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图景(下)

笑兰写完这封催人泪下的告状信后，真把自己的泪逼出来了。她用航空快件把信寄了出去。

大约第三天，爷爷收到一封笑兰父母从南方拍来的加急电报。内容如下：

父亲，笑兰发生了什么惨祸？速告！

爷爷面色苍白，激愤地说，笑兰小小年纪，竟然学会告黑状了！

奶奶担心地说，怎么样，惹事了吧？这怎么让孩子们在南方安心呢？随孙女去吧，咱们还能活多少年？

多嘴！爷爷嘴唇气哆嗦了。

奶奶无奈地说，好，随你去吧。奶奶躲出屋子时，听见老伴摔了铁缸子。

奶奶站住听了一会儿，屋里没再传出什么声音，便嘲笑地说，估计你也不舍得摔电视机。

笑兰放学回家吃饭时，发觉气氛有些异常，平时不停说话的爷爷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时不时地瞧她一眼，那目光像要吃人的狼的目光。

笑兰急忙吃完饭，躲进自己房间，并小心地锁上门锁。

笑兰刚轻轻舒了一口气，门就被爷爷拍响了。

爷爷在门外说，你出来。

笑兰不想开门，干什么？

咱们谈谈。

就这样谈吧。

我耳朵有些背，还是开门谈好些。

笑兰犹豫着打开门。她看见爷爷用手捂住腮，可能牙又疼了。笑兰小心地问，爷爷，你牙病又发作了？

气的！

笑兰吓得不敢再吭声了。

爷爷问，你前几天给你爸妈写信啦？

笑兰点点头。

能告诉我写了什么吗？

没写什么。

爷爷把那张电报展开举到笑兰面前，你看清楚你爸妈写了什么？

笑兰没敢用手接那张电报，飞快地用眼光扫过那行电文。

笑兰第一次不知道该把眼光落在什么地方才合适。她吐着粗气说，其实，我也没写什么呀。

爷爷用手指点着电文中的两个字说，什么叫“惨祸”？你解释给我听！

笑兰斜眼盯着“惨祸”两个字，也觉着刺眼。

解释给我听！爷爷声音大起来。

奶奶把头伸进来，说，你小声点儿跟笑兰说话行不行？

爷爷不回头，用脚后跟把门关上，把奶奶隔在门外。事态有点严重了。

笑兰这才知道，远在南方的爸妈救不了她，门外的奶奶也帮不了她。

解释给我听！爷爷压不住朝头顶上拱的怒气了。

笑兰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爷爷说，你给你爸妈的信里头，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受尽苦难的难民了吧？说自己骑自行车摔倒了，头碰破了然后夸张成头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还缝了七八针，说自己像个没希望的女孩儿！

你怎么知道我写了这些？笑兰惊恐地望着爷爷。你看了我写的信？你什么时候看的？不对呀，我在同学严丽家写的，然后直接寄走的……

爷爷低垂着头，神情黯然地说，我经历得太多，你经历得太少了。

笑兰小心翼翼地问，爷爷，你刚才想打我了吧？

爷爷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边走边点着头说，是想打你。

爷爷，你牙又疼了？

我能熬得住。

笑兰不适应这突然降临的宁静。刚才是喷发的火山，现在是冰封的大地了。她走近自己的屋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爷爷屋里发出的任何一种声响。没有声音。笑兰忍不住走出房门，见奶奶站在院子里。她问，爷爷呢？

他去散步了，说是让牙经经冷风，就不疼了。

笑兰朝院子外面一望，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几天之后，爷爷收到笑兰父亲的来信，内容如下：

父亲：

我心里很急，在给您拍过电报后，又写下这封信。

我和笑兰妈妈整日为生意奔忙，无暇抽身回去，就把笑兰托付给你们了。

我接到女儿的信后，脑子里很乱，不知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觉得人生没有希望，你们给她什么打击了吗？

我们这代人天天奔忙，就是为了让笑兰这代人幸福地生活，有一个十全十美的生存环境。我们遭受过的一切，绝不允许笑兰她们再去品尝。

父亲，一定要注意笑兰的安全，千万千万不要再伤害笑兰了。

求您的儿子 爷爷把儿子这封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用脚踢，踢出屋门，又踢出院门。刚转身想进院门，回头看见纸团，又走近它，继续踢。他准备一直把它踢到远处的垃圾堆里去。他的模样有些滑稽可笑，把纸团狠狠一脚踢进了垃圾堆，他踉跄了一下。

