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在天光水色之外

时间:2022-07-02 03:04:50

―个地方的命名,大抵是率性而又着意的。如张家口、石家庄之类,光从字面,你无法将其与―个都市联系在一起。在中国的传统中,山河作为地方命名的参照或是依据,也是常见的,如山阴、江右、蒙阳等,无不与参照下的方位有关。然而,随着时间的延进,地方与山水中的文化意蕴遂在时间的河流中逐渐沉淀与丰盈起来,并脱颖而出。这就是所谓的随意与着意。

但是,那些能够脱颖而出的地方,往往也是能产生一个意象的,这个意象,也应成为这个地方抽象后的代名词。如“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之于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之名,自然是驰于“淡妆浓抹总相宜”之西子湖,它“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饔暌嗥妗保这一晴一雨之间,天然的美态就出来了。然而,“英雄若是无儿女,千古江山漫寂寥”。试想,西湖周遭,如果没有秋瑾之墓、岳飞之庙甚至秦桧之跪像,抑或也无苏、白二堤、“梅妻鹤子”之典与“白蛇”之传,那杭州的西湖,就无法充盈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人文情怀,也就仅只是一池皱水、一片空茫了。

不过,我这里说的,却是另一个西湖,以及与之相关的另一种人文。

抗清民族英雄、南明兵部尚书张苍水临刑前,曾面对杭州西湖断喝一声:“如此江山!”可谓人文大于自然。

而在万里之外,我只想轻抒一声:“江山如此!”面对另一个西湖,我的呼吁,显然是景致大于人文。

这个西湖,恰恰位于苍山十九峰的首峰云弄峰下,自然已别有意味。它的行政区划所在的地方,被称为洱源县。洱源,顾名思义,就是洱海的源头。而洱源西湖,就是构成高原大湖洱海的源头之一。

洱海,不是这个西湖的背景,而是它的归宿。

云南高原之上,与海远隔,山重水复之中,遂将所有的一池之水都唤为“海”,能称为“湖”的,本身就有了几分或深或浅的人文气息。何况,这个湖,还被叫做西湖,于是,其能指与所指,就已先天地得到了充盈与延展。

大理之美,不仅仅只于苍山与洱海。大理,是广阔而丰厚的,比如我们常常忽略了它的源头(我们常常将十八溪作为它所有水体的来源)。针对这块高原的山川风物、历史文化与当下迷人生活,我曾取其最典型的意象,以《像大理一样风花雪月》总述之,分别进行描述,写意而又融通,营造成为一组诗。关于那些星星与宝石一样散落于苍山周边的高原湖泊(如洱海、东湖、西湖、茈碧湖以及天池等),有这样的部分:

“正如这里是高原

远离大海的高原湖水静谧

在所有的高原所有的湖泊

都是充盈想象的大海微风习习”

显然,在群山之中、丛林之间,湖,已赋予了这块土地一种灵性、一个超越的空间。

洱源西湖的岸边,在水一方,我听到了清越而古风依然的白族民歌,歌声如翠绿的叶面张开,如鲜艳的花朵开放。

“心肝票,

商苟(勒)者刷咒五刷,

商苟(资)者刷压算机(资勒),

商苟(勒)阿百刷。”

(汉语的意思是:心肝肺,五年(勒)十年常相好,相好(资)十年不算啥(资勒),百年(勒)还嫌少)。

时光回溯,我犹如听到了上古的《诗经》。

《诗经》作为立在大俗基础上的大雅之集,为中国诗歌开篇之典,也从而切断了文化与世俗的通道。然而,这高原之上湖畔船头虽然濒于消亡、但仍不绝如缕的民歌,却如一股潜流,传承着前《诗经》的遗韵。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我知道,“流火”与“授衣”在这里不是两种状态或是两个动词,而是古老中国的两个星座。时间与季节,就这样由此而神圣。就是在这七月流火与九月授衣之间,我循着高原的天光水色,溯着洱海的水源,在穿透灵魂的千年古歌中,融进了洱源西湖。

群山环绕,田野过渡,村落掩映,树林与芦苇扶疏。一叶扁舟就像一句锐禾U而温情的歌词,如浓墨般深入到这个充盈水体的核心。白鹭翻飞下,水草从倒映的流云中婆娑开来。一个化境就此展开,天光水色下的美丽外像给予我的是强烈的震撼。风徐徐而通畅地漾了过去,更高处一群群的鸟轻薄地掠走。行船中,湖面不断地涌现出来,水,就在这一刹那莫名地皱了。但它并不粗糙,丝绸般的质感在微微的起伏中细致地堆积。显然,这是一种在粗犷的高原上珍贵而细腻的情愫。

这是静泊在洱海之源的高原西湖,这是我的西湖。

该用如何优美的诗句和神奇的画笔来描述我对西湖的感受呢?

