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之死

时间:2022-06-27 04:06:22

2006年9月24日,是人民作家赵树理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赵树理辞世已经36年了,央视一套5月播出了18集电视剧《赵树理》纪念他。

一书成名

我最早知道赵树理,是读了他的《小二黑结婚》。小说中的二与小芹恋爱,被村里垂涎小芹的恶霸金旺黑嫉恨。金旺勾结他的堂弟兴旺借口,将二黑和小芹捆了送到区上,企图借刀杀人。没料到区政府却支持了二黑和小芹的婚事,而将金旺和兴旺押起来,并调查他们横行霸道的罪行。这种美好战胜丑恶、正义战胜邪恶的大团圆的戏剧性结局,真是大快人心。

这部小说写成后,得到了当时任八路军副总司令的的赞赏,由他推荐给刚成立的新华书店出版发行,在各解放区引起巨大反响。这篇小说后来被当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实践成果,受到领导文艺工作的周扬的大力赞扬。

后来知道,这部作品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1943年春天,赵树理在辽县(后更名为左权县)工作时;听到了村里的一件事:有一个民兵小队长和一个女青年谈恋爱,遭到村里坏人的嫉恨。那些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开了斗争会,用腐败的罪名斗争他,竟然把他打死了。赵树理参与处理了这件事情。当时这样的村干部不少,差不多都是流氓出身。因为在抗战初期!老实的农民对抗日新政权还不摸底子;不敢出头露面,这些流氓分子便乘机表现积极,常被认为是积极分子。提拔为村干部。他们表面上说的是新政府的话,行动上办的恶霸的事,和旧政权、旧乡绅一个样。所以,人民并没有真正掌握政权。赵树理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普遍性和严重性,在5月份完成的小说《小二黑结婚》中反映了出来:像金旺,兴旺这样的坏人,如果掌握了权力,就会变本加厉地压迫百姓,对社会形成很大的破坏。同样的主题,还表现在他后来创作的《李有才板话》中。小说中,能够对金旺,兴旺们有所制约的,就是抗日政府共产党新政权。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20多年后的“”期间,赵树理竟有了和那个民兵小队长相类似的遭遇。在纪念赵树理百年诞辰的时候,我不由得感叹,作家当年对社会问题是何等的敏感。

运动开始

赵树理的厄运开始于1966年。8月9日,《山西日报》用了―个半版刊登了韶宝、宏光《从赵树理的作品看他的反动实质》的批判文章。接着,赵树理的家乡晋城县、长治市,晋东南地区就开始了对赵树理的揪斗,然后全省的造反派组织拉着赵树理。到全省各地城镇乡村去游斗。

但此时的赵树理,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赵树理传》中记载了他当时的情况:按照《十六条》的说法,他以为“此次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事。文化界、文艺界的人更应该是无一例外,”他甚至在批判他的大字报上表明自己的态度:“污垢沾身久,未能及早除,欢迎诸同志,策我去尘污。”但他没料到,“上面”早给他定了罪:一是和一样反动,二是周扬树立的黑标兵,三是反动作家权威。所以,在晋中剧校斗争他时,他就把写着“黑帮分子赵树理”的牌子从脖子上摘下来扔到一边。这个举动,招致了造反派对他三天三夜的批斗,遣他承认是“黑帮”。

8月下旬,赵树理被揪到长治批判,有人写大字报揭发他对无产阶级不满,有改朝换代,再造江山的野心,还想和争高下。证据是赵树理写的诗:“任它冰封与雪飘,江山再造看今朝,钻林不作银蛇舞,也与天公试比高。”这是赵树理1961年2月间在大庆参观时,有感于中国终于有了大油田而做的《油田远眺》。这首诗并未发表,知道这首诗的只有平日交往不错的朋友和同事。现在,却有人拿这首诗来攻击他了。这当然是邀功请赏的卑鄙行为。赵树理对安慰他的人们说:“我是为这种故意牵强附会,望文生义的坏风气生气。这样下去,不知有多少人要无故蹲文字狱。不过也没有什么,我有态度,我将到一定时候表态。”几天后,他将一首诗贴在那张大字报旁边:“革命几十年,真理从未违。纵虽小人物,错误也当批。”赵树理从前曾经说过,他是懂得鲁迅笔法的。这首诗的鲁迅笔法,大家当然看得出来,好心人自然更加为他担心了。

