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葫芦·土葫芦

时间:2022-07-02 12:27:41

村子里的秋天,从累累果实压弯枝头开始。当夕阳把金黄色的影子投射在对面山洼的时候,农家的院落,“咕咕咕”地聚集着归来的鸡群,和无事转悠的哈巴狗。准备生火做饭的女人,在院落硷畔搂抱柴火时,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着玩耍的孩童归家。

贺富有肩上挎着一根弹棉花的大弓,眉毛上还缠着两撮雪白的棉絮,正朝家里走去。迎面而来的一个婆姨对他说:“棉花匠,你家院里的土葫芦被人偷摘啦,不信的话,你回家数一数!”

贺富有停住脚步,问说话的那婆姨:“少了几个?”

“反正最大的那个不见了。”

贺富有眉头一皱,一丝棉絮顺势从眉毛落在眼睫毛上。他急忙用拿弹锤的左手,拨拉了一把眼睛,说:“谁的手腕那么长,为甚要摘我家的土葫芦?”

“不晓得,你还是回家自个儿看看吧。”

贺富有再没言语,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走。秋风在弹棉花的弓弦上发出空空的回响……

春播前,贺富有用弹棉花挣来的钱,想买点种子填补院子的一块空地。他进了同村一个卖种子的店面,望着五花八门的种子,腰身随意朝前一探,指着摆放较远的一袋种子说:“斜木,你这个土葫芦籽,一两卖多少钱?”

斜木说:“六块二。”

贺富有弯腰用手挑起一撮种子:“斜木,那这个西葫芦的种子,一两又是多少钱?”

斜木说:“西葫芦比土葫芦价格便宜三块一。”

贺富有说:“哎!啥年代了,还带球个一毛二毛的,找起来多麻烦。”

“看你说球的,价不能没有,账却由人算哩。”斜木舒眉展眼地说,“都怨我这人做事好论情面,零零碎碎的毛毛钱,说让就让给乡里乡亲啦。”

“这还差不多。”贺富有说,“那就给我称一两西葫芦籽吧,省得一分算一分。”

“过光景人,就该这样精打细算。”斜木在一边也往圆着说。

贺富有的心窝子“腾”地热了起来,竟然一激动:“对对,省下的钱,说不定在急用的时候,还能派上个大用场呢。”

自从春天播了西葫芦的种子,贺富有就耐着性子,期盼西葫芦开花结果;等到秋后掐不动皮的时候,摘回家剁成两半,把瓤子里的籽取了蒸着吃;吃下的西葫芦壳,一半晾干可以当瓜籽盒,另一半可以备用嗑下的瓜子皮。这样一来,家里的土炕上就不会有扫不净的瓜子皮皮,每晚垫得他睡不着觉。谁知,种进土窝的西葫芦,在该出苗的时间里,还不见老土绣出个啥花样。

就在贺富有着急的时候,一棵土葫芦苗却从土窝里莽撞地闯了出来。

贺富有先是觉得奇怪,仔细一想又不奇怪了:可能是斜木在抓挖种子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土葫芦籽带进了西葫芦籽里。

土葫芦就土葫芦吧,算是白攒的,贺富有打算好好侍候它长大。刚开始的时候,贺富有还老担心麻绳爱在细处断,生怕蝼蛄咬断这根独苗苗,便不时地给土葫芦苗的四周撒些柴灰和农药,预防蝼蛄侵害。

土葫芦苗长得很快,铜钱大小的叶片没几天就比手掌大了,可是西葫芦还不见影子。

直到有一天,土葫芦的叶片间冒出一根细细的藤枝,等着有人给它牵手的时候,西葫芦还没发芽。贺富有想:“可能因缺雨的缘故。”西葫芦不耐旱。

好赖还有棵土葫芦,贺富有自我安慰。他为这棵来之不易的土葫芦藤搭建了一个大大的木框架,土葫芦藤也没让主人失望,扭动着花枝招展的腰,一路唱着歌儿,白花儿开得到处都是。

一天,贺富有站在葫芦藤的旁边,看到一串儿一串儿的小葫芦,像响铃铛一样,在风中摇摆,突然想起村里一个老婆婆,舀水的葫芦瓢破了,她还舍不得丢,宁愿用细麻绳把裂了的口子,密密麻麻地缝起来继续用,也不愿意使唤家中的大铝勺。贺富有高兴起来,他打算葫芦长大成熟后,把最大的那个葫芦开瓢,一半可以在面瓦瓮里挖面,一半可在水瓮里舀水。其余的可以做酒壶,也可以开瓢,或者赠送给那个老婆婆用,也可拿到市场当工艺品赚钱……因为木架藤下的葫芦实在太多,时下他还没有得到准确的数字,因为葫芦花依旧开着,小葫芦依旧诞生着,所以他一天到晚美美地打着小算盘。

村里人的想法好像和贺富有不谋而合,谁见了他家院外的葫芦藤架,都会说:“贺富有,你占大便宜啦,出了西葫芦的钱却收获了土葫芦。”贺富有就得意地说:“嗯,这是上天额外赐给我的宝葫芦啊。”

