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开罗的绵绵情思

时间:2022-06-18 08:43:32

当电视新闻里传来埃及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纳吉布・马哈福兹病危的消息时,我们的心不由缩紧了。绵绵情思,不禁飞向开罗。94岁高龄的他,一生经历过多少风雨、多少坎坷。明知这一次恐怕难再出现奇迹,但我们仍期盼着,期盼着他早日康复……

纳吉布・马哈福兹是埃及现代文学巨擘,在埃及,特别是开罗几乎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咖啡馆遍布开罗大街小巷,那不仅仅是平民百姓休憩、聚会的地方,也是政治家、文学家们议事、论政,探讨文学与社会的场所。马哈福兹倡导的文艺沙龙,就是当时埃及社会活动家、作家、编辑、记者、出版商及广大文学青年聚会、倾谈的场所,也为马哈福兹剖析、了解社会,搜集创作素材,进行文学创作提供了便利条件。我们在开罗工作时,就曾特意寻访过古老的汗・哈里里市场边,马哈福兹当年常去的费沙维咖啡馆。当年马哈福兹常坐的座位旁,还专门保留了一处“马哈福兹角”,供怀旧和慕名的人们前来瞻仰,从墙上一张张泛黄的照片上,从已是孙子辈的店老板娓娓讲述中,从那把空着的马哈福兹坐过的老式木椅上,去想象、去品味当年马哈福兹同迈哈穆德・台木尔、陶菲格・哈基姆、尤素福・伊德里等等作家朋友及文学爱好者们热烈畅谈的情景。

马哈福兹长期在尼罗河东岸的《金字塔报》工作,家在尼罗河西岸,下班之后,他常常迎着落日的余晖,安步当车,走过横跨在尼罗河上的大桥,慢慢走回家去。有时,途中还会停下来,同遇到的朋友、交警、教师、学生闲谈几句。那几乎是开罗市民熟知的黄昏时分,尼罗河江桥上的一处温馨、和谐的风景。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994年10月的一个黄昏,马哈福兹像平时一样,沿着江桥,迈着舒缓的步伐向河西走去,一路上带着大家熟悉的笑容同人们打招呼。不料,就在他快要走下江桥的时候,一名守候在路边的宗教极端分子突然冲上来,在他脖颈上狠狠刺了一刀……消息传来,举国震惊。那些日子,我们同埃及人民一样,每天关注新闻,当得知由于抢救及时,马哈福兹伤势已经得到控制,没有生命危险时,才稍稍心安一些。

早年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我们就期盼着将来有机会去埃及,一定去拜访这位阿拉伯现代文学大师,他的由《宫间街》、《思宫街》、《甘露街》三部长篇小说组成的“三部曲”以及《汗・哈里里市场》、《梅达格胡同》等等作品,将开罗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市井生活与社会矛盾,刻画得那样鲜明、生动,就像是一幅幅逼真的埃及社会风情画。然而,待我们真的来到开罗,由于工作繁忙,一直未能安排上。发生这一不幸事件之后,再想拜见马哈福兹就更加困难了。出于健康与安全考虑,他几乎谢绝一切社会活动,中国作家代表团想要拜访他,也被有关部门婉拒。他虽伤愈出院,但由于伤及神经,影响右手书写功能,还需每日在家静养和做按摩与理疗。我们只好默默地祝福他早日康复,重新拿起笔,为热爱他的读者们捧出一部部新作。

但我们依旧不愿意放弃,就在我们离任前不久,靠了友人的帮助,终于获准去马哈福兹家中拜访。当我们如约走进西岸尼罗河大街一幢普通居民楼时,马哈福兹的夫人正在单元门口同警卫们交谈,见到我们,立刻迎上来,把我们领进客厅。纳吉布・马哈福兹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身着居家时常穿的半旧的睡袍,清癯的脸上带着微笑。对我们两个中国客人来访,他显得很兴奋。他说他虽未去过中国,但很早就读过孔夫子的哲学,及当代小说《骆驼祥子》(阿拉伯文译作《一个人力车夫的故事》),都曾经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说,就像他熟悉开罗普通百姓的生活,创作了许多以开罗为背景的小说一样,《骆驼祥子》的作者老舍也非常熟悉北京,除了《骆驼祥子》之外,还创作了《我这一辈子》、《茶馆》、《四世同堂》等等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和剧本。我们一些研究阿拉伯文学的朋友们,常将他们两位作比较,把他比作“埃及的老舍”。他听完呵呵地笑着说:“那是我的光荣……”K告诉我们,尽管他并不熟悉《骆驼祥子》的社会背景与文化氛围,却很喜欢那本小说,觉得它同埃及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几十年前读过,印象却一直很深……

