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寅初:“敢言敢怒见精神”

时间:2022-07-02 09:07:39

马寅初(1882~1982),中国现代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历经三个时代,跨越两个世纪;曾被软禁,也曾被诬为“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即使这样,他硬挺挺活到了一百岁。

1914年,马寅初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经¬济学博士学位。本可留校教书的他,婉谢了校方的好意。他对哥大校长说:“我来贵校学习,就是为了学成回国,为祖国做点贡献。”

回国后的马寅初不愿与官场同流合污,于是投身教育界,一心为国家培养人才。

【“言人之欲言,言人之不能言”】

抗日战争爆发后,政府推行专制独裁统治,面对一系列祸国殃民的政策,很多人敢怒¬而不敢言。时任重庆大学经¬济学教授的马寅初却毫不畏惧,他对学生说:“言人之所言,那很容易;言人之欲言,就不太容易;言人之不能言,就更难。我就是要言人之欲言,言人之不能言。”

当时为了抗日,前方将士流血,后方百姓流汗,而“四大家族”却大发国难财。马寅初在一次立法院的会上向四大家族发难:

大量的事实和材料证明:中国的几户“大贪污”其误国之罪,远在奸商汉奸之上。吾人以数百万同胞之死伤,数百万财产之损失,希冀获得胜利以求民族之快复兴,决不愿以如是巨大牺牲来交换几个大财神,一个握财政之枢纽,一个执金融之牛耳,将吾人之经济命脉,操在手中。

马寅初故意模仿腔调,重复了蒋常说的一句:“此岂抗战之用意?”虽然马寅初自始至终没提蒋的名字,但对蒋的不满和讥讽已“尽在不言中”。

在陆军大学的一次演讲中,马寅初以更为犀利的言辞抨击了高官见利忘义,大发国难财的丑恶嘴脸,并且指明道姓痛斥孔祥熙、宋子文等人:

还有一种“上上等人”,他们是“上等人”的后台。他们有的靠滥发纸币赚钱,有的靠克扣军饷赚钱,有的则依靠权势,利用国家机密,从事外汇投机。•¬手成云,覆手成雨……

说到这里,马寅初索性一“骂”为快:“发国难财的‘上上等人’猪狗不如!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诸位,这种猪狗不如的‘上上等人’,就是孔祥熙和宋子文等人!”

马寅初的矛头直刺最高当局,让重庆大学校长叶元龙非常害怕,他问马寅初:“委员长对您是很尊重的,您的演讲是不利于蒋委员长的,他并没有得罪你啊?”马寅初答:“不错,他没得罪我,但他得罪了全国人民!”

此后,马寅初态度更为坚决,言辞更为激烈。一次,应黄炎培的要求在重庆市实验剧院演讲,他直接向“开火”:

有人说蒋委员长领导抗战,可以称民族英雄,但我认为他根本不够资格。因为他不能法办孔祥熙、宋子文,因为他包庇亲戚和家族,危害国家和民族。所以要说英雄,也是一个英雄,不过并非“民族英雄”,而是“家族英雄”!

在的眼皮底下以如此辛辣的言辞抨击蒋,除了马寅初,恐无第二人。在常人看来,以如此“大不敬”的语言斥责蒋总裁,完全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而此刻他也知道台下有密探,于是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

今天,我把儿女都带来了,让他们都来听我的演讲,知道我的主张究竟是什么。我的讲话,算是对他们留下的一份遗嘱……

1940年12月,命令手下秘密关押马寅初。即使在牢房里,马寅初仍寻找“演讲”的机会,他向看守他的特务、宪兵讲战时经¬济,讲四大家族的腐败。渐渐地,特务、看守们开始同情他,对他的监视越来越松。他可以在牢房里自由看书看报,还可以给家人写信。有位名叫陈风超的副官听了马寅初的“演讲”,深受教育,决定不为卖命,找了个机会跑回老家浙江¬务农去了。1981年,陈风超还从浙江赶到北京看望马老,并对马老说:“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完全是由于马老教育的结果。特来表示衷心的谢意。”

