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高粱般活着

很久以前，我的家乡，坡里坡外种满了高粱。秋天时，这些高粱就挤挤挨挨，风吹来，大地深处，唱起哗啦啦的歌声，万顷大地，高粱穗子连成一片，汇成血红血红的海，怒吼翻腾着。

在故乡广袤的原野中，沐着清风朝阳、细雨甘露，高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率性地生长。青山绿水黑黄田，供应着高粱成长所需的养分，使高粱们象邻居家中的半大小子，浑然无欲，快速成长，一天一个样。风来了，成片的高梁打着旋，互相拍击，发出令人心惊的呼喊声，在阳光的照射下，暗红、浅红、艳红，交替显现。万顷高粱，红浪滔天，打着转，上下翻，旋成生命里火热的涡，巅成生命里狂热的浪，留下旺盛生命翻腾的痕。只有站在坡地里，让火红的高粱，把自己包围起来，让高粱地里的风，扬起沉沉的穗头，抽到自己的脸，再让高粱叶子，在自己身上，拉出几道血乎乎的口子，感觉到火辣辣的痛、麻辣辣的痒时，我们才能体味到，原野中这些沾土即活的庄稼，生命力是多么的狂野热烈、生猛鲜活。

这些高粱，站在地里，稳当得很，村子里力气最大的驴都不能把它们连根拔起，当你仔细看的时候，原来，它的根部长着圆圆一圈的细脚，都深深地扎进了生养它的泥土里。我们可以在金黄的麦地里恣意奔跑，也可以在碧绿的玉米地里自由穿梭，却唯独不敢在高粱地里轻易奔走、肆意践踏高昂着头、稳稳当当的高粱，因为，根基牢固的高粱，肯定会撞痛你的腿，使你走得跌跌撞撞，宽大的高粱叶子，也会划伤你的额头。无边无际、火红一片的高粱，已横竖交织成了铜墙铁壁，阻挡住了任何的恶意毁坏。站在高粱地的地头，看着风中舞蹈的高粱，踏着脚下的黄土地，才知道，是家乡的土地，让高粱长得牢，站得稳的。一场大风过后，高粱只是歪歪身子，甚至折断，但都不会从土里拔出脚来。每当我在人生路上遭到挫折的时候，我就会到家乡的高粱地里转转，有时，就会梦到我变成了地里的一株高粱，我知道，这是喂养我长大的高粱，喻示我要坚韧、坚强，要活出高粱的气节，永远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永远宁弯不折，宁折不倒。

夏季，是万物狂欢生长的季节，高粱也不例外。一场透地雨过后，静寂的傍晚，你站在地头，就能听到高粱苗子的拔节声，咔吧、咔吧，清脆无比。晚上就着月光看，那些身材欣长的高粱，舒展腰身，尽力吮吸土地的汁水，在朦胧的月光里，正愉快的往上窜。从生到死，整个生长的路途，高粱从没停歇过。播下种，它就在黑暗的土里，极力翻身，活动，做出苗的准备；六月的透地雨，让它一下子就就窜过了人的腰；及至农人为它施过两次肥，就长到了一人高。在金黄的初秋里，它会为养它的人，奉献出一个稍显稚嫩、微绿的穗头，这不过是它刚刚长大成人，接下来，它就会努力地生长，腰身变粗了，叶子变大了，穗儿沉了，它太努力了，以至于累得面红耳赤，最后，不得不垂下头，休息一会儿。就这样，高粱一口气，就长成了一个红脸大汉，步入中年。短短几个月，经历了风雨雷电、牲畜伤害的高粱，才有这么个结果，它就明白了，活着是多么的不容易，活出个高粱样更不容易，它更明白了，“粱”生苦短，“土”养情长，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的土地娘，这才真正是高粱们的哲学。

我曾诗意地想象，在一碧万顷的高粱田地里，弯腰锄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何等的闲适、惬意。后来，在家乡的高粱地里，给高粱上粪、除草、捉虫、浇水，亲身体验到了劳作的辛苦，才明白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真正涵义，才明白乡村生活，绝不是田园牧歌般的美好。在密不透风高粱地里干活，汗如小溪般淌下，腰累得直不起身，衣服粘在身上，透着水，小半天，就会晕眩。村子里的老人常常说起人间的四大热：“高粱棵，鏊子窝，火炉口，棉被窝。”绝对是在高粱地里劳作做活的最好注脚。望着和沉甸甸的高粱、一样弯腰向地的父亲，我明白了，真实的日子，其实，是和高粱穗子一样的沉重、瓷实的，绝不是轻飘飘的鸡毛。从此，我学会了坚韧与拼搏，学会了象高粱一样仰头生长、象饱满的高粱穗一样低头谦虚。是红红的高粱穗子，彻底拂去了我的浅显、浮躁，学会如何脚踏实地的去生活。我想，我能有今天，就是高粱教育了我。

曾经因高粱而火红万里的故乡原野，今天已不复存在。村子里，青壮年劳力，就像小河里的水，流向了城市，没有劳动力的村庄，使得高粱也随之消失，庄稼地里，取而代之的是不用花费功夫、易于管理的杨树苗。没有哗哗作响、血红耀眼的高粱包围的村子，象没有男人的家，寂寥冷清，毫无生机。尽管偶尔有一块不起眼的小地被栽上高粱，但已没有了血海翻腾、令人血脉贡张的恢宏气势，只剩下夕阳落后的一抹残红、半点晕色，陪伴村庄及村子里剩下的老弱病残，显示着曾经勃勃生机的乡村场景，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