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影在 第2期

时间:2022-06-18 03:25:25

001

几番热风热雨,所有的生物都伸出了欲望的触角。校园里的柳树枝叶婆娑,浑浊的水塘里倒映着它模糊的影子。

期末考试的卷子发下来了。这一年我过得极其失败,一开始是化学,那些卤族元素、有机溶剂快把我毒死了:后来,霉运蔓延到了数学、物理两门课上。于是,我拿到了三张红得光辉灿烂的卷子。我把它们迅速揉成一团塞进抽屉,好像这样就可以毁尸灭迹了。

老师没来,教室里一片嘈杂。

突然,一只手从天而降,“啪”,一个大大的本子砸在了我桌上。我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那个叫李凯的男生正站在面前。

“张奥想叫你给他写个留言。”

“什么?”我奇怪地看着他,愣了半天说,“张奥要转学啊?”要知道,我在班上不属于那种左右逢源、钩钩手指就有男生欣然听命的女孩,李凯也好,张奥也罢,都差不多没讲过话,就这样比水还淡的关系,写哪门子的留言嘛?

李凯抠着下巴上的痘痘,费劲地解释:“你,下个学期不是要去文班了吗?”

“啊,这样啊——”

可是,分班也值得写留言吗?这时候,我又想起来,张奥和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关系的:女生们都叫他“摩尔人”,而这个外号,就是我起的。他长得高且壮,皮肤黑得发亮,头发有些鬈,嘴唇厚嘟嘟地往外翻,很像《奥赛罗》里的非洲摩尔人;他又是化学课代表,“摩尔”这个让我深恶痛绝的化学名词就自然而然地安在他头上了。

打开留言本,第一页是空白,后面所有页都是空白,这竟是本崭新的本子。迟疑了一会儿,我只好在第二页上写了一行字:张奥同学:

祝你学习进步,百事可乐!

怡心

“谢谢!”李凯一把抢过本子,冲到不远处做了个“OK”的手势。我扭头一看,张奥正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这边,假如再把舌头伸出来,就很像邻居家的金毛犬等着喝牛奶的表情。

猛地,不知哪根警觉的神经被我拨动了一下,琴弦一样“铮”的一响——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他和我不熟,可李凯和我也不熟啊!我疑惑了起来。

夏日的阳光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满地摇曳的深黑树影仿佛海底招摇的水藻。抱着装着三张“红灯试卷”的书包,我徘徊在校园的水塘边,觉得自己也像在水中行走……

002

对我来说,暑期是漫长的、没有课间休息的自习课。然而坐在书桌前,对着满纸的符号,我又常常昏昏沉沉,一脑子乱梦,醒来时太阳已毒辣地照在西窗,屋子被烤得像一只皱巴巴的纸盒。

终于,一场大雨宣告了九月的来临。开学了,文班的生活正式开始。

班主任不知为什么看上了我,任命我为她的课代表。她可是快退休的班太,视政治课为天底下最要紧的学问!现在政治是主课之一,她每天都要布置一大堆作业。

本子一定要在第一节课前送到她手里,不然她会大发脾气。于是,我每天到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早自习时跟在一群莺莺燕燕的女生后面催逼着她们交本子,然后抱着一摞本子往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跑。

路过原来的班级时,教室里有人大叫“张奥”,一开始是一个人,紧接着是一大帮男生起哄的声音:“噢哦——噢哦——张奥!”我往里面瞥了一眼,看见“摩尔人”正气急败坏地冲着那帮男生“嘘!嘘!”地做着噤声的手势,想平息他们的叫喊,但他们叫得更响了。“摩尔人”突然像发疯的大猩猩一样抡着手臂,拳头雨点般落在带头起哄的那个男生身上,教室里乱成一团,又有人大声嚷到:“张奥,你再打,我就喊怡心了!”说来也奇怪,“摩尔人”听见这话立刻停手,仓皇失措地回到座位上。看见我站在教室外看着,他竟不好意思地一下子趴在桌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窘得满脸通红。难道“摩尔人”暗恋我?

天啊,怎么能被“摩尔人”暗恋呢?虽然我心里也隐隐地盼望着能来一场浪漫的爱恋,但“摩尔人”五大三粗的模样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场景实在不搭。

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003

西风扫落叶,繁茂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清冷的水塘里倒映着它尴尬的影子。

冬天来了,迟到的人数急剧增多,学校出台了一项政策:迟到的人要把名字写在校门口的黑板上“展览”。虽然我把起床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但是,有一天还是出了状况。

那天骑到半路,车胎破了,而这时无论是打电话回家让爸爸来送,还是丢下车跑步前进都来不及了。天哪,一想到自己会因此“闻名”全校,还会被班太往死里剋,我就快急疯了。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一辆车在我身边刹住了。我先是看见一只又大又旧又脏的鞋踏在地上,然后是一辆破车,生了锈的铃铛像一颗烂果子一样吊在车把手上,接着,我看到了一张憨笑着的脸——“摩尔人”!