1944年冬,历经¬近5年囚禁、软禁的“政治犯”马寅初终于恢复了自由,但仍被实行“三不准”:不准任公职,不准演讲,不准发表文章。但这些限制岂能束缚马寅初?1944年12月22日,在朋友的邀请下,马寅初出席了“星期五聚餐会”。他一身中式便服,一出场就对惊愕的听众侃侃而谈:“各位,前人有诗说,‘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我说,政府伎俩施用尽,老马犹在今又来……¬”

【“真空管”成了的代称】

用了5年时间也没能封住马寅初的嘴。1945年3月,重庆伊斯兰青年教会请他去演讲,他一口答应,说:“我曾作过许诺,只要我有空,青年们找我,我是随叫随到!”

那天演讲一开始,马寅初就很巧妙地切入正题:“你们当中免不了有人要成为社会领袖,你们人人都有做大总统的机会。你们人人皆可以做什么‘袖’,什么‘长’!但是一旦成了什么‘袖’,什么‘长’,可千万要想着天下的老百姓,要使人民心悦诚服,大家拥护。不要使拥护你的人群,只限于少数的亲友!不要为自己私党,为几个亲戚朋友谋私利,让他们弄到几十万万、几百万万元到美国去享受。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领袖,中国并不需要!”

虽然没有点这个“自私自利的领袖”的名,但听众已心领神会。马寅初越说越激动:“可有的人不这么想。他总以什么‘抗战领袖’自居,说我想做汉高祖、明太祖,还有什么祖的。人们告诉他,那不行了!那是一百年、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世界潮流是和平与民主,你那套现在行不通了!他却说:‘我就要这样做!’”――这末一句是的口头禅,马寅初模仿老蒋说出这句话,引得听众一阵大笑。

马寅初接着说:

像这种人,一脑瓜壳的自我,一脑瓜壳的自私,外面的世界潮流一点也装不进去,拿他有什么好比的呢?只能说他是一个“真空管”!对了,真空管!就是你们在试验室里做实验用的真空管。真空管是肚子里空空的,没有东西,对外面的东西却又坚决地抗拒不让进来。

“真空管”的比喻十分传神地刻»¬了一意孤行的形象。此后,“真空管”一词在重庆流传开来,成了的代名词。

1947年5月,南京中央大学举行校庆,南京学联邀马寅初演讲。中央大学就在总统府附近,马寅初去演讲,等于在总统府眼皮底下“造反”。特务送来装有子弹的恐吓信,很多亲友劝马寅初不要去南京,但他说:“我不能让反动分子说,他们让我不出门,我就乖乖地呆在家中。我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不让我去,我偏去。”

在中央大学的礼堂,马寅初再次对的独裁、专制痛加挞伐:“大家知道,民主这个词,在欧美叫作‘德谟克拉¬西’,我们就是要争取这个‘德谟克拉¬西’。也喊要实行民主,并且召开了代表大会,制定了什么宪法,竭力标榜民主。但是他这个民主,与全国人民要求的民主背道而驰,因此,我们可以把他所实行的民主叫作‘德谟克拉¬东’吧。”

顺手拈来的一个“德谟克拉¬东”,辛辣又诙谐,引来全场一片笑声和掌声。

马寅初很喜欢杜鹃花,他对朋友说:“人们都只见这花的颜色,而我却看到了它的魂魄,它的精神。你知道,它为什么能有这般的殷红吗?那是它们从心头里流出来的赤血。唯有这赤血,才叫人醒心醒目。”

“不屈不淫征气性,敢言敢怒¬见精神”,新华日报社送马寅初六十大寿的这幅贺联,也是他一生傲岸不屈、挥斥方遒的真实写照。

【坚持新人口论:“单枪匹马,战死为止”】

解放后,经¬过广泛的调查和深入的思考,马寅初敏锐地觉察到中国人口众多所存在的隐患,于是写出了《新人口论》,提倡计划生育。由于“人多力量大的”口号在当时深入人心,马寅初的提倡虽具前瞻性,却不合时宜。

在当时的“理论权威”康生的策划、鼓动下,各大报刊发文狠批马寅初的《新人口论》。一天,女儿为马寅初整理资料,对他说:“爸爸,批判你的文章多达200多篇啊!”马寅初答道:“1930年,德国出版了一本批判相对论的书,书名为《100位教授出面证明爱因斯坦错了》。有人将这一消息告诉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却无动于衷。当那人追问爱因斯坦如何应对时,爱因斯坦才说,‘干吗要100多人?只要一个人能够证明我真的错了,就够了’!”

