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宵上元道

时间:2022-06-21 03:45:14

两个人便如此静默地对立着,船里不知哪位姑娘拨动阮琴,唱着:“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飘飘渺渺的声音和着圆润的琴声愈加显得柔美浓情。

日子进了三月,乍暖还寒时候,终于不用再跺着脚出门了。与往年一样,金陵城里最先报春信儿的仍是望萝河,冰还没融干净,画舫绣船已经零零散散地飘出来,顺着河道绕京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临河的添香酒楼立在东城拐角处,二楼窗边坐的正是小侯爷萧臣。

过往画舫上有不少姑娘都是认得这位爷的,知道是京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向来最能和姐妹们混玩在一堆,也不曾看轻哪个,此下若打了个照面,便从画舫上遥遥委身道个福,萧臣大多能点头回个笑。

天边刚见夜色,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卷着外面潮冷的风坐在了萧臣对面。来者是朝里新晋的吏部侍郎叶城,现下炙手可热。叶城与萧臣对视一眼,接过热茶,觉得身子暖了才低声道:“小侯爷所料不错,北方果然闹了蝗灾。”

萧臣低着头勾了勾嘴角,说:“刚过去的年根底下没起大雪,过了年可不就不好过了嘛。”

叶城恭声道:“我需要上道折子给圣上吗?”

“不必。”萧臣抿了口茶才道:“这消息估计再两日便到京里了,咱们圣上正忙着后宫大选呢,如何顾得上这档子小事。”

语毕,萧臣也察觉出了自己话里嘲讽的意味,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到时候,你再上折子吧。这两年北方连连遭灾,我担心……你以后多劝着点。”

叶城把萧臣的话琢磨了又琢磨,问了句:“那您呢?”

“我?”萧臣起身盯着窗外,饶有兴味道:“自然还是做我的风流贵公子,那么多的美酒要喝,美人哭了要哄……还有个毛头小子抢了我的歌女,我要抢回来。”

话没说完,人便从窗户跳了出去,直接飞身上了旁边一条绣船。叶城起身趴窗边的功夫,萧臣已经和刚在那船上曲儿的毛头小子比试了起来,令人惊奇的是,这毛头小子似乎颇有本事,竟没有丝毫落败的迹象。

看那人一身华服,腰间坠一块沁了色的和田玉璜,连上衣袖口都绣着银线,便知应该是京里名门家的公子哥。

叶城摇头暗想,这回小侯爷的花名怕又要响彻金陵城了。这样想着,脚下却也不耽搁,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柳霁醒自小便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儿,别的姑娘绣花下棋,偏她喜欢去演武房,好在也没多少人管她,演武房、练阵厅任由她上蹿下跳。瞅了个空子,柳霁醒抓了套男装逃了出来,正在船上与美人饮酒聊天,却不想遇到了个疯子。

那人本事在她之上,百招之后她束发的纶巾已经叫人拿在手里了。她散着头发气急地斜觑那人,却不料撞进了那双漾着笑意的黑眸中。柳霁醒感觉自己脸上慢慢热了起来,只好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转身欲遁。谁知萧臣过来拦住了去路,她停不下步子,反倒像是自己扑进了萧臣的怀里,霎时脸上如朝霞一般泛出红色。

萧臣也是情急之下才伸出手去拦,这般美人入怀的姿态同样叫他心中一悸,柳霁醒飘散的头发不时拂过他的手,细密轻柔的发丝伴着柳霁醒羞涩的侧颜缠缠绕绕地入了心。萧臣只感觉耳边响起“隆隆”的声音,如同听到高山拔地起,心却像被泡进了酸水里,一点一点地连呼吸都滞涩了。

两个人便如此静默地对立着,船里不知哪位姑娘拨动阮琴,唱着:“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飘飘渺渺的声音和着圆润的琴声愈加显得柔美浓情。

岸上已然升起万家灯火,橙黄色柔和的烛光交织成一片,女子的唱腔、小厮的吆喝、孩子的嬉笑都成了水里朦胧的倒影,都成了背景,愈发衬得那人入了眼,进了心。

萧臣撤后半步踏上朱漆船板,将纶巾奉上道:“在下萧臣,请教姑娘芳名。”

柳霁醒迟疑了一下,修长白皙的手指从衣袖里伸出来,刚滑到手臂上的镶翠的银镯掉回手腕上,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向上挽了挽镯子,顺便将手扶在了自己手臂上,生生改了伸手的方向,没有接过纶巾,只用清冷爽脆的声音答到:“有礼,柳霁醒。”

萧臣听到这个名字,垂下的眸子里飞快划过一些莫名的情绪,手里不自觉地下了些力气,纶巾都被捏得皱了起来。

柳霁醒暗暗瞄了一眼萧臣的手,似乎有点惊讶面前这人的反应,但脸上如常地笑道:“小侯爷惊了我的美人,如何赔我?”

