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能被教

时间:2022-06-24 12:13:42

参与式培训案例

这是我作为部级参与式教师培训咨询专家到达西部某省的第二天。我们的任务是为省级专家的学科培训提供指导。

头一天,被培训者有40多人。他们拥挤地坐在教室里。桌子按参与式培训的要求,被摆放成饭桌式。也许是需要使用投影仪的缘故,教室里的窗帘全部拉上了。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人头攒动,仔细一看,参与者被分成了若干小组,有的6人,有的10人。

培训者是一位50多岁的女教师,她正在用高昂、抑扬顿挫的声音讲授着参与式培训的理念和原则。投影用了一张又一张,既有文字,又有图片。下面的教师都在埋头做笔记,鸦雀无声。一个小时过去了,培训者仍在声情并茂地讲着,似乎还没有组织小组活动的意思。我越看越着急,心想:“这哪里是参与式培训呀,这不还是课堂讲授的翻版吗!”我赶紧向旁边协助培训的教师建议:能否休息一会儿,我们与培训者商量,改变一下授课方式?

终于休息了。培训者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很辛苦的样子。我心急火燎地向她讲了一大堆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却看上去很茫然地说:“我不是正在讲参与式培训的原则和注意事项吗?他们如果连这些道理都不懂,又如何开展参与式教学呢?”我当时感觉很无奈,只好又提出一些具体的改进建议。她说试试看。

下半时段的培训开始了。按照我的建议,培训者开始提出一些有挑战性的问题,并让参与者按小组开展活动――设计教学案例。现场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参与者的脸上露出了生机,他们的声音充满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培训者看上去也放松了一些,她开始在小组间走动巡视。但是,她在组织小组汇报时,仍然表现出很强的控制欲和机械性。她要求小组逐一按要求汇报,但对汇报中生发出来的问题并没有及时捕捉,更没有引发参与者思维上的冲突。有好几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自己跳出来,直接向参与者提问。

我的介入,似乎让参与者更加投入了,不少人在争论时,眼里闪现出激动的光芒;还有的人则因为问题得到解决,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

上午的培训结束了。我和培训者们一起吃午餐。当我心里正在为自己的介入使培训质量有所提高而感到沾沾自喜时,突然发现对面那位培训者神色黯然、低头不语。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问:“怎么了?”她抬起头,眼里分明含着泪水。我心里一沉,赶紧问:“是不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让你难受了?”结果,她告诉我,她是特级教师,而且是本省著名的语文教研组长,享有极高的声誉,并因此而被挑选为这个项目的省级专家。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参与式培训,也没有看别人做过。她专为这次培训做了充分的准备,结果很多投影材料都没用上。本来在我们面前她就很紧张,而当我又要她做这做那时,她更感觉不舒服了,因为这不是她熟悉的方式。培训结束后,有参与者(她从前的学生)对她说:“您今天一点也没有展示出平时的风采。那位教授把您的风头都抢光了!”听到这样的话,她感到极没面子:“当了几十年的教师,这辈子也没这么丢人过!”

这次经历,令我震撼,让我难忘,更让我反思:在各种教育培训中,咨询专家到底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发挥什么作用?作用的边界又在哪里?

咨询专家的角色及作用

为教师专业发展提供咨询的人被认为有三重身份:倾听者、提供批评的朋友和专家。咨询专家在扮演这些不同的角色时,在不同的情境下需要考虑不同的因素,并采取不同的行动,最后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据此分类,我在上述经历中主要扮演的是“专家”的角色,其次是“提供批评的朋友”的角色。

首先,作为“专家”需要考虑的因素,我当时并不太清楚。也许,这位培训者对我的权威是接受的(或者说是不得不接受的,因为这是国家项目所规定的),但她对我的意图是否适合她的处境,可能持怀疑的态度。换句话说,我的可信度在她那里并不高。此外,我对她当时所处的情境,也缺乏了解,只是到了饭桌上看到她的异常反应后,才稍微有所了解。由于我扮演的是一个“专家”的角色,结果就导致了让培训者感觉“不舒服”,对自己缺乏信心、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缺乏成就感的后果。更严重的是,这种不满,可能会促使她今后产生对我的依赖,希望我告诉她应该怎么做,而不会自己开展有创意的培训。