在那样严峻的形势下,坚持真理、维护学术的尊严,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对此马寅初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在文章里表明了态度:“我虽年近80,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

因为坚持真理,拒绝检讨,马寅初最终被撤销了一切职务。位卑未敢忘忧国,成为布衣的他依然牵挂国家大事,仍然坚持说真话。一次政协¬小组的学习会上,马寅初说:“我认为五七年的划得太多了,很明显,他们中有的人是错划的。对搞错了的,就应该给他们。这样做对他们本人、对党都是一件大好的事情。”

也是在政协¬小组的学习会上,一位委员说:“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即使在一千年以后也是对的,我们要永远读的书,听的话。”马寅初听后立即反驳:“不能这样说,你这样说不对,不符合主义原理,革命实践告诉人们: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永远不会过时的;但无论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还是同志,他们的话或著作,特别是关于政策方面的言论,只能管一段时间,一个时期,并不是在百年、千年之后,或永远都有用的。我相信先生本人,如果听了你今天的发言,也肯定不会赞成。”

为什么在举国疯狂时,马寅初能如此冷静?为什么在众人皆醉时,马寅初能独自清醒?因为他不迷信权威,不盲目跟风,任何时候都坚持独立思考。

【与有“患难之交”】

马寅初一生最敬爱的人非莫属。1976年1月9日,总理去世的噩耗传来,马寅初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当时的他已是年逾九旬的耄耋老人,但执意参加向总理遗体告别的仪式。家人担心他的身体,劝他别去,马老大怒¬,对家人吼道:“死了也要去!”

总理和马老的友谊几乎延续了半个多世纪。马寅初被软禁,时在重庆的就曾极力营救。当时,重庆各界举办了规模盛大的马寅初祝寿会,送去的贺联“桃李增华坐帐无鹤,琴书作伴支床有龟”最为引人注目。马寅初还曾向子女们解释这副对联:“你们看,共产党并非报纸骂的都是‘钻山洞的土匪’,从这副寿联的文化就可见一斑…… “‘桃李’典于‘桃之夭夭,其华灼灼’,意我培育了一些学生。鹤、龟都意长寿之物。上联即学生和客人来祝寿,却没有马寅初本人;下联是说那个人哪里去了呢?对牛弹琴去了,别人逼他写悔过书去了!‘龟’,这个字用得妙不可言,一语双关,还能寓指总有‘归’的时候!共产党救我这个员,胸怀宽广啊!”

经¬不住各界压力,不得不释放马寅初,却在经¬济上、政治上对他进行各种限制和迫害,这时又是伸出援手。对《新华日报》的同志们说:“马寅初是一位经¬得起考验的爱国主义者!我们必须对他全力支持。《新华日报》可以发表他的文章,也可以经常去采访他。”马老后来一直把周视为“患难之交”。

解放后,马寅初任北大校长,曾请支持他的工作,主席问如何支持,马寅初说:“希望主席能够批准:我邀请谁去北大演讲,谁就不能拒绝。”爽快地答应:“这个我可以批准。我可以给你这个尚方宝剑!”

