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的迷途

时间:2022-06-24 10:49:24

犯下2006年那桩命案的时候,李洪斌距离自己的18岁生日只差6天。他因此得以躲过死刑,获判无期。法律的判罚,原本是期许他能用漫长的服刑,完成自我救赎。如果表现良好,可以获得减刑,但入狱两年多后,李洪斌的选择,却是越狱。

破碎的期待

李荣和包田晓10月17日晚上19点多钟接到第二监狱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儿子李洪斌当天下午越狱了,一同逃走的还有3个人。夫妻俩都惊呆了,六神无主地在电话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反复念叨“怎么可能”。那3个名字,他们从没有听儿子提起过,而且就在20多天前,9月25日下午,包田晓才刚到监狱探视过李洪斌。她记得的是,“我儿子见面那天可正常了”。

包田晓说,9月25日的探监和以往一样,进监狱大门后,走上十来米,再经过两道门岗,到会见室,出示证件做完登记,然后再经过两道门,才能见到儿子。一个大屋子,透明的玻璃窗把自由和不自由的人分隔开来,要拿起话筒,才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李洪斌服刑的第三监区,探视日期是每个月的10号或11号、24号或25号。自从李洪斌2007年入狱,包田晓坚持每月都从包头过来探监一次,“就是为了让儿子知道,家里人都没有放弃他,让他安心好好改造,早点儿出来”。

9月25日的探视,除了600元钱,包田晓还专门给儿子送来过冬的衣物。大约一个多月前,李洪斌从监狱打电话回家,说去年冬天的棉裤太薄了,还说想要双旅游鞋,早上出操的时候穿。包田晓买了一条60多元的黑色棉裤、一双20元的黑色棉鞋和一双旅游鞋,还有几双新袜子,一件棉背心。因为就要国庆了,她还特意买了200多元的方便面和饼干给儿子留下。那天监狱里组织犯人们搞活动,探视时间临时调整,都放在下午,只有十来分钟。虽然时间短暂,不过儿子说的那些话,让她觉得,“今年的心都已经放下了”。只是这刚放下的心,不到一个月就被彻底打碎了。

变的轨迹

李洪斌的越狱和他当年的入狱一样,都让亲人们猝不及防。他偏离正轨的改变,似乎一直远离家人的视线。

李荣和包田晓都是本分农民,2003年,两个人商量了很久,很下了些决心,才带着两个儿子举家离开农村老家,到呼和浩特谋生。他们的老家在内蒙古通辽市民主镇窑营子村,距呼和浩特1000多公里,距离通辽市区还有50多公里,算得上民主镇最大的村庄,有500多户人家。

离开窑营子村时,1988年出生的李洪斌才15岁。他留给老家人的印象,跟村里的其他孩子没有差别,“实在、本分、勤快”。跟李荣一辈儿的人,对李洪斌的记忆更深刻,“很小就下地帮他妈妈干活了”“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长得敦实、老成”“干农活可是一把好手”。回忆起这些的时候,他们在地里忙着收玉米的手也没有闲下来,要赶在土地上冻之前,把地里已经收割好的玉米棒,一个个从秸秆上剥出来,堆放到家里。这里秋季的白天就已经很短了,早晚温差很大,正午午饭之后才能下地,下午4点半不到,天就擦黑了。村民们都练就了一番熟练的技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能剥出1000斤玉米棒。

念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的李洪斌,进城前的生活就是这样,春耕秋收。在这个季节,那就是忙着埋头收玉米。他在村里最要好的两个朋友,都比他大三四岁,一个是他的表哥张永成,一个是表哥的邻居谢洪刚。如今,两人都已经结婚,张永成还即将晋级当爸爸。我们在地里找到张永成,他也在忙着收玉米,面对陌生人的提问,有些笨嘴拙舌。虽然是当年的好朋友,但张永成对李洪斌的记忆,实在梳理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尤其是李洪斌离开后,“一年也联系不上一两次,他的电话老换,也就是过年前通通电话,他说在外面打工挺累挺苦的”。