他站在院子里喊笑兰的奶奶。奶奶串门去了，听见他奇怪的声音，便匆忙赶回来，一进院门就说，你喊什么？声音怪吓人的。发生什么大事啦？

他说，我想喝点酒。

不行，你血压高，心血管硬化，根本不能喝酒！

他说，求求你，喝两口就成。

奶奶说，我去给你拌点凉菜吧。

在老伴拌菜的时候，他平静了一些，坐在桌前给笑兰父母写信，内容如下：

儿子及儿媳：

笑兰一切都好，应该放心才是。笑兰她们这代人，没受过什么苦，手上擦破点皮，就以为是苦难，而且愿意夸大这些苦难――如果这也算苦难的话。

笑兰已经很幸福了，如果继续幸福下去，她还需要什么？这个问题我回答不好。我们都应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

他写到这儿，觉得满纸是废字，就把它撕了。想了想，他走出房门，去邮局给儿子和儿媳拍了一封电报，电文如下：

儿子及儿媳，笑兰跟你们开了一个玩笑。父亲。

他走回家时，见一块空地上，一个女孩儿在骑自行车，动作虽笨点，却已能歪歪扭扭地前行了。他希望那是孙女笑兰，但又怕不是，就远远望着。看不清，又着急，就朝前走，没走近，骑车人摔倒了。

女孩儿抬头望望四周，然后起来。腿摔疼了，不大灵便，就揉了一会儿，然后扶起自行车，又骑上去。

果然是笑兰。爷爷不惊动她，绕道回家了。

几天之后，笑兰跟爷爷说，爷爷，你帮我把自行车再修一下，车闸不好使了。我们班组织同学骑自行车进山观秋景，我报了名。

你行吗？有二十里路啊！奶奶说。

笑兰说，我们班五十四个人，只有十八个人报了名。

爷爷说，其余的人都不会骑自行车？

笑兰说，他们很遗憾不会骑自行车。老师还说，谢绝家长们参加，谢绝自行车以外的所有交通工具。

爷爷说，我真想跟你们老师交个朋友。

笑兰说，可惜，你太老了。

那天，爷爷和奶奶等到天黑还不见笑兰回来。奶奶说，你去接孩子。爷爷说，不用，我估计笑兰的自行车车胎爆了，她可能跟班主任推着自行车回来，所以晚了。

奶奶生气地问，你知道车胎要爆？

知道，当然知道。我还估计自行车骑到一半时就会放炮，嘭，把同学们吓一跳……

奶奶捶了爷爷一拳，你还没忘记折磨孩子？

果然，班主任――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教师陪着笑兰回来了，一进院子就说，不幸，笑兰的自行车放炮了。又万幸，笑兰一个人把自行车推回来了。

老师临走时拍拍笑兰的头，不错。

爷爷学着老师的样子，也点着头说，确实不错。

待孙女笑兰吃完饭，洗完澡睡觉了以后，奶奶把爷爷叫进屋去，警告他说，你那套把戏该收场了，不许再折腾孙女啦，再折腾，我可不干啦！

爷爷眼一瞪，我可没完，刚开始。

什么？刚开始？奶奶跟着爷爷的背影走着追问，像个影子。爷爷回身一瞪眼，奶奶就像个无声的影子啦。

一九九七年二月，笑兰的爷爷病重，被送往医院。笑兰去看爷爷时，爷爷的脸很苍白。爷爷一见笑兰，就跟同病房的人介绍说，这是我孙女笑兰。

爷爷的一个病友说，你看这孩子，这么冷的天，手都冻裂了。

爷爷拉过笑兰的手说，天这么冷，怎么不戴手套？

笑兰说，戴手套握不住车把，滑。

爷爷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把脸转过去，但始终没松开掌里的裂口子的小手，一直搓，不停地揉，似乎要把它熔化了。

三月，笑兰爷爷又一次病情加重，昏迷了两天两夜。待醒过来，笑兰吃惊地发现，爷爷满口牙全部脱落了。

爷爷没牙以后，不能吃硬东西，只能让笑兰奶奶做些软的可口的饭。每次都是笑兰骑着自行车给爷爷送饭。

爷爷更不爱说话了，因为没牙，说的话让人听不懂，爷爷说着也吃力。越是这样，笑兰越想倾听爷爷说了些什么。

爷爷感觉到了。他平时不说，积蓄一些力气后，见到笑兰再说，一气说下去，一直说到笑兰捂住爷爷的嘴，让爷爷休息一会儿再接着说为止。

有一天傍晚，爷爷不让笑兰走，说早想告诉她一件他自己的事。笑兰问什么事？爷爷说，是他捡了一条命的事。

笑兰说，我想听。

但爷爷讲了一半，就睡过去了，他的体力已不允许他把一个故事叙述完。待爷爷再次有了力气时，已是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

