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会留下褒贬……

一

2014年12月，钱谷融先生被授予上海文学艺术“终身成就奖”。这位耄耋老人，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几十年，教出的学生、学生的学生无数，有的已成学界精英。1957年他的《论文学是人学》，以其幽微洞察文学创作奥秘，以其超然卓见及悟透人性的真谛，从而名扬九州，尤在文艺界引起地震般的轰动，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前所长刘再复认为，这篇大作“为中国文学的正确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当然，钱先生也因此吃足苦头，当年遭到大规模的批判，受尽了种种欺压，遭遇了人生的大跌宕。但钱先生用他那种坚定、乐观、从容的方式扛住了，不去作言不由衷的检讨，更不去迎合批判者的愿望。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当年那些气势汹汹、洋洋洒洒的批判文章，成了一堆散发着腐臭的文字垃圾，那些批判者也都灰飞烟灭，而钱先生如今高寿九十六，身心皆健捷。

我曾经纳闷过：以钱先生的博识和才学，照理著作等身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直到1997年我才在杭州买到他的论文自选集《艺术・人・真诚》，尽管篇篇皆是珍品，但实在不能算是高产丰产的作家。他自谦说因为“疏懒”，他的得意门生王晓明教授认为，他“遭遇了一个严酷的时代”，动辄得咎，“内心当然会有痛苦”，为了不必付出“自我迷失的代价”，他才不去写那种他内心不以为然的文字，就是说他心里自有他的观点、见解，他不会迎合，不去鉴貌辨色把文字作进身阶，尽管发表的文章少了，但他可以不用像某些人那样为发表过的东西而去“忏悔”、“懊恼”、“抱憾终身”。这也正是作为一个大家的道德风范。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实践已经证明，一个作家文不在多，如果有睿智犀利的真知灼见，能启迪心灵、提升人格风范，一篇也足以传世，人日亦日、解读文件、经典搬家、迎合媚俗之作，哪怕凑成多少卷文集，不会有人去读，也容易让人遗弃。

钱先生说：“艺术贵在独创……不能没有个人的独到之见。”“把我短促的生命雕琢成一首精美的小诗，希望那里面每一个字眼都要是有光有彩的，每一个音节都要是珠圆玉润的。”

这真是湛湛名言，足以警世传世！

二

《文汇报》资深编辑余之去探望著名剧作家白桦先生，说到张艺谋执导的电影《归来》时，白桦推荐余之去看看德国杜拉斯的电影《长别离》。这部电影上映时间距今已53年了，讲的是二战结束16年后，男主人公突然归来了，他因反法西斯而被关进集中营，受到残酷的摧残后失忆。《归来》和《长别离》无论是故事意境与格局，都有“惊人的相似”，而《长别离》细腻而深刻地描述了一个绝望的爱情故事，其含义是在“反对异化人性的战争”上面，所以获得1961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归来》与之相比，余之认为，其艺术感染力、历史震撼力差距太大，最主要原因是“断裂了因果关系。”

白桦不愧是编剧界的行家里手，见多识广、博览群片，其推荐似乎只是“点到为止”，但有深意存焉。有了《长别离》在前，《归来》要参加美国“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竞争，未入围也是可以预料得到的，起码是太相似了，没有说你是模仿之作，还是客气的。一般而言，剧情被否后，主演获奖的可能性就不大了'但巩俐赴台湾未得奖而炮轰“金马奖”，倒是让人觉得大陆有些演艺人员被宠娇到不知天高地厚的程度，有点夜郎自大，总以为别人也是视野狭窄，看不到已问世多年的精湛的艺术大片。

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内容十分丰富，《归来》截取其中一节进行改变而且用时二年，我怀疑编导是否从头到尾认真读过这部长篇？怎么英雄所见略同，偏偏选取的故事与51年前杜拉斯的创作撞了车？去走人家走过的路，去嚼别人嚼过的馍？我感觉到，编写的东西哄过国内影迷似乎并不难，自然也容易瞒得过审查关，但要哄过内行如白桦先生、海外电影节各评委还是困难重重的，这就是为什么《归来》在国内电影节倒是得了奖，在海外各电影节上只能铩羽而归了。

本来，专职编导比起我们普通人是要多看许多国内外影视作品的，但是《归来》的出现，告诉我们，钱谷融先生的名言颠扑不破：“艺术贵在独创”，“每一个字眼都要是有光有彩的！”对艺术家来说，毕竟这是对自己最起码的也是最不易达到的要求！

三

远在台湾的76岁的琼瑶女士忿怒至极，揭发并公开状告大陆编剧于正的抄袭行为，有理有据地摆出于正的《宫锁连城》系抄自她的《梅花烙》。于正为自己作了辩护，但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国内有109位编剧联合发表声明，支持琼瑶的维权行为，“谴责一切抄袭、剽窃、非法改编别人作品的行为，呼吁保护原创，停止侵权。”对于正而言，只要还有点羞耻心，应该觉得很不自在、颜面无光的。

仔细一查，今年36岁的于正大学毕业不过10来年，创办了工作室，所编著的《宫》系列连续剧六部、《美人》系列连续剧六部，还有其他一些历史剧，号称数百集之多，乃“金牌”编剧。但凡有一点常识的人都明白，除非胡编乱造，只要稍微像点样的历史剧，大节不虚的话总要阅读大量历史材料，这就需要积以时日，加上构思和寻找生活依据，写成可供拍摄的几百集本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算于正是天才，有八只手，也不大可能做得到。据现在有人提供的情况是，拿人家作品改头换面，或从这里明抄20%，再从那里抄20%，移花接木，凑成了自己的作品；或是干脆拿人家的“瓤”变一下“壳”就算是自己的了。所以，这才会引来琼瑶和众多编剧的忿恨。“要是我们看到了丑恶，却不用愤怒的手指把它点出来，那我们离丑恶就不远了。”那位写寓言出名的俄国人克雷洛夫说得是有道理的。

于正本科毕业于戏剧院校，有自己创业的意愿，于正工作室倘没有影视事业的召唤也走不到今天。不过太想走捷径，只顾自己捞名利，有点丢弃了起码的人格修为。再说，剧本写作上只想以多取胜，多多益善，除了钱作祟外，真不见得有多少理由。“一招鲜，吃遍天”，这不光是指演员的功底，对从事创作的编剧而言，也有借鉴价值。“十年磨一戏”，无非是要穷尽精力写出一部有思想深度、有激烈冲突、有动人形象和独特美学的剧本出来，那才是真本事。王实甫的《西厢记》、关汉卿的《窦娥冤》、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孔尚任的《桃花扇》、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这些如雷贯耳的戏剧家均不以高产闻名，而他们的穷其一生独特的剧作却让他们永垂千秋。所以，文艺创作贵在哪，贱于甚，是极浅显的常识。金牌之金不应是镀一层表面的18K金，更不能只是抹点金粉，而应该是足金24K的。

琼瑶对于正的这场官司并非仅是个人之间作品权益之争。说一百遍发扬正气、歪风邪气不能横行、利益熏心不可无所顾忌，都容易落空，认真实在地处理好一件实事，才是知识产权不容侵犯的显示。

四

人无德不立。明里做的是文明事业，暗里是野蛮的窃盗，或是平庸的赝品制造，或是失智的狂傲，这大约是永无止境的欲望逐渐使人丧失了美的、香的、真的感觉。

没有高尚的品德，出不来杰出的人，也不会拥有先进的思想。作家编剧更要先做一个高尚正派的人。

时光会无情地给予褒贬。范例有古人、前人在。请看，即入期颐之年的钱谷融先生在前边引领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