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海 第7期

时间:2022-06-29 06:05:43

参加朗诵会回来,推开门的刹那,我听到卧室传来唱片机刺刺啦啦的声音,地板上铺满了姐姐尤迪特的来信:尊敬的母亲,昨天我在阿姆斯特丹演出;尊敬的母亲,我在里斯本有一场演出;尊敬的母亲,明天我将在蒙特利尔演出……那些信按时间顺序排列,像是谁玩过的纸牌游戏的现场。我的抽屉也被撬开了,从写着子虚乌有的饭店的信封到赔偿信,所有的东西都被掏了出来。我紧张起来,喊了一声“妈”,却发现母亲穿着被虫蛀的一身正装躺在我的床上,直到那一刻,我都以为她还活着,因为她的眼睛睁着,仿佛正透过一块毛玻璃看着我。

可是,她没说那句“你去哪儿了儿子”。我好奇地走上前,发现她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我有些心神恍惚,她死了?我再次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是的,她死了。她去世已经一天半了,就在我参加朗诵会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懵,尽管我期待这一天,像是期待了15年那么久。

她亲手埋葬了“姐姐”

15年前,尤迪特去贝尔格莱德参加小提琴大赛,她获了奖,却再也不肯同来,她的罪名是叛国罪。

我还记得那天,母亲回来后非常气愤地说:“他们竟然让我跑龙套,去演一个女仆,这帮该死的。”一天前,她演的可是妖冶无比的埃及艳后。母亲的愤怒可想而知,她又气又恨,觉得是尤迪特连累了她。

第二天,剧院的领导说,有一个很不错的角色非常适合母亲,简直为她量身打造,如果她愿意给尤迪特写信劝她同来,他们就把这个角色给母亲。

母亲于是按照他们的意思给姐姐写了信。尤迪特是这么回复的:尊敬的母亲,我宁可在哪个小旅馆当服务员,也不愿意回到那个歌功颂德的社会当首席演奏,请您不要再给我写这种东西了。

母亲非常生气,她马上给尤迪特写信,指责她的自私自利让自己得不到好角色,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断送在尤迪特手里,如果她不马上回来,就当她死了,并且给她举行一场葬礼,把她留在家里的那些破玩意儿统统扔进坟墓。

尤迪特的回信充满了责备与控诉,不但以“你”相称,还说在母亲的压迫下。她的童年和少年如何扭曲。

原以为母亲只是说说,一个深夜,她却把一个美工带到家里,那个美工扛着一个薄薄的黑色长盒子,后来我才领悟到那是棺材。母亲疯狂地把尤迪特的东西往那个盒子里扔,从出生证到衣服到照片,只要和尤迪特沾点边儿,她统统扔进去。其实大部分照片上也有我,她当然没有心情分开我们,可是,我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连疲惫都感觉不到,然后她抓起~个书包。

“妈,那是我的书包。”我说。

她随手把书包扔到箱子和杂物之间,那个书包真是我的。

后来她开始在棺盖上钉钉子,所有的钉子都钉弯了,因为她的角度不对,她便把锤子递给我,我围着棺材钉了一圈,像完成她交给我的别的任务一样,然后我说:“妈,晚安。”

可事情还没完,第二天一早,她从文具店买来信封,开始写讣告,我醒来时,她已经写完了。她不但耍寄给剧院的党委书记,还要寄给文化部长,甚至要寄给尤迪特。她用唾液祥黑色讣告信封上粘邮票时,一点也看不出她在发疯。我以为,她只是无处发泄怒火。

“别写了,妈。”我在她身后说。

“这事你别管。”她把我的手从肩膀上移开,开始思考有没有遗漏谁。

“求您别折腾了,妈。”

“我说了这事只和我一个人有关,你别管。”

“她不会原谅你的。”

“你根本不懂,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原谅自己那么多的事情。”母亲固执得让我哑口无言。

没有人去参加那场子虚乌有的葬礼,除了我和母亲以及她雇的几个帮手。当工人把一铲一铲的土扔到那个黑盒子上边时,我的心一阵绞痛,那时我不懂,她埋藏的不止是尤迪特的东西,还有我们曾经快乐美好的时光。

几天后,母亲向剧院的领导汇报了“葬礼”的情况,她表示已经彻底与尤迪特决裂了,然后问她可不可以得到那个角色。党委书记说他不能容忍母亲这种态度,他以为母亲在讽刺他们,后来发现母亲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狠狠地朝母亲的脸上啐了一口。