但爷爷已把夜里讲到一半的故事忘记了。

笑兰提起这个故事时，爷爷张着黑洞洞的嘴，才想起还有半个故事躲在肚子里。

爷爷用了两天的时间，才讲完那个很短的故事。在笑兰的脑子里，这是一幅二十多年前就悬挂在风中的图景：一辆牛车拽着山似的树条逶迤在山路上，不幸的是，驾辕牛的蹄掌上扎了一根生锈的铁钉，牛跪在地上，车上的树条堆已经倾斜了，如果辕牛稍微动一动，树条堆倒下，就会把拔牛蹄铁钉的人砸在里面。拔铁钉的人在动手拔时，看见了一米外有一条半米深的沟，那是救命的沟。他拔掉牛蹄上的铁钉后，就势滚到了沟里。牛被刺痛激怒，一下挺身站起，山一样的树条压了下来。

这个人，就是爷爷。

笑兰说，你捡了一条命！

爷爷说，这条命是自己找到的，别人不会给你的。

当你拔牛蹄子上的铁钉时，已经知道危险了？

知道。我有权利第二次活下来！

跟爷爷同病房的病友说，笑兰，别问了，你爷爷累了。

笑兰说，你睡吧，爷爷！

爷爷说，我一见你，就不想睡觉，想多说一些。

你说吧。笑兰觉得爷爷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她后悔在一篇题为“你最敬佩的人”的作文里写的是爸爸，而不是爷爷。

爷爷确实累了，但他又确实要告诉笑兰，他自己心里的那些打算，比如，夏天时，教她游泳，冬天还准备让笑兰参加冬泳训练，学骑自行车只是一件小而又小的事情。

笑兰说，爷爷，你老谋深算，我斗不过你。

爷爷说，是你胜了。

四月，爷爷第二次病情加重。那天病房里挤满了医生护士，经过一阵抢救，爷爷暂时脱离危险。医生让奶奶通知所有亲人，并让家里人最好不要说话，只要静静地站在病人身旁就行。还说，病人一睁眼看见亲人，就会安静了，会延长他的生命。

爷爷醒来，用眼睛望着笑兰，示意她挨近自己。别人没看懂老人的眼神，笑兰看懂了，她把头挨近爷爷，爷爷点着头。

奶奶和叔叔们问她，爷爷说什么啦？

笑兰说，爷爷让我去看看野地里的婆婆丁花开了没有，给他摘几朵回来，他说，他愿意闻花里的苦味。

叔叔问，你怎么去？

我骑自行车去。

这时，爷爷又软软地抬起一只苍白的手，像要拉住笑兰一样。

奶奶对笑兰说，别走，爷爷 还有话要说。

笑兰望着爷爷的眼神，说，爷爷，你让我别忘了戴手套吧？

人们发现，爷爷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的云。

笑兰说，爷爷，不用，戴手套握不住车把，滑。

所有人都观察到，老人的眼里浮出一层雾来。

笑兰骑车来到野地里。北方的土地还着，没有绿色。在原野的角落里竟还残留着雪。

笑兰感到伤心夹着失望的潮水淹过来，渐渐吞没了她。婆婆丁花，你为什么藏在深土里昏睡不醒？

与此同时，笑兰的爷爷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安然去世。他知道自己等不到北方黑土地上第一朵婆婆丁花的怒放了。

半个月后，笑兰的父母从南方赶回来接笑兰去南方生活。

收拾行装时，家人都很少说话。笑兰爸爸曾征求奶奶意见，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去南方生活。奶奶说，她在北方生活习惯了，跟其他几个儿子在一起，让笑兰的爸妈尽管放心。

在笑兰的房间里传出笑兰妈妈的大声询问，笑兰，你跑哪儿去啦？你快收拾好你自己的东西！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怎么还有这么多东西扔在床上，不装到自己的箱子里去？

那时，笑兰站在院子里，眼睛望着远处，似乎看见视力不及的黑土地上那最早的善解人意的婆婆丁花已经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