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藏书

时间:2022-06-29 07:05:24

读书与藏书

孔夫子旧书网:杨老师,请您先介绍一些您读书和藏书的事情。

扬成凯:我这个人做什么事情纯凭兴趣。不久前偶遇上海古籍书店的陆国强先生,多年未见,一见面陆先生就问我:“还下棋吗!”可见我爱下棋是出了名了。我从上小学开始就看棋谱,看的棋谱摞起来比我高。我喜欢研究象棋布局,但是从来不参加比赛,社科院叫我代表院里参赛,我经常借故溜号。既然不下棋,那么我爱研究象棋是为什么呢?是兴趣,付出的是时间和精力,回馈的是快乐,不是别的。

我从少年时期就热衷于学习数学,一心想从事数学研究,下了不少工夫,连自己的思维习惯都数学化了。然而天不从人,终成虚愿。这是我平生遭遇的最大的一个挫折,但是在数学中我见识到令人难以忘怀的超凡的思想力量。在浩瀚的知识海洋中,自己永远是个小学生,永远在学习之中。

孔夫子旧书网:大家都知道您收藏历代词集,研究目录版本之学,能不能谈谈您是怎样走上这条路的?

杨成凯:我跟古书打交道也是纯粹出于兴趣。上初中读语文课,喜欢上了词。写词要按谱填,于是就买了中华书局排印四卷本《词律》,看到杜文澜有那么多订补,感到一首词的文字竟有那么多差异,不多找几个本子核对核对,不能放心。从此留心搜集唐五代宋金元词集。当时在天津,当地古籍书店词集很少,我就发信给北京中国书店、上海古籍书店邮购,所得也不多。

要了解词集的版本,就需要查阅历代书目题跋,于是我开始收集目录学书籍。天性喜欢思考问题,乐于无事忙,兴趣拉着我去研究象棋,兴趣又糊里糊涂把我引入古书目录版本园地,发现原来这里也有许多有趣的课题,顿觉乐不可支。我学东西基本上是自学,学什么就想方设法把有关的书籍都买来阅读。说心里话,我看古书目录题跋比看小说还带劲。又不是从业于此,一看就是50多年,要问为什么,还不是兴趣驱使的?

早年买的书,“”中大都化为飞灰。20世纪80年代后期又开始买书,也不过随手买几本普通书看看而已,说不上收藏。朋友们常说我藏词集,其实惭愧得很,都是一般书,不值得一提,“藏”当不起。当世不乏藏书大家,今天私家藏书中,以词集独步一代的是黄裳先生,特别是清初三代的选集和别集,当年得天时、地利、人和,其所藏富可敌国,西谛、一氓皆难以抗手。以名学者身份而闲步目录版本之学,偶作考证,目光犀利,辨析入微,则以黄永年先生为巨擘。在我心目中,他们和其他名家都是令人仰止的人物。想想这些前辈大家,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孔夫子旧书网:是不是只有用上过蜡砑光处理过的纸蒙在原书上描摹成的抄本才算“影抄本”,而且只有这样才能影抄成功?像清初以来诸家的影抄本是不是都是用这种上过蜡的纸(书法界叫“硬黄纸”)抄的。而上蜡时是双面上蜡还是单面上蜡?如果是单面上蜡,上在正面还是反面?

杨成凯: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古书影抄本的制作方式是个值得认真考查的课题。从工艺技术方面看,砑光上蜡后,纸既透明,还不渗墨,蒙在底本上描摹文字或图形,这是最佳的处理方式。然而前人所说的“影抄”,从用透明纸描摹到临写、仿写,涵盖了各种类型,远不是砑光上蜡这么严格。

孔夫子旧书网:写样待刻稿使用的纸张是不是必须带竖格或十字格,否则就不叫写样待刻稿?

