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书缘 第30期

时间:2022-05-03 01:51:26

人到中年,蓦然一惊: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就这样浑浑噩噩,人生居然已经过去一半,或者是一大半。

每一个读书人,最大的心愿除了能坐拥书城、乐不思蜀,如果再有一点点野心,恐怕都想过自己写点什么,最好是也写几本书,写几本能沾沾自喜的书,也就不枉此生了。

读书、写书,这一直是我认为最本分的事情,但在生活中随波逐流,离那种平静的生活竟越来越远了。写过的几本书,译过的几本书,翻检出来,只能让自己觉得惭愧。

我写第一本书的时候25岁,那时还在读博士。当时有个出版社叫今日中国出版社,要出一套中国问题报告,我负责其中的财政专题。一年之后,我的第一本书就这样出版了。书名叫《为市场经济立宪:当代中国的财政问题报告》。

书里的主要观点是,历史上很多重大的改革,主要是因为政府遇到了财政压力,不得不改弦更张。政府处理财政压力的不同做法,会给之后的经济发展带来不同的影响:如果政府先“甩包袱”,就会减少对市场的干预,市场经济就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但如果政府先想到的是征税,那无异于杀鸡取卵,会断送经济增长的活力。中国从1978年开始实施的市场化改革,也是政府迫于财政压力,传统的计划体制难乎为继。

这些核心的观点其实并非我的独创,而是出自我的老师张宇燕教授。我曾和他合作过一篇论文《财政压力导致的制度变迁》。《为市场经济立宪:当代中国的财政问题报告》一书,基本上就是对这篇论文的扩写。我本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担心张老师知道后责怪我,没想到他反而主动跟我说:“既然你已经写出来了,我就不用再写了。”这着实让我羞愧了很久。如今,原来的出版社都没有了。再读这本书,很多稚气和自以为是的话,让我自己都忍俊不禁。但我还是非常怀念那段心无旁骛、一心写书的日子。

从第二本书开始,就都是随笔集了。而且我越写越快、越写越多。我的第一本随笔集是《出门散步的经济学》。薄薄的一本书,收录了我十年来的文章。我的第二本随笔集是《不确定的年代》,比第一本厚多了,题材也杂乱无章。当时我刚刚毕业,急于改善自己的经济条件,开始疯写财经评论。当时的大部分文章都是为稻粱谋,写得匆匆忙忙、慌不择路,仿佛醉酒一般。

我的第三本随笔集是《胸中无剑》。这时我已经过了30岁。到现在为止,这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不是因为里面的文章,只是因为书名。之所以叫胸中无剑,是想表达我对人生的一点感悟。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龙记》中讲过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拳的故事。张三丰演示了几遍,问张无忌记住了没有,张无忌思索半天,说:“全忘了。”旁边的人都为他着急,张三丰反而大喜,因为意在其中,忘了招式才算真的学会了。人生到了一定的阶段,就会发现,放弃比得到更重要,忘记比记得更重要。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忘记名利,甚至忘记学术,只听从兴趣的召唤,做一个普普通通、完全本色的人。到现在为止,我的博客和微博还用着“胸中无剑”的名字。

在那之后,我又出了两本随笔集,一本是《失衡之困》,一本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前者主要是写中国经济的结构失衡,后者则是美国金融危机爆发之后我写的一些评论。我本来想把这本书取名《谁忘了穿泳裤》,取自巴菲特的名言:“只有在退潮的时候,才能看出来谁没有穿泳裤。”我的意思是,美国金融危机之后才发现,原来的企业、金融机构、政府,都没有穿泳裤。编辑看到这个书名直挠头,说叫这个名字没准会被放到体育类的图书架上。所以他把书名改成了《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他忘了,叫这个名字还是有可能被放到体育类的书架上。出完这两本随笔集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写财经评论的兴趣。天天紧追热点、指点江山,不是我心里想做的事情。

除了写书,我也翻译了几本书。我翻译的书比自己写的书卖得好多了。我接的第一个单子是翻译《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的《世界是平的》。说实在的,我并不看好这本书在中国的销路,也不赞成书里的观点。之所以同意翻译此书,完全是因为湖南科技出版社的孙桂均老师太会说服人了。我没有想到,《世界是平的》卖得极其火爆,一时洛阳纸贵。

我遇到的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情是,有次到河南某地讲课,一位当地的官员执意要请我吃饭,但说要到吃饭的时候才告诉我为什么请客。我因为好奇就答应了。饭桌上,他跟我讲了个故事。那年春节,他去海南度假。上飞机前,有人送他一本《世界是平的》。估计飞机上实在无聊,他就翻了翻书的前两章。回来之后,很快公开招考干部,他报名了。拿到考卷,最后一道大题是:试用《世界是平的》一书中的观点,谈谈我市未来的经济发展思路。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如果你要读《世界是平的》,看前面两章就足够了。后来,我又陆续翻译了几本弗里德曼的书。最新的一本刚开始卖,是他和国际政治学家曼德鲍姆合著的《曾经的辉煌》。这几本书都是我组织学生翻译,然后我校译的。说是校译,但常常要自己重新翻译,搞得我苦不堪言。诚实地讲,这几本书的翻译质量都没有达到我心目中的标准。

我翻译得最差的一本书是《维基经济学》。因为我实在没有时间,就找了一位英语专业的朋友一起翻译。可是他也没有时间,就找了一群学生翻译。当我拿到译稿的时候几乎晕倒。出版社急着出书,不得已,我理顺了一下译稿中的文字,不情愿地交给了出版社。细心的读者已经指出,这本书的翻译错误极多。我曾经在自己的博客中向大家道过歉。现在,向所有的读者再次郑重道歉。这的确是我的过错。

我翻译的书中,有一本自己是满意的,那就是雷默写的《不可思议的年代》。雷默是我的好朋友,他曾是《时代》杂志最年轻的国际版主编,也是“北京共识”的提出者。他是一位中国问题专家,也是基辛格博士“钦定”的传人。这本书写的是他对国际问题的思考,他对未来充满了忧患意识。书中旁征博引,介绍了国际政治、复杂科学、认知心理学,甚至传染病学的思想,也讲述了雷默采访真主党游击队、对冲基金经理、戈尔巴乔夫等形形人物的故事。书中的很多思考,让我受益匪浅。出于对朋友的负责,我独自承担了翻译任务。那一年的春节,我枯坐在书斋里,以每天一万字的速度,译完了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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