据说,在西湖,有人将那些民居当作从久远就已经停泊的渔船;还据说,西湖中的鱼是一直游在云中的。清静与清净的水下悠悠地晃动着的水草,是舒缓音乐下的旋律。

在这一水合围的散淡与洁净的生活中,我们将会获得灵魂的安宁。西湖,这个在洱源覆钟山下的小小淡水湖,湖中村落犹如上天的积木,在湖水之间勾勒出最适宜于水彩描抹的图案。炊烟袅袅的村落旁,清澈见底的湖水总与蓝天融为一体。如此的静谧和澄明,如此的村湖画景,恍若是我们再也不能遗失的最后家园。柳条成阴,笼罩在静静的湖水四周;水澄似镜,似乎湖水在四季中永不变化;更让人不忍回头一望的是,湖中菱荷竞艳,薄草染出点点翠色,只只渔鹰悠闲自得,一片倒影被狭长如长笛的独木舟划破……易碎的天光水色,成为我们们心头永久的痛。

我们还会走得更深,走进隐秘。风景将我们融合。

群山环翠,放眼四顾,西湖所居于的洱源盆地,仍然绿野平畴,阡陌纵横,草长鸢飞,万物勃发。在这里,大江大河被山挡在了另一面,在这个夷平面上,充盈的水向着西湖或隐或显地汇聚与周转。无数的水从天而降,无数的水经丛林、田野与村落过滤与浸染,带着自然的清洌与人文的暗香,汇聚成这个近6平方公里的水体。

美丽的高原西湖,在汇聚后,以静态的方式几乎不可觉察地起伏与盈动。水草的清晰可见、舟上歌谣的沁人心脾,在袅袅的炊烟中,成为一个难以逃逸的美丽范本。于是,我们终于可以说,这里的西湖,从来都不是“西湖”这个固有概念与意象的附会,而是独有的、自足的、甚至几分孤傲的。江山如此,高原西湖,以及它的六村七岛,植物生长、掩映、交织。它们杂然而有序于其中,更迭、循环甚至轮回,其中的法则,作为所有伦常与人文的基础,已无须感知而成为一种本能,并影响一切。

自然,于此平静而有序地生发,自然与人文总是无比和谐地相伴相生。诗意地生活于此不再是一种愿景,而是一种难以觉察的常态。就如它的湖水不是一览无遗的,六村七岛静居其中,相互呼应与比邻,将西湖之水分割而又相互神秘地关联。逶迤的水道掠过水草,穿过小桥,使我们与水道旁劳作的岛民们不期而遇,但道桑麻长。水道边的小岛上,一个个以姓氏为核心的村落将你迎上岸。鸡鸣犬吠,瓜果飘香。白墙青瓦下的一个个院落间,自称为民家的人们在此繁衍生息,世代相传。一些温情――生动的表情、质朴的微笑,无声地向你讲述着传统的伦常,以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动人场景。朝日初升,夕阳西下,光线剪切着一个个岛屿、一个个身影。时间就此慢了下来。这些由院落组成的丛林,这些不断 下沉却永远不会被淹没也不会迁徙的民居,已长满了根须,将所有的岛钉牢在湖的中央,仿佛这些民居比岛屿还要苍老,在光影下产生了被蚀刻的感觉。深入世俗的信仰与正在消亡的伦常纠结缠绵,于是,你会想到那些远远近近的庙宇,想到这些随意而又有序的院落也是另一种庙宇,感觉到时间,真的慢了下来。

这突然使我想到了组诗《像大理一样风花雪月》中,有一首是描写寺庙的,副标题是――缓慢的丛林,其中的部分段落如下:

“于是世界缓慢了下来

流水开始在清静的庭院漫流迥转

于是大青树枝繁叶茂巨大如罩

遮盖了满天星光一抹秋霜

因为根须一样的信仰寺院

开始从内心的最深处蔓长

缓慢的丛林如此地铺张

将日常的语言向反复的呓语化转

从敬畏开始用虔诚渡过

归结于自足的抚慰百代流传

台阶缓漫爬升青苔长满寺院

在一个很深的高度上停止然后蔓延

缓慢的信仰的缄默丛林

茂盛在心血的土壤上

喃喃不休的低语

暮鼓晨钟般低沉但充满颂扬

阅尽湖光山色阅尽山黛水碧

阅尽跪拜者的苍老流溪之沧浪

千山一屏风万水一壶饮

一个偈语收纳了千钟万鼎之激响

世界慢了下来

清晰的跳动像在谁的胸腔

世界本来就是慢的

但从不停止尽管很慢

仿佛一只蝼蚁抵达了世界的尽头

仿佛一点星光已到达千万年

山林中一条条纤细的路漫流

世界在这里已经慢过了时光

如果你像一片丛林之叶那样

超度与解脱了所有的生长

如果你像千万缤纷落叶那样

阅尽风月吸吮了所有的光芒

如果你就是一缕清烟就是永生

那么你将比世界还要慢”

“你将比世界还要慢”!

在岛上的村落中,仿佛醍醐灌顶,我寻找到了天光水色之外的西湖。在这里,所有的人,在日常生活、劳作与伦常中,进行着无法察觉的、同样缓慢但永远也无法遏止的修为。

因此,在这个湿地中央的湖畔,我开始智识――当年徐霞客先生在其煌煌游记中,对洱源西湖所作的“悠悠然有江南风景,而外有四山环翠,觉西子湖反出其下也”,多少有些矫情甚至不搭界。倒是同为有明一代的进士张相侯先生的白描,还近乎真实可信。且录其诗于下,并作结:

图画出天然,人家水镜园。

绿垂沿岸柳,清风几村烟。

山翠含前浦,渔歌出晚船。

桃源何处是,即此是神仙。

如此山水,如此西湖,确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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