赵树理的老同学们曾说他是个“天真的人”,执拗的人。他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他认准的理也不会轻易放弃,1955年11月,赵树理在潞安县琚寨乡和剧作家张万一看了一场戏《柳毅传书》。这是一出传统戏,说的是洞庭龙宫中的龙女和书生柳毅的爱情故事。但是,在当时突出阶级斗争思想的影响下,这出戏被改编成地主压迫农民,农民心怀愤怒却苦无对策,柳毅揭露剥削关系,领导农民清算地主。龙女和柳毅的爱情也因此建立在了受压迫的阶级感情基础上。看完戏后,别人问他戏怎么样,他突然反问:“柳毅入党了没有?”又说:“如果还没有。该讨论他的入党问题了。”张万一等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大笑。他却说:“柳毅同志历史清白成分好,立场鲜明觉悟高。”他说,《柳毅传书》这个戏,故事完整,情节优美,一定要塞进阶级斗争的内容,这叫民间故事。

赵树理的天真源自于人格的善良,他性格的执拗源自于对真理的追求。然而在那场“”中,他的天真和执拗,却被“革命者”看作是“顽抗”,招来更残酷的批斗。

遭受冲击

1967年6月,赵树理在太原五一广场被揪斗时,遇到大雨,只被打断了肋骨。1969年,在晋城被揪斗时,批斗者用三张桌子垒起来搭成一个高台,逼迫赵树理跪在上面低头认罪,又突然把他推下去,摔断了髋骨。据一些回忆文章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一次批斗会上被打断了肋骨,大家都无法准确地知道,因为赵树理在批斗会上挨打是经常的。

被打断肋骨、摔断髋骨的赵树理,因为是“反动作家”而得不到有效的治疗。至今,许多人都记得,当年赵树理在三儿子的搀扶下,艰难地挪着脚步前往医院看病的身影。肋骨被打断,得不到治疗,发炎化脓,引起了肺部的感染。他患了肺气肿,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到1968年七八月间,赵树理还能在家居住,但是得时刻听从造反派组织的“命令”,按时接受对自己的批斗。1968年8月,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山西省文联后,赵树理就和省文联的其他“黑作家”、“走资派”及其他所谓有问题的人在文联被集中监管,不许回家,一日三餐要家人送去,即所谓的住“牛棚”。

到了1969年4月,中共九大召开,似乎象征着“”要胜利结束。年底,“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和“复课闹革命”已经展开,许多工厂开始招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已经开始,社会生活似乎要进入正常。就在从前的被揪斗对象和百姓们都稍微感到松一口气时,对赵树理的迫害却加重了。

1970年6月,江

青在一次会上又点名要求批判赵树理。6月25日,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发出《关于批判反动作家赵树理的通知》,要求各地组织大批判,并抽调人员组织了写作班子,编写了赵树理的“黑材料”,下发各地,供各单位批判用。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军管组成立了“赵树理专案组”,23日,赵树理被投入监狱。从7月开始,山西各报连篇累牍地发表了工农兵群众批判赵树理的文章,到了年底,《山西日报》发表的批判赵树理的文章已达70余篇、仿佛代表了“无产阶级”对赵树理的无比仇恨。

然而,此时赵树理的情况又怎样呢?一个署名奋飞的人,记录了他在1970年四五月间,去工农兵医院看病时偶遇赵树理的情景:

“我无意识地朝我前面的那个小本子扫了一眼,忽然发现姓名栏内工工整整写着“赵树理”三个楷书小字。‘啊,这不是作家赵树理吗?’我……抬起头来向屋内四顾环视……便发现在靠门的一张长椅上,坐着一位面容清癯、脸色蜡黄,身体十分瘦削而且有些佝偻的老人……他腋下倚着双拐,而且不住地咳嗽。他上衣的口袋里装着一个空纸烟盒,每当他吐痰时,就把那纸盒抖抖索索地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痰吐到里面(生怕流到外面惹人嫌厌)。然后再装回口袋里……我又挪了一步靠近他,俯下身来问他道:您……怎么了?他用陌生疑问的眼光看了看我,惨然一笑说:“没什么,黑夜下床不小心跌坏了腿……肺气肿的者毛病又犯了……’说完就又不住声地咳嗽,同时埋下眼睛不想再说话了……医生章起我前面的那个病历本,像喊前面无数个患者似的,漫不经心地喊了声‘赵树理――’但话音落到‘理’字的时候,便有些不一样了。他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被一个身穿蓝制服的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搀扶过来的病人,用特别和气的声音拍着面前的黄木凳说:‘坐下,坐下’……医生用听诊器听仔细地检查了患者的心肺,并让他躺在诊床上,把肝区和腹部扪触叩击了一阵。病人一定是感到非常痛苦,他头上冒出大颗汗珠,嘴唇发青,不停咳嗽,但他拼命咬着牙,一声没有……医生急匆匆跑上三楼去了,半天才回来。他显得很失望,用遗憾的声音对病人说:‘你的病需要住院,可是现在没有床位……请你把住址告诉我,一旦有床位,我就通知你。’医生拿过一张纸,病人感激地望了望他,用抖抖索索的手在上面写下‘南华门16号’几。个工工整整的楷书小字……赵树理同志被那位穿蓝制服的中年人(后来人们说,那是他在晋南工作的大儿子)吃力地搀起来.拄着双拐,瞒跚着艰难地顺着楼梯‘走’下去了……‘这就是写《小二黑结婚》的作家赵树理。’医生一边翻着我的病历。一边拾起眼睛望着楼梯口对屋里的人说……除了游街时的一瞥不算,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作家赵树理。过了不久,我便从人们的风传中听到了他的死讯……

