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茶缘 第1期

去年春上，老场长托人捎给我一包清明茶。月夜下，沏上一杯。那带有早春色泽与清香的茶水，缕缕氤氲，似是用柔软无骨的手邀月来品。月光用无纤尘的纯净吻着茶、嗅着香，回报以无声的谢意。

月下独品，月光如水涤我身，茶水如月涤我心。恍惚间，直觉得两片肺叶已被翡翠般的茶水染成绿叶。渐渐，连思绪也绿了，绿成一片片关乎茶亦宛若茶的意韵：好一个茶字，草人木次第而成。人在草木间，那是天人合一的意境，那是人与自然的互相包容和亲近。拥有一杯茶，似乎便拥有一份忙里偷闲的洒脱，一份知白守黑的淡定，似乎就能屏蔽红尘，赢得一份融入天然的心情。泡上一杯茶，仿佛将心也泡在其中，茶香心亦香，茶苦心亦苦。但无论香苦，都不乏一种相互品味相互欣赏的陶醉。进而思之：茶，先前为春雨滋润而绽放，尔后缘文火烘烤而浓缩，眼下赖沸水浸泡而芬芳。于雨中是前世，于火中是涅，于水中是新生，可谓茶的青春三部曲，一个简短而精彩的轮回！

四十多年前，身为知青的我，曾在老场长的带领下，与其他百多名青春男女一道，在地处湘鄂边境的东山峰茶培场种过茶。那是一片海拔800米至1000米的山区，终年云遮雾绕，最宜茶叶生长。民谣说：“云雾山中出好茶。”东山峰出产的茶自然是好茶，若干年后，此处的茶以“东山秀峰”的品牌行销市场，屡获省内国内金奖。2006年，主席出访俄罗斯时，“东山秀峰”荣幸地成为馈赠普京的礼品茶之一。只不过那时节我是种茶不喝茶，凭着年轻而方刚的血气，嫌泡茶麻烦，率性饮山泉，连大冷天都不例外。好在东山峰的山泉还真如后来的一句广告词所说的那样有点儿甜。

几年后，我被招工回了城，先是在县航运公司当船工，行走于三湘四水与洞庭湖。有些水域是血吸虫疫区，自是不能喝生水了。老船工喜欢每天早上抓一大把不论粗细的茶叶丢在像个大南瓜似的铁锅里煮水而饮。那茶是苦味盖过了香气，喝着酽酽的茶水，起初觉得苦中带涩，全然没有山泉水的清洌甘甜。渐渐喝多了，便习惯了，亦觉得茶对解乏有特效。无论拉纤摇橹一天下来如何疲劳，一碗茶喝下，倦意顿时消退了一半。一年多后，我虽结束了水上生活，但喝茶的习惯却保留下来，随着工作与生活条件的改善，渐渐喝得精细、喝得有品位起来。几十年下来，除了本地茶外，还品尝过龙井、碧螺春、铁观音、大红袍、普洱等名茶。但不管怎样，喝得最多最久且最爱喝的，还是故乡茶。

我故乡的湖南石门，境内碧水三千，秀峰八百，自古便是有名的茶乡，宋代曾出过贡品牛砥茶，清末民初出品的宜红茶，亦曾远销欧美，声誉远播。改革开放以来，名茶之乡不断把茶产业做大做强，除了我曾为之付出过青春汗水的“东山秀峰”外，还开发出“石门银峰”系列茶。茶中“两峰”，相继跻身于湖南及全国名茶之列。“亲不过故乡人，甜不过家乡水”。爱喝石门茶，虽不乏这种淳朴的情感因素，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茶好。

石门不仅产好茶，更有深厚的茶文化底蕴。中国茶文化最高审美理念“茶禅一味”说，便出自于石门夹山寺开山祖善会之口。宋代高僧圆悟住持夹山寺，则将茶禅文化发扬光大，著述“宗门第一书”《碧岩录》。后来，“茶禅一味”的理念及《碧岩录》东渡扶桑，开启了日本茶道的灵光之门。

新世纪以来，我奉命参与本地茶禅文化研究，渐渐了解了这段被尘封的历史，愈发对本地茶有了感情，更是嗜茶成性了。饭后一杯茶，仿佛茶可解读佳肴美味。宾朋来了亦奉茶一杯，仿佛茶已约定俗成地定格为人际交往的见面礼。笔耕案头备茶一杯，仿佛茶有如水浇地一般能催生灵感。孤寂时手捧茶一杯，仿佛茶能营造“无声胜有声”的语境。苦恼时以苦茶浇苦心，仿佛茶有“以苦治苦”的功能……我简直把茶当做万能之水，亦如古人所言：“不可一日无此君。”鲁迅先生曾说过：“有喝好茶，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必须有工夫，其次是练出来的特别的感觉。”如今，这两样似乎皆备于我，故我能享此清福了。

此刻，茶杯中弥漫的氤氲之气，让我想起了当年拓荒播种过的云雾茶山。弹指一挥间，不觉已有半生茶缘。茶山的蒙意境，连同半生茶缘，分明都浓缩在眼前这一杯色香俱美的茶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