萧臣大步走进船内,片刻又走了出来,手上多了杯酒:“如此我便赔你个美人,不知柳大爷满不满意我的姿色?”

柳霁醒没憋住,低头“噗嗤”笑了出来,嗔怪地白了萧臣一眼:“残花败柳的姿色,陪酒是不能了,可还擅长歌舞曲艺?”

萧臣像模像样地接话:“奴家粗笨,只会一支曲子。”

柳霁醒小手一挥:“让爷听听,唱得好,有赏!”

敛了敛笑,萧臣竟真的唱了起来,却不想刚唱一句“去年今宵上元道”,便被柳霁醒的笑声打断:“这美人的嗓子真真比破锣还破锣。”

说完便要离开,萧臣的声音从身后蓦然传来:“冒昧敢问,为何会名霁醒?这名字着实别致。”

竟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

柳霁醒住了脚,沉默一会儿才说:“你我萍水相逢,这样便告诉你实在不值得。不如,你跟我说,为何你会叫萧臣?”

“父亲当年平西北、东南两大战乱,太祖恩赏,除封了镇国侯外另特许我随国姓萧。”萧臣看看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后舔了舔下唇继续说:“父亲感念太祖,为我取名萧臣,以尽君臣之道。”

“萧臣,萧臣。”柳霁醒面带嘲讽地冷哼一声:“君臣之道,呵!当今为臣不臣,为君不……”

“停。”

萧臣不大的声音忽然炸开,柳霁醒蓦然回首,两人眸光交织,却是柳霁醒先扭开了头。

“下次吧。”声音淡淡地传出来:“如果有缘再见,我告诉你我的故事。”

北方蝗灾的事情,萧臣虽早有见地,事态发展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赈灾粮款被一层层剥削,到灾民手里早已不剩什么,没有饭吃的人为了活命暴乱起来,北方的游牧一族趁虚而入,叫这个一直以来安逸奢靡的国家慌了神。

叶城担心萧臣安危,请其离开金陵,以求平安。萧臣却只是叹息道:“我是国姓之子,家国天下,我如何离开。谋划多年,你以为我求什么?这天下吗?只为活着而已。”

“只求作为国姓之子,堂堂正正地活着。”

活着,也非易事啊。

隔日,皇上亲领十万大军挥鞭北上,未曾想还未出第一道关门便遇敌军,来了个全军覆没,连带着皇帝陛下也丢了性命。

谁都知道,没有拿皇上的性命来交涉条件,便说明对方野心根本不在几方土地上,他们要的是这个国家。

好像突然之间,之前为了争夺皇位而闹得凶的那几位皇子就消声灭迹了,谁也不提继承大统的事情。北线连连战败,人心惶惶,不战而降的说法甚嚣尘上。

萧臣望了眼昔日满是脂粉气的望萝河,知道自己不得不站出来了。

那一夜城内刚刚经过一场小雨洗涮,红墙黄瓦都透着鲜亮,萧臣第一次将叶城约在了镇国侯府内。在萧臣的计划里,他需整顿京中防卫及周边军队约八万人,北方虽来势汹汹却后劲不足,加之只有六万军队,抵一抵大概是可以的,只求南境援军能尽快赶来。

两个人默然相对,都知这并非万全之策,实属无奈之举。

柳霁醒便是这时候推门而入的,夹带着潮湿的雨气,青丝高束,戎装加身。

萧臣眸色一沉,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霁醒冷笑一声,直接坐在了萧臣对面道:“领着一帮心如死灰的兵,纵使人数数倍于敌军,也不过是个败字。这样基本的用兵之法,老侯爷不曾教过你吗?还是你在脂粉堆里算计太久,连这点东西都忘了个干净?”

说罢不理会叶城的拍桌怒目,直接拿过地形图道:“明日你领兵一万驻守金陵城,我带七万从此处山口迎战蛮子。”

叶城又怒又惊,说:“你……你是那日画舫上的……你凭什么!”

萧臣有些力不从心地揉揉额头,低声道:“叶城,这位是唯颜公主。”

柳霁醒勉强笑了笑,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紧,连眼眶都是涩的:“你果然知道。”

别说民间,便是朝堂上甚至后宫里,知道唯公主的人都不算多。这位公主若说受宠,从诞生下来便没能得见皇上,皇家族谱内更不曾记录,甚至姓氏都是母姓;若说不受宠,赏赐权利从来不少,连在宫内的自由都比旁人多。只是柳霁醒自己知道,这些年她像个无父无母的野孩子,悠悠荡荡如孤魂一般。

叶城见两人默然对视便识趣地躬身退下,萧臣眼中光波千转,末了也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柳霁醒却红了眼眶,像个委屈的孩子。

“这些年来,你默默苦心操持这国家多年,却是为了如今以身殉国吗?”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几乎是声声泣泪。

古语言,哀兵必胜。萧臣是想以自己的战死沙场来激起大家的斗志,这样的小心思他没有给任何人说,叶城跟随他十年没有懂,柳霁醒却明白了,这大约就是一见如故吧。

萧臣努力压下自己的情绪,其实这些年他又何尝不委屈,可是家国天下,与谁诉说?