贺富有的话,很快传到了斜木的耳窝子里,开始他有点发晕,后来就抱怨自己抓捏籽种不小心,将贵的土葫芦籽跌在便宜的西葫芦籽堆里,吃亏了。不过,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葫芦籽的事么。

贺家这棵葫芦藤,在夏末拉开整个架势,看上去就像一座城一样威严。贺富有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庞大的一棵葫芦藤。村里许多老人也说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好的葫芦藤。贺富有常以自己会弹棉花而自豪,原来村里人都感叹一个百来口的村落,就出了贺富有这么个会弹棉花的大能人,如今他却又以这棵葫芦而为荣。他见人就说:“我的葫芦今天一个模样,后天一个模样,天天都会变个模样。”这话惹得全村人都去他的葫芦架下数葫芦。人见人说:“贺富有啊真富有,怎么什么好事都能轮到你!”

谁也没想到,最先长大的那个土葫芦突然被人摘了!

那会是谁干的?贺富有“噗通”一声,把棉花弓立在自家寒窑里。他婆姨一脸恼相地倚在门框前说:“绝对是斜木干的。”

贺富有责怪自家婆姨说:“做饭连个甜咸掌管不了的女人,你做什么会靠得牢呢?怎么就连个葫芦照不住?”

“这和做饭有什么关系?”他婆姨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难道斜木早留意咱家的葫芦了?”贺富有说。

“我原来告诉过你,他前些天老来咱家要葫芦种子的钱。”

“亏他想得出,”贺富有说,“西葫芦种子的钱,让咱丢的连一点响声都没有,我还没找他算账,他反而找上门啦?”

“都怨土葫芦种子比西葫芦种子贵。”他婆姨说,“丢就丢啦,咱最好不惹事。”

“贵了又咋啦?不一定贵了就值钱。”贺富有走向家中的土炕前,捡起一瓣瓜子壳壳,扔在脚底说,“你看这是像咱闹事吗?惹急了谁怕谁?”

“要是这么说的话,事情就复杂啦。”他婆姨说,“也不知斜木这人咋想的,他父亲做事一贯受村里人尊敬的。”

“对对。”贺富有经婆姨这么一点拨,“那咱先和斜木的父亲谈谈这件事。”

掌灯时分,贺富有在村口碰见斜木的父亲放羊归来,他便把如何买种子的事情,一字不漏地全告诉了他。在交谈的过程中,难免添加了一些买西葫芦却得土葫芦的喜怒哀乐,和他如何理解与谅解斜木做生意不易之类的话。他说得真诚,学得头头是道,斜木的父亲听得连连点头。老人家说:“咱都是本乡田地之人,怎么敢不讲信誉?他这个做法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放?”

于是,这位父亲就大度地怂恿棉花匠向他的儿子斜木讨回葫芦,绝不能软面薄情,并且一再声明这也是对斜木好。贺富有一听这话,心肠就软了,找不找斜木算账,他心里也没了谱,因为斜木的父亲都这么讲道理,斜木估计再坏也坏不到哪里。

可村子大了,也有一些人持不同意见,劝棉花匠不要意气用事,人家胳膊弯怎么会朝外拐。找人家父亲理论事,不明智。

已到了熄灯歇息的时分,贺富有家的电灯还亮着。

贺富有婆姨一直在叨叨,说斜木自己不小心,将不同的种子混在了一起,哪能埋怨买主的错。贺富有也极度不平,说他斜木欺人太甚,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摘走能开瓢的大葫芦,过分了……

这件事不仅让贺富有夫妇想不通,村里人都说:“他凭啥摘人家的葫芦?”

“这不是摘不摘葫芦的事,分明是看咱朝中无人。”他婆姨说,“这事搁给村里其他人,我看那鬼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贺富有还算是个经得住事的人。但他婆姨一嘟囔葫芦的事,他就会双手抱个后脑勺,躺在院落葫芦藤下的木板上生闷气。该不该找斜木算账的事情,也趁机向他劈头盖脸地袭来。这事搁以往,摘就摘了,大不了一个葫芦啊。可是,这次不一样,这个被摘的葫芦被全村人关注着,如果查不到摘葫芦的人,那么就会影响到贺家以后的整个名望。人们会笑话贺富有连点能耐都没有……棉花匠越想越生气,按理他也算一个有头有面的匠人,走在谁家弹棉花,人家都是好茶好水好招待。他给人家弹棉花弹得既松软又厚重,肩上挎个大弹弓,走南闯北这几十年,就凭他的诚信还没有人和他红过脸。

就在棉花匠想不开的时候,他又意外地听斜木给村里人说:“宁愿高价雇外村人弹棉花,也不愿意与贺富有共事了。”贺富有一听这话,头脑“呼啦”一下,萌生了一堆邪念,有了立马提刀找斜木的冲动,让他知道老实人也有脾气的时候……