扬成凯:这个问题跟刚才说的影抄本的情况有相似之处,都是关系到名词、术语的定义的问题。如果我们有大家通用的定义,这一类问题就不会出现。确定通用的定义,才能为一门学问奠定坚实的基础。黄永年先生在《古籍版本学》中提出要加强版本学的理论建设,我认为名词和术语的定义就是理论建设的根基。刚才说过,从描摹到仿写有不同的“影抄”操作方式,如果作细致的描述,应该把不同的名称区分开来。现在说到的“写样待刻稿”也是这样,从手稿本到写样也有种种不同的类型,怎样把它们区分开来也是有待解决的问题。当然,在解决问题之前,我们首先要认真地考查―下,看看到底存在哪些需要区分的类型。

孔夫子旧书网:黄永年先生在《古籍版本学》中提到清代方体字刻本随时代的推移,字体略有差异,但黄先生对于具体差异却未说明,您能否具体说一下?

杨成凯:这个问题十分重要。黄永年先生主张从字体鉴别版本,把字体差异说清楚了,鉴定不同时代的版本也就有了准绳。我在几个场合都说过,对于古书的版本鉴定,书林有所谓“观风望气”之说,到底观的是什么风,望的是什么气,版本学工作者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也在研究之中。初学者如果对清代刻本字体的差异有兴趣,可以翻翻黄永年、贾二强合编的《清代版本图录》,看看同一时期、同一地区刻本的宋体字是否有相同的特征,一般地说,它们会呈现一个范式,我们可以看作当时当地的时尚和行业规范。比较不同时期同一地区刻本的范式,我们就能看到它们有哪些差异。具体到宋体字,我们可以注意版式疏密,字的大小和长宽比例,横竖笔画的粗细和比例,等等,字体差异就体现在这些地方。这么说,是不是有数学计算的味道了呢?然而,如果我们能用数据说明问题,那么什么风、什么气都可以一清二楚了,而这正是科学所追求的标准。

孔夫子旧书网:刻本的鉴别之学历经王国维以下数代人的努力,已基本理清,但是抄本的鉴别,尤其是抄本字体的鉴别却一直不是很明晰。黄永年先生生前也只是说“明抄本字体极差。后人仿不来”“清抄本一般的品种和清代书法变迁相类似”,仍不是很具体。杨先生能就此问题谈谈吗?

杨成凯: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我们都知道,抄本不是公开发行的书册,体现的时代风尚和行业规范不像刻本那么明显。抄本是陈先行先生的研究课题,黄永年先生也有论述。

鉴定抄本,首先可以把可考的名家抄本拿出来,对剩下的无考的抄本进行鉴定时要注意区分时代特征。鉴定明抄本要注意纸张、格栏、字体三点,鉴定清抄本注意避讳字。多看看实物和书影,对明清版本的区别一般都可了然。进一步断代可能会让人感到棘手,尤其是明清之际无考的写本,定明、定清可能要踌躇一番。

具体到字体的特征,可以找一些实物和书影,看看有哪些类型,每一类有什么特点,从中可以获得一些领悟。至于具体的论述,似乎还有待更多的研究,特别是需要精细的分析。

孔夫子旧书网:您当年曾写过《明寒山赵氏小宛堂刻(玉台新咏)真伪考实》,对小宛堂刻《玉台新咏》各种印本作了细致的陈述。您有继续写这种真伪鉴别的文章的计划吗?

杨成凯:十几年前有这样的想法,拟定过计划。近年我主张对古书的版本研究深入到印本层次,这是值得进行的研究工作,能否实现则要看是否有时间和精力。

孔夫子旧书网:对于古典文

献专业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希望您能给提点专业学习的建议。

杨成凯:刚才说过我跟目录版本之学的关系,版本学不等于古文献学,恐怕您是问道于盲了。随便说几句外行话吧。以王大隆先生的三分观点,古文献学第一支是目录,按照学术门类给书分类。传统的学习方法是以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要务,首先掌握《四库提要》的各个小序的内容,了解古书传统分哪些类别,每一类是什么内容,最好还要知道每一类有哪些要籍。第二支是版本,掌握古书版本类型和它们在各个时代的发展情况。这方面要注意理论跟实践相结合,不仅要知道有哪些类型,而且要掌握鉴别方法,要能够在实践中运用。注意多看实物,文物展、古籍拍卖展要多参与。第三支是校雠,掌握古书文本的校勘方法。最好选一本适当的古书校勘整理―下,这件事毕业时老师会有安排。

孔夫子旧书网:您能不能推荐几本有关目录版本学的比较实用的专著?