真的是“摩尔人”。我第一次和他这么接近,恼火地发现自己的脸竟变得滚烫,他的目光也闪闪烁烁。他费劲地吞了口唾沫说:“你的车坏了?”

“嗯。”

“那,我带你吧,不然要迟到了。”

“不要。”我坚决地摇了摇头,“你先走吧!”

对他,我避之犹恐不及,别说坐他的车,就是被人看见我们俩在这里说话也很糟糕!我左右张望,生怕突然冒出来一个同学。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你骑我的车先走吧,我帮你把车修好!”

“那你不会迟到吗?”

“我不怕,我今天本来是请病假的,我有假条。”

“啊?”我瞪着他,又看了看表,也只能如此了。

“我第一节课间去你们班把车钥匙还你!”“摩尔人”说道。

“什么?”刚上车的我吃了一惊,“噌”地又从车上跳了下来,突然发现自己真是笨,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

“你,你不要来!”这句话脱口而出。

他的脸成了冻僵的地瓜。我心里一软,知道自己真的是太过分了,只想接受好处,但对这个给予好处的人,却总是拒之于千里之外。

“好吧,”他垂下头黯然地说,“我会想办法给你的。你快走吧。”

“那,你的车钥匙呢?”我急忙问。

“我有备用的。”他回答。

我骑着他那辆晃晃荡荡的破车冲进校门时,正好赶上打铃。

虽然免于迟到,但一整天,我都悬着心。如果他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大声喊“怡心!你的钥匙”怎么办?难道我能装聋作哑吗?或者,他让我们班的哪个同学转交给我?这下好了,又多一个人知道我和他之间有联系,万一再给传了出去……

心里有个声音弱弱地说:“其实‘摩尔人’也没什么不好啊,他那么肯帮忙……”另一个声音随即大声地反驳:“可是,他是‘摩尔人’呀!要是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会成为笑料的!”

放学时,班太走了进来,举起手里的东西,问:“这是谁的车钥匙?”

我抬头一看,上面连着一只胖胖的塑胶加菲猫,正是我的。我疑惑地走上前去。

“别的班的同学交到办公室的,说是在我们班门口捡到的。”班太把钥匙放在我手里。我心中一宽,豁然开朗。这“摩尔人”还真是挺聪明、挺善解人意的呢!

可是,推着车走出校门时,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张奥”两个字正写在黑板上“今日迟到”一栏里,一笔一画。清清楚楚。我顿时明白了,他根本没有病假条,他那么说,只是想催我快点走。

寒风飕飕,我的脸却又烫了起来。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生对我好,他甚至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可笑的矜持。

如果他不是“摩尔人”,那该多完美啊。

再一次遇到“摩尔人”的时候,他正和一大堆男生抱着足球往操场走去。在人群中,他扭头望着我微微一笑。我无法装作看不见,只好咧了咧嘴算是用微笑回应,连我自己也知道,这微笑真是太难看了。但他似乎一下子开心起来,跃出人群,猛跑几步,飞起一个大脚把球直接开到操场边的小树林里去了。“你吃错药了,你!”那帮男生立刻围着他狂殴起来,他抱头逃窜,我在一边捂着嘴笑弯了腰。

一直走到教室里,我还一想起刚才那一幕就痴痴发笑,同桌说:“这丫头是傻了。”

我一边笑一边跟她讲了前因后果,她也笑了,但笑得无比狡黠:“你啊,当心别喜欢上他了哦!”

“怎么可能!他是‘摩尔人’!”

“哎呀,你脸红了!你完蛋了!你完蛋了!”同桌指着我嚷道。

突然我觉得无话可说。我好像真的完蛋了。

004

期末考试快来了,测验变得多了起来。英语老师同时教我们班和“摩尔人”的班。她今天不知怎么突发奇想,让两个班的人互相批改测验卷。

前排的一个男生忽然把手上的卷子传给了另一个男生,诡秘地笑笑,冲我这里抬了抬下巴,于是,那个男生又笑着把卷子给了第三个人……在不怀好意的笑声中,传了一大圈之后,这张卷子扔在了我的桌上。我拾起来一看,果然,姓名栏里写着“张奥”。

我生气地把它扔回前排,前排又扔了过来。有个男生阴阳怪气地哼哼着说:“青蛙恐龙,绝配绝配!”

不知哪里腾起了一股火,我一拍桌子就跳了起来,把张奥的卷子扔在那个男生身上,然后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试卷。“哗啦”,试卷变成了两半。我们俩都呆住了。

英语老师早就对我们发个试卷也要乱成一团大为不满,铁青着脸说:“拿到哪张就改哪张!抢什么抢!”说着,走过来抓起张奥的试卷塞给我,“你就改这张!”