其实,摘贺富有葫芦的不是斜木,是村里一个土鼻子土眼的森六。他专门买了斜木的葫芦种子,却发现贺家的这棵葫芦藤的长势过于茂盛,就反问自己:为啥同样一家种子,长出两种面目?他就嫉妒贺富有出了西葫芦钱却得了土葫芦,而他掏钱买的土葫芦总是不见长个头,就像生病的人一样没精神气。最后想来想去还是自己过不了自己的坎,一摘了之。谁知,贺富有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斜木。他暗暗窃喜。贺富有怀疑斜木的原因森六最清楚,因为当初他看了贺富有的葫芦藤就找斜木算账:“凭什么我掏钱买来的土葫芦不见长,而贺富有的……”

“你问我,我咋知道呢?”斜木总是没好气地回答森六。

有时候,斜木被森六的胡搅蛮缠气昏了头,就故意拐弯去贺家讨要土葫芦钱……森六对这件事也一清二楚。

“屋里人,你家土葫芦长势这么好,你们付葫芦种子钱了吗?”斜木每次面对那架葫芦藤,总要对贺富有的老婆这么说。

贺富有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把西葫芦给我变成土葫芦,还没找你算账呢。”

“哼,就凭你这句话,我家的西葫芦种子,已经被买断了!”斜木咕噜一句笑了。

其实,斜木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村里人真的把他家的西葫芦籽一抢而空。庄稼人都抱着侥幸的态度,谁不想来年得到贺富有家一样庞大的葫芦藤啊。

可是斜木心里还是堵得慌,因为连自己的父亲也怀疑他,这就让他感到很冤枉。他想: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斜木弄不明白同样的种子,土地为啥给他摆出两副面孔来难为他?

想了一些日子,他拿着种子去了当地的检验所,经过一番化验,发现自己店里卖的种子没有问题。

斜木闷闷不乐地回了家。他父亲看到儿子不高兴的样子,便对儿子喊道:“什么事能把你难成这样?”斜木对父亲大致说了化验籽种的前前后后。父亲没等儿子的话头子落地,就背操起双手,动身去了贺富有和森六家,他要观看他们葫芦的长势。

离得老远,老人就看到贺富有家一架绿幽幽的葫芦藤。

贺富有的婆姨给他搬来木凳,老人坐下后,指着庞大的葫芦藤架,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架葫芦藤的地方原来是摞柴捆的地方吧?”

“对,如今都开始烧炭火,原柴垛的地方看起来空着,就撒了几粒籽种……”女人稀罕地说:“您老的记忆一直还是那么好。”

老人笑笑:“哦,我说你家葫芦咋就这么茂盛,原来要让庄稼好,粪土是件宝啊……”

女人笑盈盈地送走老人,她感觉这个葫芦藤可给她家长脸了,谁见了都要夸赞一番。

老人从贺富有院落出来,又去了森六家。结果发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估计这家人都出山干活去了。老人看了看森六家的院落,这是几孔新窑,窗户上的剪纸还亮艳艳地没脱色。他扫视了一眼森六家的葫芦架,很快得到了答案。

老人迅速回家,对儿子说:“你看了贺富有和森六家种植葫芦的土壤没?”

“没有。”

“你也不看看贺富有家的葫芦长势好的原因――是他家的土壤肥沃;而森六家的院落是刚打的土窑,土葫芦被种植在一片生土里。”

斜木愣愣地看着父亲。

老人说:“你别以为买卖籽种就那么容易,不仅要知道土壤的区别,什么季节下什么种子,什么种子需要什么方法防虫害,都要有经验,有了这些经验,买卖做起来才能得心应手。”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贺富有家种植在常年摞柴垛子的地方。”斜木一拍自己的脑袋,醒悟了过来。

斜木把两家葫芦苗的长势搞明白了,就去找森六。谁知森六一听前因后果,“扑”地从他家的葫芦架前站起,瞪着牛大的眼,好像耳背似的大声喊道:“你说什么?”

“耳朵塞上兔毛啦,咋连句话都递不到你的耳朵里了?”斜木叹了一口气,“难怪你这葫芦长这模样,我是说……”

“是啊,是啊。”森六连连捶打自己的头,“斜木,老弟对不起你啊。”

“咋啦?”

“唉!我知道贺富有家的葫芦不是你摘的。”

“当然不是我!”一提摘葫芦的事,斜木就火冒三丈:“你咋知道不是我摘的?”

森六垂下了头:“是……是我摘的!”

斜木的脸色刷地一变,“你摘人家的葫芦干什么?”

“唉,都怨兄弟我一时犯了糊涂。”森六红着脸站起,在寒窑里拿出一个葫芦,说:“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天正午,棉花匠正给一家人弹着棉花,斜木手拿葫芦向棉花匠招手。贺富有放下弹棉花弓走过去,斜木把手里的葫芦递给他说:“改天不忙也给我弹一床棉花被子吧。”

“好啊!”贺富有先是一怔,而后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葫芦。

贺富有拿回斜木摘的葫芦,系了一根红绸,挂在窑檐石下,想等风干后开瓢,把里边的种子,挨家挨户送几颗。

斜木回去了,他没想到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暗自庆幸当初没逼森六自己把偷的土葫芦送给弹花匠,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双方不知道有多难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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