“遇事则发”,希望达到一种道德律令内化于心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自由境界;反对因为对于物欲功利的“思”而役于物,希望摆脱物欲功利,进入一种“无思”的自由审美境界;同时,他还要逃避“机心”,崇尚“无思”“无为”,顺应自然的“无心”,超越现实世界,实现人生的旷达、洒脱。所以正如黄宝华所说:“(苏轼)所谓‘无思’正是一种身心自由之境。”[25]

与自由、洒脱的苏轼境界相比,朱熹“思无邪”论,更多透露出了“敬畏”的境界,这样的论述在《朱子语类》中经常出现,略举数例:

读《诗》三百篇,善为可法,恶为可戒,故使人“思无邪”也……使读者有所愧耻而以为戒耳。

《诗》三百篇,大抵好事足以劝,恶事足以戒。

《诗》有善有恶,头面最多,而惟“思无邪”一句足以该之。上至于圣人,下至于淫奔之事,圣人皆存之者,所以欲使读者知所劝惩。

“毋不敬”,“思无邪”,“毋不敬”是浑然底,思是已萌,此处只争些。

在阐释“思无邪”时,朱熹经常用到“敬”、“惧”、“戒”、“愧”、“劝”、“惩”等词语,这本身就是朱熹敬畏境界的一种体现。朱熹认为“思无邪”是要《诗经》把人带入“性情之正”,故而他主张道德的他律,道德的客观外在性,要读者在道德律令下谨严敬畏,戒惧劝惩,在不断检点,不断提撕中获得境界的提升。至此,朱熹认为读诗使人“无邪思”,进而可以产生敬畏境界,这与苏轼提倡的“无所思”的旷达洒脱境界,既是对立的,也恰好构成了一种互补。

余论

伽达默尔认为理解与阐释关乎两个视域,一是文本本身的视域,一是理解阐释者的当下视域,而“理解其实总是这样一些被认为是独立的存在的视域的融合过程”。[26]600-601苏轼说:“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4]347苏轼思想中的道家背景,使得他对于“思无邪”做出了带有浓厚道家色彩的“无所思”的独特阐释,这正是文本视域与阐释者当下视域的一种融合。朱熹对于苏轼的“思无邪”论是非常熟悉的,《朱子语类》载:“东坡说‘思无邪’,有数语极好。他说:‘才有思,便有邪;无思时,又只如死灰。却要得无思时不如死灰,有思时却不邪。’”[17]1052这一段话是朱熹在回答关于《论语》“非礼勿视”节的提问时说的,但朱熹对“思无邪”的解释延续了儒家的道德纯正的传统,对苏轼的肯定也是有选择性的。理解、阐释文本或者一种观点不仅仅是单向进行的,同时还应该是一种“对话”,通过“对话”达到“视域融合”。朱熹在面对苏轼的“思无邪”论的时候,他的阐释不仅是在与孔子的“对话”,同时也是在与苏轼“对话”。

伽达默尔又认为,任何一个传承物在每一个新的时代都面临新的问题和具有新的意义,因此我们必须重新理解,重新加以解释。同时,理解是具有应用与实践的功能的,“研讨某个流传物的解释者就是试图把这种流传物应用于自身”,而阐释者“为了理解这种东西,他一定不能无视他自己和自己所处的具体诠释学境况”。[27]420-421北宋的文化特征是外向,南宋是内敛,北宋经学具有挑战性和原创性,南宋的经学著作缺乏学术的多元性和创造性,朱熹集注《四书》成为官方注视,是正统性战胜了多元化。[28] 7-27朱熹对于苏轼“思无邪”论的批评,以及朱熹自己对于“思无邪”的阐释,也是正统性与多元性的一次对话,或者说对质。苏轼、朱熹的对于“思无邪”的不同阐释,这不仅仅是两人思想背景的差异,也是时代背景差异的一个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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