其次,我扮演的是一个“提供批评的朋友”的角色。问题是,这个角色是我一相情愿为自己设定的。我认为自己与对方是平等的,对方对参与式培训的做法是了解的,我们在一条船上,有着共同的目标――将参与式培训做好。更重要的是,我以为我们之间有着基本的信任,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为她提供改进建议。可我没想到,其实我们之间的信任还没有建立起来――我们前一天才认识,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互动,也没有发生能够让我们互相信赖的事件。可能是出于对部级专家的敬畏,她不得不认可我的专业可信度,但内心是否真正认可,还不得而知。

而我做得最不够的,是没有扮演好第一种角色――“倾听者”。我应该先提供“倾听的耳朵”。显然,这次培训是一个短期的咨询,培训者正处于对参与式培训的具体做法毫不了解的阶段。如果我注意先了解她的想法,并对她的处境表示理解后,再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改进建议,她也许会感到“舒服”一些。只有她的自尊和自信得到了维护,她从事参与式培训的能力才会有所提高,并可能在后续的培训活动中,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和创造性。

作为部级咨询专家,我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是:我的干预是否促进了当地人的学习?我如何做,才能最大限度地促进他们的发展?

学只能被辅助

十几年来,我做教育咨询专家的经历给我的最大启示是:学是不能被教的,而只能被辅助。就像苏格拉底的“助产术”:孩子在对方肚子里,她必须自己把孩子生出来;而我只是帮她更顺利地生产而已。学习者必须自己主动参与,带着自己的问题和已有的经验来学习,并通过问题解决、“做中学”,获得真正属于自己的知识。

回想自己做教育咨询专家的经历,整个过程就是通过自己动手“做”而学习得来的。

记得1998年,我参加中英甘肃基础教育项目的设计时,英国来的国际专家并没有告诉我如何做项目,而是一开始就交给我一项任务:设计教师培训的内容。尽管在这之前,我作为评估专家也参加过不少其他国际组织的项目,但是在这个项目里,我对第一次接触到的诸如TOR、Logframe等术语,还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好,在同他们一起做的过程中,我逐步学会了使用正式的程序和方法做咨询工作:写工作计划书、设计逻辑框架图、组织参与式活动、与当地人一起设计行动方案并写执行报告等。

我之所以能够在实施项目的过程中有效地“做中学”,是因为所有的活动都采取了开放的方式。项目事先并没有固定的设计,项目的目标、活动内容和实施方案都是由大家一起商量,相互切磋,共同形成的。1999年项目正式实施之前,我们近20名国际和国内专家全部来到甘肃,并分组按各自负责的领域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实地调研。在充分了解当地需求的基础上,我们与当地各利益群体的代表一起设计出了不同领域的内容。由于所有的活动和内容都是开放的、生成的、可以讨论的,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产生了强烈的参与感和责任感。学习的过程非常透明,参与者之间没有明显的等级差异,即使是对“游戏规则”不熟悉的人,也能很快从“实践共同体”的边缘进入中心。

在项目实施过程中,我也目睹了省、州、县各级教师培训者,是如何通过主动学习、具体“做”事情而迅速成长起来的。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是1999年我与省级培训者一起设计教师培训需求分析工具的经历。当时,为了打破原有机构的惰性,省级培训者是由来自不同教育机构的人员组成的,他们以前都没有做过类似的工作。在他们眼里,“决策”是上级教育行政部门的事,“研究”是教育研究人员的事,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在这次活动中,大家群策群力,通过9天紧张而有序的相互协助,开发了18个非常实用的研究工具。而作为组织者的我们,只是从旁调动所有成员平等参与,鼓励大家充分发表意见,并协助群体深入思考问题。我亲眼看到小组成员一天天地成长,从疑惑、胆怯、不知所措,到充满自信、胸有成竹。活动刚开始时,他们似乎总想依赖我们咨询专家,不断在问:应该怎么办?可是,当活动进行到一半时,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我们逐步变成了“多余的人”。他们脸上所表现出来的自信,以及他们在组织和管理工作中所展现出来的能力,让我们吃惊。后来,在对活动进行反馈时,很多小组成员都表达了对自己的惊诧: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的潜力,可以做出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因为我们对所有的项目(培训、研讨、开会,甚至休闲)都采用了开放、平等、“做中学”的方式(而非传统的“教”和“告诉”的方式),所以使参加项目的全体相关人员(教师、教师培训者、教师教育管理者、咨询专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习惯接受上级的指令,到自己发起有新意的活动;从消极适应社会常规,到积极参与教育改革。最明显的是,大家做事情的态度和行为方式改变了――变得更加友好和宽容,愿意征求不同人群(特别是弱势人群)的看法,善于倾听不同意见;在坚持自己原则的同时,拥有更宽阔的胸怀、更高远的境界和更敏感的心灵。我个人的生活和工作,也由此发生了变化,我在处理个人问题时,变得更加圆融灵活;我在自己的教学中,逐步减少了对学生的“控制”;我与同事交往时,也更加注意倾听。