萧臣别开头,说:“不然呢?真的让你去吗?”

柳霁醒轻轻笑起来,说出的话却不是在回答:“父皇上位时几位叔叔都被处死了,六位皇兄……六位皇兄,二皇兄和六皇兄先天不足,不提也罢。大皇兄与父皇一样昏懦有余,胆气不足。剩下的三位,打自家人都是好手,现下……现下已然没了消息……”

柳霁醒直视着萧臣:“若你死了,这江山便是夺回来,谁能料理?”

萧臣大惊,脱口而出:“我无意皇位。”

“破落山河,谁能料理?”柳霁醒大声逼问:“我问你萧臣,谁能!我吗?”

萧臣不忍地也红了眼眶,柳霁醒却笑了出来:“我母亲本是敌国女将,被父亲俘虏回来做了皇妃。如今我袭了母亲的名作封号,虽为女儿身,可若要领兵打仗,我柳霁醒也不会怕。不过治国安邦,我自知不能够。”

萧臣定定地看着烛光下柳霁醒,那张秀丽的脸此时满是哀伤和坚毅,混合出一种别人不能有的娇艳,就像开到荼蘼的蔷薇,那么热烈,却也是末路的开始。

“你问我为何叫柳霁醒。”眼角的泪重得坠下来,她毫不在乎地一抹,继续说:“母亲说那一日雪霁日出,她遥遥看到了父皇,自此爱慕于心。那一仗,她败在心里,也亡了国。后来随父皇回宫,她才知道帝王情谊做不了数,后悔半生。雪止为霁,梦散是醒。母亲希望我改变,勿要重复她追悔莫及的悲哀。”

“你呢?萧臣,你后悔吗?”

不知你是否后悔,可她柳霁醒后悔了。

若当初没有遇到,今日唯颜公主于你不过一颗棋子,死在战场亦不足惜,不会让你犹豫不决,更不至于让你凭添寂寥。她后悔当日偷了那套男装,后悔当日偷偷出宫祭奠母亲,后悔那日上了绣船,遇到了他。

萧臣看着那张烛光下俏丽悲切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如何后悔? 去年今宵上元道,她在船舷,回首莞尔,勾了桥下一位浪荡侯爷的心。

那一刻,萧臣便没想过“人生何如不相逢”,没想过后悔。

脱下宫中华服,披上戎装,柳霁醒好像忽然没了往日的华贵,反而蒙上了一层清丽张扬。宫中的老人说,此刻的柳霁醒就好像当年的柳唯颜活了一般。

这样一个女子手持长枪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冲锋陷阵,那些失了父亲的儿子,失了姐妹的兄弟如何能退,如何敢败?一时间京中内外情绪高涨,甚至有许多人涌入金陵城中,立在京城门口,卧眠望萝河畔,他们颜色平静,眸波坚忍,一扫往日颓败模样。

不足一月,这场国的劫终是解了,却也有人真真切切地不在了。

大捷那日叶城第一次见萧臣哭,也是唯一一次。萧臣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打进酒杯里,和着酒被咽进了肚子。

“家国天下……霁醒……”萧臣大约有了些醉意,嘴里反反复复说着那几句话:“家国天下?我要家国天下做什么?是我,是我害死了霁醒。”

萧臣摊在榻上,眼帘垂下时还泛着泪光,目光就这样斜斜地看向烛台,他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么,却被烛火烫了手,可他还是那样坚持地伸出手去握,嘴里低声喃喃:“外头兵荒马乱,我却想让你在我怀里岁月静好。霁醒,是我痴心妄想了么?我筹划算计,最后竟还不能……”

他说不下去了,嗓子酸涩得紧,只好看着红烛朗声:“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带着一点缱绻的意味,似耳边的低声喃呢:“去年今宵上元道,下句是什么?”

萧臣的眸子明明灭灭,从嗓子里挤出来压抑和沉涩的笑意:“去年今宵上元道,小姐好娇俏……”

那声音嗤笑一声:“怎的还像破锣一样?”

又一年的三月,乍暖还寒时候,望萝河的冰还没融干净,画舫绣船已经零零散散地飘出来。只见一条绣船上载着一高一矮两道清丽的身影,顺着河道绕京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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