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乱”生妙,因“乱”而精

时间:2022-06-17 02:42:27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

这是一首送别诗,此等应酬常用的近体诗,也就是有规格可循的绝句和律诗。这里用的是歌行体,与近体诗不同,章无定句,句无定言,没有严格的平仄讲究,可以说是唐代的“自由诗”。全诗基本上是七言体,在七言的诗句前面加上一个四言,就成了十一言。“弃我去者”、“乱我心者”,光凭语感就能看出这两个四言似乎不完全是诗的语言。从词法上说,“者”是虚字,在诗句中一般应该避免的。从句法上说,“者”字句,属于判断句式,甚至是下定义的模式,往往不带感情。如“仁者,爱人也。”“诗者,志之所至也。”

这种“者”字句,带有明显的散文色彩。李白把它用到诗里来,是很大胆、也是很有风险的。但是,李白很自如地驾驭这种散文式的句法,使之带上了诗意。首先,第一句的第一个字“弃”,便带着独特的感情。“弃”字的本义是舍去、扔掉。其主体(或主语)都是有生命、有意志的人,人是主动的。但是这里的“弃”,主体(或主语)却是无生命的时间(“昨日”),人(我)成了被弃者。不是我弃时间,而是时间弃我,时间没有生命,没有意志,我有意志,却敌它不过,这是一种情绪化了的语言,是情感愤激时的语言。从理性逻辑来看,这个愤激来得是没有原因的,然而从抒感来看,是有特点的。一般的抒情饯别之作即景导入抒情,这里却是横空出世,来得很突兀。《昭昧詹言》评论说它“发兴无端”,王闿运说它“起句破格”,《唐宋诗举要》说它“破空而来”,说的就是这种被弃,无缘由的愤懑。这正表明这首诗的抒情不是通常所说的由弱至强,而是一开始就是高潮,处于高强度的激烈状态。其次,有了这个“弃”字,下面的“不可留”的感彩就更浓烈了。因为被弃,挽留的欲望才显得无奈。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从字面上来看,逻辑似乎不连贯了。“昨日之日”和“今日之日”的“烦忧”,还没有下落,却跳到“长空万里”。但是,表面上的“乱”,在深层却是笔乱意顺的。“送秋雁”就是送人(李云)。如果把送人直接写出来,笔不乱且意连,那就变成了散文,所以这里只写雁不写人,让它有一点“乱”,这才是诗。

从意脉的运行来说,这是第一层次的“乱”,呈现的就是感情激昂时思绪的跳跃。这种跳跃性,这种“乱”,正是情感与理性,也是诗歌和散文不同的地方。越是跳跃,就越是有抒情的美。越是逻辑严密,越是不“乱”,就越是缺乏诗意。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这里的跳跃的幅度就更大了,《王闿运手批唐诗》说:“中四句不贯,以其无愁也。”前面明明说,“烦忧”不可排解,这里却没有了一点影子,一下子变得相当欢快。“蓬莱文章”,是对李云职务和文章的赞美,“小谢”、“清发”是自比才华不凡。至于兴壮思飞、青天揽月,则更是豪情满怀。从开头的烦忧可不解脱到这里的欢快,如此矛盾竟毫无过渡,逻辑上可以说是“乱”得可以了。但是,这里的“乱”却不是绝对的,而是有着精致的分寸感的。首先,前面有“对此可以酣高楼”的“酣”字,提示酒喝到“酣”的程度,烦忧就消解了,心情就大不一样了。其次,壮思飞,这不是一般人的想象,而是带着孩子气的天真,这种天真与年已五旬的李白似乎并不相称,但是句前有“小谢”自称,联想就不难契合了。

比壮思飞的率真更动人的是揽月的想象。

月亮早在《诗经》中就是一个姣好的意象,以其客体、环境的清净构成精神环境的美好。经过千百年的积淀,到唐时,月亮意象的符号意味在思乡的亲情和友情上趋于稳定。这个意象具备了公共性。李白的贡献就在于突破了这种想象的有限性。“欲上青天揽明月”句令人惊叹的是,月亮竟然可以揽,就是人飞起来去接近月亮,月亮的空间位置不变。“揽月”的精彩不但在想象,而且在于月带着理想的冰清玉洁,有“青天”的空灵,有“明”的纯净,还在率真的情致中交织着“逸”兴和“壮”思。这个结合着清和净、逸和壮的精神境界,被月光统一在透明宇宙之中,完全是李白精心结构的艺术境界,在他以前,甚至在他以后,没有一个诗人,有这样的才力营造这样统一而又丰富的竟境。虽然皎然也曾模仿过,写出“吾将揽明月,照尔生死流”(《杂寓兴》),但只是借月光的物理性质,而不见其丰富的情志。千年以后,“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在艺术上亦粗放,不能望其项背。

到此为止,李白已经借助月亮,从郁闷的极端转向了欢乐的极端。从情绪的律动来说,显示出李白式激情的跌宕起伏。这里,李白激情的特点,首先是极端之情,其次是大幅度的转折,再次是这大幅度的转折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多次性的。接下去,又一次的转折开始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极端的欢乐,一下子变成了极端的忧愁。不但程度上极端,而且在不可排解上也是极端。这是千古名句。原因在于多重的“无理”。第一,“抽刀断水”是不现实的明显是不理性的动作,是“无理”的虚拟,但是,“妙”在以外部的极端的姿态表现内心的愤激,更“妙”在“水更流”,极端的姿态恰恰又造成了极端的相反的效果。第二,有了这个精致的类比,“举杯销愁愁更愁”,走向自身愿望的反面,就被雄辩地肯定下来,从无理变成有理,也就变得很妙了。这个妙不仅仅在这个句子里,而且和前面的“对比可以酣高楼”相呼应。“酣”高楼,就是为了消愁,酣就是醉,醉是为了忘忧,然而这里却是醉也忘不了忧愁。在这大幅度的跳跃中,可见内在情致意脉之绵密。

在李白的诗作中,借酒消愁,解脱精神压力,表现出情感获得自由之美是反复重构的母题。这方面有“会须一饮三百杯”“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迈,也有“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的不羁,更有“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的飘逸,都是借酒成功地消解了忧愁,但是,在这首诗里却是借酒加剧了忧愁。

全诗情绪悲欢起落的性质不同,但是,不管是起还是落,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情绪都很紧张。以这样紧张的最强音作为结尾,似乎也是一种选择,但李白却不是这样。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愤激的最高潮突然进入第三次转折,从极端郁闷转入极端潇洒,从极端紧张转入极端放松。连用词也极端轻松,“人生在世不称意”,轻描淡写,只是“不称意”而已,“昨日”的“不可留”,“今日”的“多烦忧”,眼下的“愁更愁”,一下子都变得不那么严重了,不过是人生难免的小事一段。轻松的日子就在“明朝”。这里的“散发”还不够潇洒,还要“弄扁舟”。李白不把最激烈的情绪放在结尾,显然是为了避免结尾的一泻无余,他在意念和节奏上再一次放松,在结束处留下不结束感,好处就是留下余韵,延长读者的思绪,让读者在无言中享受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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