我记得在项目进行到第三年时,有一位国际专家在为省级培训者作高级研修培训时,比较系统地谈了自己对参与式的理解(其实她才说了不到20分钟,但这在项目中也是非常罕见的)。在她讲完之后,马上有一位省内专家站起来气愤地大声说:“为什么你们在项目开始时不告诉我们这些内容,让我们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去自己摸索,一直也弄不清楚什么是参与式!如果你们当时就直接告诉我们,不是省事多了吗?”国际专家回应道:“我们当时告诉你,你也不会理解。你可能知道了一些概念和原则,但你并不会理解其中的内涵。现在,正因为你自己摸索了这么久,有了真实的亲身体验,你才能够如此深刻、透彻地理解我今天所说的话。”

在教育发展项目中,被培训者总是希望外来“专家”告诉自己问题的答案。但如果我们直接告诉他们答案,是教不会他们的。而且,对很多问题,专家也不知道答案,有时甚至连问题是什么都不清楚。解决当地问题的答案,只有当地人自己最清楚。他们可能会因为长期的压抑一时说不出来,但他们心里是明白的。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点催化剂、一点鼓励、一个更加宽松和安全的环境;或者说,他们只需要我们这些不受当地制度挤压的外来专家的关注与介入,就能让自己的智慧涌现出来。如果我们采用讲授的方式,事先告知答案,他们听了也未必理解,更未必接受。

根据“认知不协调理论”,人们总是回避同自己原有认知要素对立的不协调的信息,而积极接受与之协调的信息。即使当地人接受了我们的观点,也未必在自己的实践中使用。因此,我们应该如孔子所言:“不愤不启”、“不悱不发”。“默会知识论”还告诉我们:专业人员(如教师)所具有的知识很多是缄默的、个性化的,而且镶嵌在情境活动中。我们需要采用陶行知先生数十年前所倡导的做法,“教要按照学的法子”,“学要按照做的法子”。即使是学参与式的方法,也要使用参与的方式,而非“告诉”的方式。只有当参与者对所学的东西不仅有思想上的认同,而且有身体上的形塑时,他们才能自如地将所学迁移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中来,并表现在自己日常的态度和行为里。

在上述案例中,我的干预对培训者之所以效果不佳,主要是因为我过于急切地扮演了“教师”的角色,希望“告诉”对方如何做,而这再次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当对方还没有做好准备时,我的帮助是不会有效果的,正如我伸出一掌,对方也要伸出手掌迎合才能拍得响一样。如果对方希望改变,他们也得付出,才有可能真正改变。作为外来的咨询专家,我应该尊重并接纳当地人改变的步伐,而不能操之过急。生命是一种选择。咨询专家最能够做的(也是最应该做的)是通过聆听和共情,帮助当地人觉察到选择的可能性,并提高他们自主改变的能力,而不是直接告诉他们如何做。

作为咨询专家,我感到自己的“辅助”作用是有限的。我不可能消除前进道路上的困惑和矛盾。我能做的,只是陪伴当地人一起前行;在帮助他们成长的同时,也让自己成长。教育是一个“回头”(即顿悟)的艺术,其目的就是从自我内部“引出”智慧的内核。只有通过参与各方真诚、平等、开放的对话,使自我敞亮、真理显现,才能让我们真正认识自己;而我们只有真正认识并认同了自己,才能发现自己的发展潜能,也才会充满自尊和自信地不断学习和成长。

(摘自《中小学管理》2007年第6期插图:董苇)

责编:子丑 (本文编号: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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