出门打工的难处,包田晓也曾经想过,但她和李荣还是想闯一闯。更主要的是,李荣会木匠手艺,“到工地上怎么也能找到饭吃”。刚到呼市的时候,事情还算顺利,一家都安顿在了建筑工地上,包田晓在工地上负责做饭,每月400元。李荣和李洪斌父子俩一起上工,工钱按实际开工时间计算,20元一天,另加5元饭钱。

李荣和包田晓在呼市的工地上干了3年,其间只有2003年冬天回过老家一次,“路费太贵了”。亲戚包的工程结束了,他们也要另找出路。李荣辗转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在包头工地上卖熟食能挣到钱,所以2005年冬天,他决定带一家人去包头谋生。李洪斌没有跟父母一起走,因为2005年12月,他花了一个下午,在呼市一家叫浪中浪的洗浴城找到了工作,当服务生。李洪斌让父母先走,说自己“等拿到2月份的工资就马上来包头”。包田晓记得很清楚,“过完年正月十三去的包头”,也就是2006年2月10日。可就在他们走了半个月后,李洪斌就出事了。2月26日,李洪斌和洗浴城的几个同事一起,犯下了抢劫命案。

城市的诱惑

当年的命案揭开了李洪斌生活中的另一面。2005年12月,这个不到18岁的年轻人找到洗浴城的工作后,遇到了一群年纪相仿的同事,与他同年的池志强,比他大一岁的王鑫和许龙,还有比他们大八九岁的王海生。他们经历相似,都来自农村,都在初二之前辍学,在呼和浩特都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只好到最没有门槛的洗浴城里先安顿下来。除了李洪斌,其他人都是2005年初到洗浴城工作的。

对当年洗浴城里的这几个年轻人来说,每个月六七百元的收入,似乎实在无法满足他们的渴求。他们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别的方式“搞钱”,说穿了,就是“偷和抢”。违法的恐惧,在一个有着同伴相互支持的圈子里,很快被消解了。道德与不道德的界限,也在这种支持下,被迅速填平。

李洪斌融入这个团队的时候,内心是否有过挣扎不得而知。但不管心里怎么想,他上班后不到一个月,2005年圣诞节前夜,就和池志强一起,砸开一辆轿车行窃。他们砸开车窗,拿着包打车回了洗浴城宿舍,翻查后发现包里只有名片没有钱,心有不甘,又打车返回现场,将车里的音响和电子屏撬了回来。后来还将音响以400元的价格卖给了洗浴城的老主顾。

偷窃得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圣诞节当晚,李洪斌又和许龙及另一个同事,下班后步行到一个僻静的巷子里抢劫。他们选了一个单身女性下手,但对方激烈地叫喊,最终把他们吓跑了。李洪斌口供中说,实施的第二次抢劫也不顺利,那是2006年2月11日晚上,他和池志强在宿舍睡醒后,池志强说手头没钱了,要去搞些钱,两个人也是一拍即合出了门。这一次,他们选中了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年轻人,但没想到年轻人激烈反抗,还狠咬池志强的手,李洪斌就拿出了随身带的刀,捅了年轻人。当他们快要得手的时候,过来一个遛狗的中年妇女,大声呵斥他们住手,并掏出手机要报警。两人一边骂一边按原路跑回了洗浴城,洗干净手上的血,回宿舍继续睡觉。而包田晓和李荣只知道儿子第一个月拿了600元的工资,其他的什么也不清楚,儿子住进集体宿舍后这些暗夜里的罪恶,完全瞒过了家人的眼睛。

脱轨的人生

回头再来看这一切,都像是2006年2月26日命案的铺垫。李洪斌的胆量和狠劲,已经在前几次抢劫未遂中得到了充分“历练”。2月26日23点左右,李洪斌及同事王鑫、王海生一起下班,这次是李洪斌提出“去搞些钱”,另两人马上同意。地点是李洪斌选的,就是半个月前他和池志强抢劫未遂的巷子。出发前李洪斌和王海生各自带了一把刀。

