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别处的梦想

时间:2022-06-23 10:28:49

活在别处的梦想

分辨欧洲家具的年份,有个极简的法子:若装饰笨重,多半是中世纪的;若装饰上多几何图形且对称,多半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若多黄金乌木、厚卷花纹、体格宏伟,多半是17世纪的;若有象牙镶嵌画儿,多半是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若颜色变白带绿、配植物庭院图案、四脚纤细、体格轻婉,那多半是18世纪中后期,洛可可风格的了。

这个转变过程,像是一个暴发户的心路历程:17世纪乍有钱时,要显尊贵,于是巴洛克风:18世纪,过惯了金堂玉马的日子,就开始想念自然庭院。如果无由目睹,就在室内营造。18世纪家居洛可可风,一言以蔽之,就是小清新三字。

总之吧,田园风、牧歌风,就是希望自己在厅堂里,也如处庭院之中。

18世纪欧洲贵族不只爱自家的自然,还海纳百川,尤其爱中国式庭院。

餐具瓷器上,也学中国画,绘花鸟树木;壁画挂毯的纹绣,也有许多半吊子中国式符号,但终究模仿得不像:这里一棵棕榈树、那里一头大象,还在小教堂旁边修个佛塔,这就穿了帮。看着很是中国,细看就知道,乃是许多中国元素拼合而成。但欧洲人无所谓:只要觉得好像活在异国他乡的庭院里,呼吸自然,就行。

19世纪中期,日本瓷器往欧洲运时,会拿浮世绘当外包装,以免碎裂。

大概1865年,法国画家费里·布拉克蒙拿了张包装纸——葛饰北斋的作品——去给年轻画家们看,瞬间让那批年轻画家倾倒。爱德华·马奈几乎是立刻融汇浮世绘技法,做了那幅有名的《吹笛少年》;此后印象派兴起,其中莫奈、德加、毕沙罗等,无一例外,成了热血日本迷。

莫奈晚年,有了些钱,去吉维尼镇置了地,连房带院买下来,然后:栽种花木,引来河水,开掘池塘;把艾伯特河改道了数百米,生造了个不规则椭圆的池子。他还嫌不过瘾,在水上特意修了座日式拱桥。桥漆为绿色,跨越池塘;水菖蒲、百子莲、杜鹃花科的观赏植物和绣球花环池而居,柳树和紫藤悬垂水面,让水的色调更趋深蓝,水面漂浮着粉红色的睡莲。到这样,他才满意了:生造出了一个日本池塘庭院,然后生活其间。这般大规模造景观,就是真人版《模拟人生》。

凡高没莫奈那么有钱,但他还是爱日本画,尤其是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的作品。他买了大堆浮世绘挂家里,还跟兄弟写信,自我陶醉:“我都不需要去日本,一睁开眼睛看到画,我就在日本了!”

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梦:企图生活在别处,拥有全然不同的生活。但真生活到别处了,就会又忍不住开始雕凿自家的风景。

19世纪许多江南士子乍到香港,全都住到山腰去,种榕树和芭蕉,然后产生一种犹在江南、嫩绿可爱的。

同理,墨西哥南部的白色西班牙式建筑和美国弗吉尼亚州那些苹果绿草地、湛蓝清碧色小溪,现在被当作殖民地风格津津乐道,其实无非是西班牙人和英国人不甘心生活在此,又念起故乡来了……

没法子,人此生此世,总在试图追求体验最多的可能,一个想象中的世界。由此产生了厅堂山水挂轴、仿古装饰、穿越小说、电子游戏、旅游业和大多数的园林艺术。

就像小时候,女孩子爱玩过家家。莫奈和凡高其实也差不多:他们念念不忘生活在别处,也只是尽力给自己找了个如梦似幻、可以用来过家家的场所,而已。

(摘自《博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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