杨成凯:看什么书决定于每个人的需要。如果是学文献学的学生,当然是首先读专业指定的书籍。如果是业余爱好者,那就随心所欲,读自己喜欢的书籍。我小时候是从藏书题跋入手。介绍古书版本知识的书籍近年出版了很多,各有特点。如果想尽快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先看看魏隐儒和王金雨合编的《古籍版本鉴定丛谈》。这本书篇幅不大,涉及的内容倒不少,特别是介绍了一些旧书行业人员口耳相传的知识,比较实用。有一定水平之后,开卷有益,可以博览。无论如何,叶德辉的《书林清话》和叶昌炽的《藏书纪事诗》是要翻翻的,那是传统的名著。要是对古书版本鉴定有兴趣,目前可以参考的读物有论文,也有专著,我推荐台湾学者李清志先生的《古书版本鉴定研究》,因为这本书内容丰富,论述全面,使用的方法标志着版本研究走向现代化。

版本之学的要点在于多看古书实物,如果不是专业人员,不容易接触到旧版古书,那么在古书展览会、拍卖会展出拍品时,可以多去看看。平时多看看古书图录,包括古书藏书图录、拍卖图录等,都可以浏览。原北京图书馆编纂的《中国版刻图录》是经典之作,要多看看。

孔夫子旧书网:史学二陈(陈垣、陈寅恪),学界泰斗,后学难望其项背。据曹鹏《大师谈艺录》,启功先生得援庵先生青眼提携,终身感佩师恩,但似乎启功先生颇有门户之见,扬援庵先生而抑陈寅恪先生。杨先生您是吕叔湘先生高足,同样是名师高徒,请您谈一谈对学术界此类问题的看法。

杨成凯:关于学术的门户之见,我想多少是有的。我是这么想,体育比赛是供观众欣赏的,跟观众的利害无关,观众还会有拥趸,盼着自己喜欢的―方获胜,巴不得另一方失败,学术上就不会有支持自己心仪的人物的心理作用吗?

作为导师,当然愿意自己的学生走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这应该就是导师走的道路。这跟父母愿意孩子照父母的模式生活是一样的道理,他们认为那样是对的,很自然就推荐给孩子。孩子不听,严格的父母就要采取手段,叫他就范。

作为学生,在导师熏陶教育之下,自然对导师就有师徒如父子的感觉。如果是名师,就会产生无限的崇拜,这也是自然的事情。出于爱护,维护导师形象的完美,维护导师的名气,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而有倾向性,不能永远中立,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这跟一个人的个性有关系,如果是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这样的学生的倾向性就不一定明显。他可能愿意跟导师平等地讨论问题,对于导师的教导,能接受的他接受,不能接受的他不接受。这就要看一个人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保持中正之心,或者有多么强的个性。

家师一向主张语言学研究从语言事实出发,脚踏实地,坚持真理。门下弟子也都是求道派,坚持走自己的路,既不墨守成规,也不存门户之见,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平心而论,我不赞成持门户之见。对于师长,对于朋友,我们可以崇拜,可以爱戴或爱护,可以尽可能维护他,然而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能失去人心之公,不能为他文过饰非,更不能党同伐异。

孔夫子旧书网:看后辈人的回忆文章,总感觉吕叔湘先生是一个令人敬畏的人,他呵护汉语如同生命,比如他给《人民文学》挑错、《人民文学》在致歉信中写错他名字的故事广为流传。很想听您谈谈吕先生的治学和教学风格。

杨成凯:家师治学和教学之道一以贯之的是四个字:严肃认真。这里举两个例子。

他只招了一届研究生。对此,他曾说精力不够,照顾不过来,不能误人子弟。事实上大家都认为他身体很好,这恐怕是他对教与学双方都有严格的要求,不能达到理想的程度就不勉强。

我们从师学习期间,他已是75岁以上的高龄,每周都要指定阅读材料,每周都要到他家里报告学习心得,讨论有关问题。遇到值得注意的问题,当时就提笔记下来。记得在学习家师的《汉语语法分析问题》时,虽一字一语之微也不放过。对待学生他是严格要求,有错必纠,绝不姑息。这种学风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家师强调务实,不尚空谈,主张语言学研究从语言事实出发。他关心语言教学,写过许多指导语言教学的文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都体现了他严肃认真的学风。

责编 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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