他们在巷口等到了刚从“沃尔沃浴场”洗澡归来的魏敏和周英(均为化名)。两人是铁路局的同事,周英的丈夫还是一名车站警察,当晚在单位值班。经过财经学院外这个巷口,魏敏留意到了这几个蹲在巷口的年轻人,还以为是财院的学生,没多想。

她们刚走过巷口几米,李洪斌就冲上去从背后捅了魏敏两刀,魏敏转身反抗,李洪斌又捅了两刀,然后返身抢劫周英的皮包,魏敏惊慌中看到,周英拿着包激烈反抗,李洪斌开始拿刀捅她。魏敏一边叫喊着“把包给他们”一边朝前跑,王海生开始在后面追赶她。魏敏有幸逃脱,打上了出租车并迅速报警、就医。而周英被李洪斌一连捅了十几刀,最终因“锐器刺破腹主动脉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她的包也被李洪斌和王鑫一同抢走。王海生没追多远也折返了,抢来的包里没有钱,只有一个三星N628直板手机。3人扔掉包打车返回洗浴城,洗干净血迹,收好手机,回宿舍睡觉。

这起命案后没几天,李洪斌、许龙、王海生和池志强分别因为偷窃和打架,陆续被“浪中浪”开除。3月5日,因为身上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他们决定先到王海生的老家土左旗暂住几天。第二天他们叫上王鑫一起回了村子,告诉王父,是回来帮忙收玉米的,老人并不相信,“地里的玉米早就收完了”。

王鑫只住了一个晚上,3月7日早上就赶回洗浴城上班。他在这天下午接到了李洪斌打来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再去村里。这个电话是李洪斌用死者周英的电话卡拨打的。他卖了手机,但留下了还有话费的卡,装进了自己的诺基亚手机。这个信号一直被警方监控着,当天晚上21点,警察找到了王鑫,继而在3月8日凌晨,将聚在土左旗村庄里的其余4人全部抓获。王海生的父亲做了一个最艰难的抉择,大义灭亲,领着警察亲自抓捕了自己的儿子。他的选择,也成为法官对王海生量刑时予以宽大的一个重要因素。

李洪斌是命案中唯一动了刀的人,造成一死一伤,而且还有多次盗窃、抢劫前史,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生日是3月4日,在命案当天距离18岁只差6天,等待他的就不是无期徒刑,而是死刑。

其实这桩命案官司开审的时候,正好也是李荣和包田晓夫妇手头最紧的时候,他们刚到包头安顿下来,熟食买卖还没开始,路费加房租已经把手边的钱都花光了。为了赶来呼市给儿子请律师,凑够路费,他们已经在包头欠了一个月房租,还是跟工地老板说好话,才在仓库里腾了块空地给他们暂时安顿。两人在呼市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最惨的时候,一天都吃不上一顿饭,包田晓回忆时都带着哭腔,“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经历过李洪斌的变故,李荣和包田晓都觉得没脸再回老家,虽然他们也知道,如今种田的收入越来越好了,但他们的房子卖了,地也转包出去了,在村里赖以生存的根本已经没有了。直到2009年初,在兄妹们的极力劝说下,他们才带小儿子回去过了个年。亲戚们觉得,包田晓的心情看起来好了很多,还主动说了李洪斌的事情,“说他在里面表现很好,年底就能当劳模减刑了”。

过完这个年之后,李荣和包田晓也有了新打算,离开包头,去南边的鄂尔多斯市康巴什新区谋生。他们花钱送小儿子去学了厨师,还在村里贷款两万元,到鄂尔多斯买了台电动车,决心把工地熟食生意做得更大一些,这样每个月去看李洪斌的时候,才能给他更多的生活费,让他在里面“不会过得太苦”。

10月17日下午,当李洪斌和其他3名犯人一起,将安全员和当班干事骗入仓库控制住,并将当班的分监区长兰建国骗到库房杀害,换上警服和监狱运动服逃走的时候,他对母亲和家人的承诺,成了另一个谎言。

随着4名越狱犯一人毙命、3人被抓,内蒙古袭警越狱案告一段落。而这次,李洪斌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迷子摘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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