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从文的会见

时间:2022-06-26 10:12:33

1980年冬天,沈从文夫妇居然有机会到美国来访问。我特别飞到旧金山去会见这位三十年代的前辈作家。许芥昱安排我们在卓以玉家中会面。沈从文已近八十,可是面色红润,精神清健。我心中暗付:不知靠多大的智慧及运气,这位老人才能逃过“”这一劫。那晚又是卓以玉隆重招待,而许芥昱在一旁一直执弟子之礼,至为恭谨。吃完饭,沈从文放幻灯片给我们看,他研究历代服饰,极负盛名,已成一书。老人学识之渊博,记忆之清晰,令人吃惊。他愈讲愈兴奋,额上的汗也出来了,声音也嘶哑了。看到这位三十年代名小说家讲解千百年前中国妇女的头饰、衣结,认真到忘我的境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与惋惜。小说家应该创作写小说,历代服饰应由考古学家去研究。但在无法创作的环境中,研究古文化,应该还是有意义的吧!许芥昱在他那本《中国文坛近况》中提到,沈从文担忧文物研究,后继无人。我突然醒悟到沈从文投身研究古代文物,不仅是消极的逃避,也是积极在抢救在继绝学,在扶植中国传统一线香火使之不坠。“”的大破坏差点把我们民族文化的根都折断了。在那个黑暗时期,也许研究古物比写小说更迫切吧。但沈从文是三十年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如果要我选三篇“五四”以来三十年间最杰出的短篇小说,我一定会选沈从文一篇,大概会选他那篇震撼人心的《生》。事实上我认为沈从文最好的几篇小说,比鲁迅的《彷徨》《呐喊》更能超越时空,更具有人类的共性。鲁迅的《药》是一篇杰作,但吃人血馒头到底是一个病态社会的怪异行为,而《生》中玩木偶戏天桥老艺人的丧子之痛却是人类亘古以来的悲哀。沈从文有一次告诉他的孙女他是个作家,他的孙女说:“你吹牛!”“听说台湾也禁我的作品呀。”沈从文唏嘘道。第二天在加大演讲,以沈从文作品写硕士论文的我那个美国学生白圣恩也到了。演讲毕,白圣恩把一份他的论文副本呈献给沈从文,我笑道:“礼失求诸野,我们中国人的文化恐怕要靠外国人来替我们保存了。”

(选自《白先勇经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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