我看见那个男生的脸上露出了窃喜的笑容,显得那么猥琐奸猾。

我愤愤地说:“我不改这张!”

老师火了,吼道:“我就要你改这张!”

教室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我。我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不肯接过那张写着“张奥”名字的试卷,好像那是颗炸弹,一碰就会让我粉身碎骨。

老师的胸脯不停地起伏,她气坏了:“谁去把你们班主任叫来?我没工夫跟她耗!”

几分钟后,我被班太带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很安静,电水壶正“噗噗”地吐着白汽。班太问:“你为什么不想改那张卷子?总有个理由吧?”

我低头看着脚尖,头沉重得抬不起来。窗格的影子清晰地铺在地上,阳光有些发红。我听老人说过,阳光发红是要下雪的预兆。

“嗯?”她提高一点嗓门,“一切事情,都有因果联系嘛!不可能凭空发生啊!”

这种问话方式对她来说是很客气、很温柔的,如果再僵持下去,班太很可能会歇斯底里大发作。

我只好嗫嚅着说:“因为,他们拿我和张奥开玩笑……”

班太的老花镜推在额头上,像一对怪模怪样、闪闪发亮的大眼睛。这对大眼睛下面,又有一双精明严厉的小眼睛审视着我,搞得我心里一阵一阵发毛。

“那,你和张奥真的有那种事吗?”她阴森森地问。

“没有,没有!”我立刻慌乱而心虚地摇着头。

“那你还怕什么!”她双手一拍,“唯物论告诉我们,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只要你自己清清白白,谣言会不攻自破!”

我点着头,却悲哀地想到,我和“摩尔人”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啊?

“我相信你是不会掺和到乌七八糟的事里面去的,”班太站起来,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马上就是期末考试,好好干!”

回家的路上,我感到浑身发冷。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怡心!”我一愣,回头一看,是“摩尔人”!他竟然骑着车紧跟着我出了校门。

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浅浅洒满了一地。

“对不起,好像我们俩的事……”

我敏感地打断了他,冷冷地说:“我们俩有什么事?”

他垂下头,换了种口气说:“算我讲错了,都是因为我自己,让你被大家说,还跟英语老师吵了一架,我觉得很对不起……”

“什么因为你!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以后你不要总是跟着我!”

大概我一激动声音就很大,几个路人都回头看着我和“摩尔人”。

“摩尔人”呆住了。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凝结在了寒冷的空气里。

他突然咬着嘴唇,躬着身子狠命地骑起车来,在他的重压之下,那辆曾经把我从迟到边缘挽救回来的车叮叮当当地乱响着,很快就拐进了前面的一条小巷。

等我骑到巷口往里看去时,他已没了踪影。巷子里的路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上面压着一道道凌乱的车辙印。我把车停在巷口,痴痴傻傻地望着一地白雪、一条空巷,心像被掏走了一样。我站了很久,直到天全黑了,眼泪掉了下来,冰凉地滑过面颊……

005

寒假很短,一下子就过完了。不消几番春风春雨,水塘里冰消水潺,柳枝翩跹,妩媚在明亮的池水里。

开学一个多月了,可是我没在校园的任何地方碰见“摩尔人”。我忐忑不安了好几天,可是又不能跑到他们班去看,连装作无意路过瞟上一眼都觉得心虚。

终于,我忍不住了,对同桌说:“你能不能帮我去打听一下‘摩尔人’怎么不来上课?”

在我心甘情愿地让她大大调侃了一番后,她终于出马了。我担心地望着教室门口,生怕她带回来什么坏消息。

可是,不到三分钟她就回来了,说:“你瞎紧张什么呀,他不是好端端地坐在教室里吗?”“啊?”我虽然很奇怪,但也就放下心来。

直到有一天,看见他从比较远的楼梯上下楼,我才明白过来:他是特地避开我。

是的,他几乎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而上个学期的一切,令人烦恼、心跳、浮想联翩,也暗自喜悦的一切都像梦一样结束了,没有人再传关于我和他的谣言。

不再有烦恼,不再有凝视,不再有微笑,也不再有片言只语的关怀。

想到这一点,隐隐的酸楚与疼痛在我心里氤氲开来。

一个春意阑珊的下午,我抱着书包信步走过球场,突然看见一群男生正在生龙活虎地打球。其中就有“摩尔人”。他身手灵活,在人丛中左右一晃就到了篮下,投出了一个漂亮的空心篮。场边几个女生“啪啪啪”地鼓起掌来,他眉心一动,似乎有点绷不住的得意。

他没有发现我。我踱到了水塘的柳树下,清澈的池水缓缓地流着,清晰可见的是婆娑的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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