母亲不但没有变回美丽的埃及艳后,甚至连女仆也不能演了。她不得不告别了自己热爱的舞台,没有人明白她为了那个舞台付出过什么代价,这世上,如果真有一样东西让母亲着了魔地喜欢,那就是演戏。在我两个月大的时候,她为了不让自己的被拉长,甚至在上边抹上盐巴,即使我哇哇大哭,她也不管不顾,从此我不知道母乳是什么味道。

我安慰她的方式已有迪特的名义写信

那场闹剧后,母亲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起初我以为她不愿意出门是因为偏头疼,我没想到她像自我囚禁一样,把自己关了15年。起初,邻居们总问:“好久没有见我们的艺术家了,她还好吗?”我回答母亲一切都好。依然不见她出门,他们便向收水赞电费的人打听母亲的情况,然后得出结论:女艺术家一切都好,只是暂时告别了舞台,名演员都这样,先隐退,再找个合适的机会重出舞台。

葬礼后的第二天,我收到尤迪特回应那封讣告的明信片,只有一句话:“尊敬的母亲,如果你想看到我,往后看。”我翻到明信片的正面,一个手执马鞭的女孩直视着我,她的眼里充满了憎恨的火焰。我怔了好几秒钟,然后把它揣到兜里,我的第一感觉是,绝不能让母亲看到这张明信片。回到家我就翻箱倒柜找到一把大锁,然后把那张明信片牢牢地锁起来。

我给尤迪特写了三封信,希望她对葬礼的事不要介意,甚至替母亲申辩,让她理解母亲的委屈,却全被退了回来。从那以后,我再没给她寄过信。可我还是不断地给她写信,因为除了她,我实在不知道向谁倾诉我的孤独与苦闷。我不能告诉别人母亲疯了,电视节目结束了,她却还盯着雪花在发呆;吃着饭,她突然拿起榔头把电话锤了个粉碎;还给家里装了一大排防盗锁……

三个月了,我猜尤迪特可能再也不会给我们写信了。可她打的钱却按时到了,每月五百,不多不少,正好够我和母亲的花销。

我第一次用左手模仿尤迪特的笔迹给母亲写信就是在那时候,适逢邻居要出国,我骗他我在集邮,想要国外的邮票,希望他帮我寄一封信,他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我和妈妈收到了“尤迪特”的来信,只有短短几行字:尊敬的母亲,我昨天抵达罗马,要在大剧院演出。问候弟弟。

给母亲读信时,她很平静,好像忘记了自己做过伤害尤迪特的事。事实上当时她的记忆力还没那么糟糕。

我万没料到的是,她竟然按着那个地址写了回信。

我接过信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那个地址上的饭店甚至都不存在,那是我随便写的,我拿着信回到卧室,一时不知道怎么好,我甚至连拆开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最后,我将它锁进那个放着明信片的抽屉。

第二次写信时,我犹豫了,要不要按母亲的回信来写“尤迪特”的信?思前想后,我决定还像上次那样,只简单地问个好,报告行程,不多写一句话,因为我觉得写得越多越容易暴露。

从此,我四处托那些要出国的朋友帮我寄信,然后母亲的抽屉里有了越来越多的尤迪特的信,我的抽屉里,则装满了母亲的回信。

我想,母亲应当从没发现是我在给她写信。因为家里既没人来拜访,她也从不出门。只有一次出了纰漏,我拜托的朋友原本要去甲地,却因为临时有事去了乙地,而我由于事先不知在信封上写了甲地。如果母亲足够细心就会发现,邮戳是乙地的。可她扫了一眼就扔进了抽屉。

渐渐地,没人再问起母亲,就好像她从没存在过一样。可是,她一直存在着,随时会失控地大骂,而且把我缠得死死的,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去哪儿儿子?”一度,我人生的全部意义,是应付不断给我带来麻烦和烦恼的母亲。后来,我选择去各地参加朗诵会暂时逃离母亲,从来不会超过两天,因为我不确定她会出什么状况。直到,艾丝特出现。

我们永远不能像正常人那样

我爱艾丝特,她像一缕清新的阳光,照进我阴霾的人生。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我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她很认真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认定我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并把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手写稿打印出来。渐渐地,我的心向她敞开了一点,偶尔会讲自己的生活,讲到尤迪特,讲到母亲,她会安静地听,然后,握住我的手或者把我的头扳到她温暖的胸前。