溘然长逝

新华社记者田培植、贾福在《社会自有公论――读赵树理同志的一篇遗稿想到的》一文中。记载了最后一次批斗赵树理大会的情景:“1970年,在,‘’的同伙陈伯达直接插手下,对赵树理的迫害愈演愈烈。他再次被关进“牛棚”。这一年的9月17日,赵树理已经奄奄一息,但仍旧免不了批斗的遭遇。他又一次被搬到数万人的批斗大会上。这时,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坐在椅子上,连坐也坐不住了。又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下……”

1970年9月6日。他抄了的《卜算子・咏梅》交给女儿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看到党的领导,就替我把它交给党,党会明白的。”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也许知道,为了不给他人留下任何话柄,不给家人带来任何不测,他只能用的词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来表示自己的心迹了。的《咏梅》是仿陆游的《咏梅》而作,反其意而用之。陆游的《咏梅》末句为“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也许才是赵树理心底的声音吧。

1970年9月16日(有文章说是17日),山西省革委会召开了批斗赵树理的大会。会场在山西省当时最大的能容纳5000人的湖滨会堂,参加人数号称万人。有回忆文章说,会前有人说,“赵树理病势沉重,已经不能动弹。但是一个青云直上的掌权者下令说,他动不了,爬也要爬到会场去。”批斗会开始仅几分钟,被拖在台上的赵树理就因身体极度衰弱昏倒在台上,接着被押解回监狱。

赵树理的女儿赵广建在《回忆我的父亲赵树理》中说:“9月18日,已经濒危的父亲又被拉到万人大会上批斗。这时他已经站立不住了,大会开始了没几分钟,父亲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眼看父亲是不行了,可那些人仍然强行让父亲写所谓的检查。五天以后。父亲的‘检查’写到中途就含恨死去了。”

这次批斗彻底击毁了赵树理的信念。我听一位熟悉赵树理的老人说,“”初期,赵树理对批判他并不以为然,还持乐观态度。他说“”是胡闹,社会不会总是这个样子,认为党中央不能让这种局面持续下去。对于红卫兵的揪斗,他说,那是娃娃们不懂事。所以在揪斗会上,他有时还开导红卫兵们。他的三儿子三湖回忆说:“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每次游斗回来,总是阴郁地发表一通观感:‘市容很成问题。垃圾到处都是……唉,看来国家很困难。’”1966年冬天,他三次写了检查《回忆历史,认识自己》,对照《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检查自己的创作。他说:“我以为这过程可能与打扑克有点相像。在起牌的时候,搭子上插错了牌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打过几圈来就都倒正了。我厚意等到最后洗牌时,再被检点。”老作家西戎曾回忆说:“有一天他被揪斗后回来,坐在火炉边,笑着幽默地说:‘会上有人说我,说我是敌人。还问我是不是,我说:你们把我当敌人,我可把你们当同志,不然我不真成了敌人了?’”他对女儿说:“相信党,相信群众。现在确有困难,但这对我们每个人的革命意志都是个很好的考验和锻炼,只要对党和人民有好处,个人受到一点冲击和委屈不该有什么怨言。”但是,他的这种乐观,被这次声势浩大的批斗会给彻底击毁了。

四天后的1970年9月22日下午,赵树理在狱冲突然浑身颤抖,双手乱抓,口吐白沫,嗓子里胡噜作响。经专案组批准后,他被送到医院。23日凌晨2时45分,在忍受了4年多的精神折磨和肉体折磨,在离他64岁生日仅差一天之时,赵树理终于撒手人寰,含冤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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