同马哈福兹交谈,就像是在同我们熟识的父辈的作家朋友们交谈一样,一点也不觉得拘束。他的客厅很小,几张半旧沙发一摆,几乎就占满了。靠墙的大书橱里,整整齐齐摆满图书,有的橱格里,摆着他收藏的小摆设,其中还有两件中国的小瓷人。另一只书橱的一角,陈列着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证书和一帧穆巴拉克总统向他祝贺时的合影。那是1988年10月的事。当他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喜讯传来,举国为之欢庆,马哈福兹却平静地说:“我感到意外,感到惊喜,继而又有些遗憾,我觉得教育我成长的老师们――塔哈侯・赛因、陶菲克・哈基姆等文学大师们,比我更有资格获此殊荣……”在他获奖后的一个周未前夕,他想和以往一样,去亚历山大度假,便嘱咐秘书那两天不要再安排别的活动。秘书问:“要不要通知《金字塔报》派车?”马哈福兹说:“为什么?你知道我从来都是乘公交车去的呀。”秘书说:“可您现在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呀!”马哈福兹笑道:“我还是我,我没有觉得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他的质朴、谦和在开罗是尽人皆知的。他也由此更赢得广大读者的尊崇与喜爱。1994年10月那次突发事件,对老作家的伤害是巨大的。尽管医生们尽了最大努力,他握了一辈子笔的右手依然不听使唤。加上年龄的关系,视力与听力的衰退,不方便看报与听广播,但对社会动态,他依旧十分关心,每天上午,他在《金字塔报》的同事都轮流来为他读报。我们和他交谈时,有时没听清,便把手罩在耳轮上,贴近说话的人,我们不得不再大声重复一遍。但交谈中,他应对自如,思维敏捷,一点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而且,谈吐风趣,妙语连珠。一句平平常常的话,经他一说出,便透出大作家特有的睿智与灵气。但话语间对眼前的处境,仍流露出许多的无奈。他说,你们大概也听说过,我直到六七十年代,工作之余,还常同朋友们――艺术家、诗人、编辑,以及青年朋友,在尼罗河宫、阿里巴巴或费沙维咖啡馆聚会,讨论社会与文学……那是我的社交生活,一个作家,不能没有社交生活,不能没有同人们的交往、联系……现在,我却中断了这样的生活,不知道我的“咖啡馆”今天是什么样子,青年们是否还去那里相聚,他们在谈些什么……

我们不知道如何宽慰老人,更不能告诉他,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生活也在飞速地变化,他的“咖啡馆”,如我们去过的费沙维咖啡馆还在僻街陋巷里艰苦支撑,有的可能已被“麦当劳”、“肯德基”所取代。然而,他应当感到满足的是,他的作品以及根据他作品改编的电影,依旧拥有一代代读者与观众;在费沙维咖啡馆的“马哈福兹角”,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仰慕者去瞻仰……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医生又该来为马哈福兹做按摩和理疗了,我们取出他的《宫间街》和《底比斯之战》,想请他夫人阿迪雅代他为我们签名留念。一直陪坐在一边的阿迪雅却笑着说:“他这两个月虽未提笔写文章,却天天练习写字,还是让他亲自为你们签吧。”马哈福兹笑着为我们签了名。我们喜出望外,乘机递上小本子,请他为我们写几句话。他不假思索地,用他尚未恢复功能的手,写下这样一句话:非常高兴你们的来访,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交谈中国与阿拉伯文学的机会。祝愿伟大的中国进步、繁荣。

――纳吉布・马哈福兹

我们将一对中国景泰蓝保健球送给他,他用不灵活的右手试一试,无法转动两只球。他问:“我先用一只球,握紧、放松,再握紧、再放松,慢慢练习,也可以吧?”我们忙表示:“只要经常练习,总会有好处。”告辞时,我们祝愿他早日恢复书写功能,好为全世界读者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一边点头,一边指着我们送的保健球说:“我每天练习,待我右手能同时转动两只球时,便又可以提笔写作了。”

一晃又这么多年过去,同马哈福兹的会见依旧清晰如昨。正当我们怀着绵绵情思,遥祝他早日康复的时候,等来的却是他离去的消息。代表一个时代的94岁高龄的阿拉伯世界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走了,但他留下的作品,却依旧光耀着、影响着埃及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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