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在她不提出去我家的时候。

“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她说。

我紧张起来,我无法想象把她领回家母亲是什么反应,事实上,母亲已经敏锐地从我身上嗅到了艾丝特的气味,还问我是不是和坏女人在一起。

“没什么好看的。”我敷衍她。

“可我还是很好奇,你的窗子是什么样的。台灯是什么样的?地毯又是什么样的?”我一一回答她,然后迅速岔开话题。当时我还不懂,如果一个女孩爱你,就拼命想了解你的一切。

下一次,她说想看看母亲,我便推说母亲情绪不太稳定。再下一次,在我和她刚享受过一次美好的之后,她说:“我们去你家看看怎么样?”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我想我不能总拒绝,如果我要和艾丝特在一起,我们奇怪的家庭,迟早要端到她的面前。可是,如果我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当我和艾丝特推开门,母亲竟然破口大骂,她用最不堪的话辱骂艾丝特,还说早知道我没和什么正经女人在一起。我迟早会被这个女人毁了的。

狂风骤雨般的辱骂,艾丝特如何受得住?她甚至连哭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唯有迅速地带她逃离,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弥补她受伤的心灵。

我把她抱进怀里,她努力笑笑,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其实我的内心何尝不是充满绝望,如果母亲一直这样,没有哪个女孩可以接纳她。

不久,艾丝特就大病了一场,她看上去很虚弱,问我可不可以搬出来和她一起住。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艰难地同答,“因为我妈需要我。”

“我不是说让你现在就搬,也不是让你丢下你妈不管,我只是希望我们过正常人的日子,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基督也只让新死的人复活。”我有些绝望。

“我不是说死人,而是说你妈。”

可是,母亲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一个活死人。

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一天深夜,却突然传来“咚咚”的捶门声,我开门,竟然看到艾丝特,她好像有点喝多了,我试图抱住她,她却一下扑到母亲而前:“你怎么还不死,你死了,你儿子就是我的了。”

我拉住艾丝特,让母亲回到房间,母亲很生气,叫嚣着让我把艾丝特扔出去。

“你们都不正常。”艾丝特说。

“别闹了,同家吧。”我又心疼又觉得难堪。

她抱住我的腿:“你妈不是个正常人,她是个残疾。”

“住嘴。”我生气了,母亲狠狠拽她卧室的门,看样子她听到了。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生活,像正常人那样?”她跪在地上,我知道她有多苦。

为什么?因为我有个母亲,她一直不肯死去。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又又痛快。

从此,我再也不能在母亲面前提艾丝特一个字,而我和艾丝特,也渐渐做回普通朋友。

上帝忘了在我们周围建立世界

直到把她抬进庭院,我才允许将她的脸遮上,我想既然她睁着眼睛,也许是想看看外边的风景。当殡葬工吃力地将棺材抬到一楼时,邻居们惊讶不已,15年来,他们早忘记了我的母亲。

母亲没有立即下葬,因为我必须联系上尤迪特,我想告诉她,母亲去世了,这世界从此宁静了。我联系了瑞士那家定期转钱给我们的银行,又联系了她当时的乐团。

然后得到了一个更令我想不到的消息:十年前,尤迪特用一根琴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自杀。那些每月收到的钱,是母亲一直不愿提起的、早就“叛国”不肯回来的父亲寄的。

我怔愣了好久,原来姐姐比母亲更早抛弃了我。我四处翻找姐姐的东西,却只找到那张眼里充满愤怒的明信片,那愤怒像是给母亲的,又像是给世界的。我依然记得尤迪特去贝尔格莱德参加比赛之前的那天。

她在一盏60瓦的灯泡下拉帕格尼尼,拉到第二章时,她已经泪流满而。

“你肯定能赢。”我说。

“我知道。”她说。

“那你还害怕。”

“非常害怕。”

“你会回来吧?”

“闭嘴。”她站在台上,那么孤单,仿佛上帝忘了在她周遭建造世界。我不知道,从那一刻,我的命运也被改变,剩下的15年,我都存收拾她留下的残局,独自一个面对母亲。

我不怪她,换做我,也不会同来。我只是希望,在天国,她和母亲如果能够相逢,可以互相谅解。

埋葬了母亲后,我把她的东西统统扔掉。电视机、被虫蛀的衣服、她做演员时的小道具……以及,邯一大堆她写给尤迪特的信。可后来,我又没出息地捡了同来,我想,是时候拆开它们了。

什么都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原来母亲早就知道这些年来给她写信的是我,可是她一直没有拆穿。

看着那些空白的信,我哭得喘不上气来。我以为我不会为她的死哭泣。我原以为她死了,我就会得到想要的自由,可是,我却感到无边的、孤儿股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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