后来,马寅初请了很多中央领导去北大演讲,其中就是应马寅初之邀去北大作了《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的报告。

1957年春天,马寅初在紫光阁作了关于控制人口问题的发言,当时,和其他中央领导对其观点都表示赞同。说:马寅初今天畅所欲言,讲得很好。但后来由于错误地发动反右斗争,对“控制人口”有了新看法。

“新人口论”观点遭批判后,马寅初一直拒绝检讨,对他作过规劝。马寅初在《新建设》发表一封感谢信:“最后我还要对另一位好朋友表示谢忱,并道歉意。我在重庆受难的时候,他千方百计来营救;我一九四九年自香港北上参政,也是应他的电召而来。这些都使我感激不尽,如今还牢记在心。但是这次遇到了学术问题,我没有接受他的真心诚意的劝告,心中万分不愉快,因为我对我的理论有相当的把握,不能不坚持,学术的尊严不能不维护,只得拒绝检讨。”

【“”立独行的马寅初】

“”开始后,无知无畏的“红卫兵”们四处造反。马寅初身边的一位勤杂人员也戴起“红卫兵”袖章。一天,马老正坐在家里,这位勤杂人员突然双手叉腰对他吼道:

告诉你,马寅初,我今天要造你的反!你这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我现在正式警告你:过去你反对,大肆贩卖什么《新人口论》的黑货,早就罪该万死,现在你还过着地主、资本家的生活。你洗澡,要我给你烧锅炉,整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臭架子还真不小。

这位勤杂人员的突然发难,让马老有些措手不及,但当他意识到对方是在“造反”后,毫无畏惧之感,而是冷冷地看着对方,一语不发。这位勤杂人员当然知道马老是著名的“硬骨头”,于是用更凶狠的口气威胁:“马寅初你听着:你是老牛鬼蛇神,以后你要听我的指挥!如胆敢违抗,我定饶不了你。”

听了这番话,马老哈哈大笑。面对的枪口都能谈笑自如的他,岂会被几句话吓倒。“”期间,这位勤杂人员一直在马家执行监视,但马老我行我素,讲真话的习惯一点未改。一次,听说有人给写了大字报,马老拍案而起:“给周公写大字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周公吐哺’,这天下还有良心吗?”

听到马老的话,那位编外红卫兵像发现敌情一样慌忙过来质问:“马寅初,你胆大包天,说什么?”经¬此一问,马老更是怒不可遏,锐声喊道:“我说这天下的人没有良心了!你也没有良心!斗争我吧,我明天回嵊县老家去。”因为愤怒¬,马老掀翻¬了桌子。

子女出于对父亲的关心,劝他冷静下来,认清形势,紧跟当时的路线。马老闻言勃然大怒¬。儿子马本初大着胆子和父亲争辩起来:“无怪人家说你没有行动。你说,我们家‘破四旧’一点也没有行动。就这一条,不说那个‘造反派’向他的组织不好交待,就连我们去单位、去学校搞‘兴无灭资’汇报时,也不好交帐哩。”

“向ˬ交帐?向康生、陈伯达?”马老反问。

“不管是谁¬,人家是在执行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我看这是坏人在借助钟馗打鬼!”马老一针见血。儿子急了:“您又说错话说反动话了,难道是――”马老义正词严地说:“当钟馗我也吼他!”

儿子无奈地摇摇头:“您老没整了。”

见儿子不理解自己,马老讲起故事来:“1944年,傅斯年在政府参议会上,揭发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在发行美金公债中营私舞弊。会后亲自请他吃饭,并为孔祥熙说情。问傅斯年:‘你信任我吗?’傅斯年说‘信任’。就说:‘你既然信任我,就应该信任我的人。’傅斯年毫不退让:‘我信任委员长,如果说因为信任你也应该信任你用的人,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

马寅初的“故事”使儿女们陷入深思,从此他们对父亲在“”中的特立独行、拒不跟风多了一份理解。

1982年,百岁老人马寅初病逝。有人以这样的文字来悼念他:“人口宏论,富国强民,千秋大业留遗泽;经济巨擘,学桃育李,百代宗师惠众生。”

如果说马寅初的学术著作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那么,他“言人之欲言,言人之不能言”的勇气,他“单枪匹马,战死为止”的气概,以及“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的胸怀,对后人来说,则更是一笔难得的精神财富。

(作者系文史学者、安徽工业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

原载于《同舟共进》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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