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酒 第1期

说到酒,是有泪的。

兴许是因所有有关童年的记忆,都是在酒气的氤氲中酿成的。伴着酒厂而驻、立于两江交汇之间的千年古城,便是我儿时所有故事孕育的所在。

在这个小城里是无所谓嘈杂的。车水马龙并不多见,人所能见的大都是放眼望去的一片片的人力三轮车。伴着车轮“吱嘎吱嘎”地嘟哝,城市一天又一天安详平和地生活着。

而幼年的我却并不关心这些。于我而言,最美妙的总是在那夕阳斜下的当口。 鸟儿用微醉的嗓音略有些嘶哑地啼了几声,夕阳便迟暮了。那稀稀疏疏的日光穿过并不茂盛的树丛,懒洋洋地落在那颇有些沧桑的墙上。古城此时才算是活了过来,好像一个奔波一天的女子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情人一般,精神焕发,韵味难抑,自不必说。

青石板之路上,敞天铺之场中,古木绿荫之下面,凡能容人之处,人皆居之。恰是日末工罢之时,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聚在一起,或喜或悲地絮叨着一天的经历。不管一天怎样,这一项工序是决不会少的。而另一项亦不会缺的,便是酒。

其实我是从来不沾酒的。虽然这话也不尽然可当真,因为城里氤氲着的都是酒气。

然而我却实然是真的爱酒的。且不说那大叔们喝得两颊红霞飞的样子有多么有意思,也并不说他们下酒的花生有多么的美味,单是他们喝完酒后的爽朗劲儿,便是让人心里高兴,更不消说有时他们也豪兴一发,会给我们一群围墩儿的小屁孩儿们一人买一只糖葫芦。如此这般,便更让我爱酒了。

那糖葫芦倒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得到的,因为有时卖酒的老伯会携了些来,有时却又没有。于是这又使孩子们心里多存了份念想,多了几丝忐忑。因而黄昏时,小小的我总是在那斑斑驳驳的青石板上,不停地伸长着脖子,盼着。直到那狭窄悠长的石板路尽头飘来一声辽长而洪亮的喊声――“买酒咯――” 于是我小小的心子便随着那声音一齐飞到九霄天上,赶忙急急地找着外公,推拉着跑出去,在街角候着。看着我一脸急迫,外公乐不可支,然后买下一角酒又加一串糖葫芦。于是小小的我又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一天又安稳祥和地过去了。

那些高档酒品,外公是从来不喝的。一壶烧酒,一碟花生,外公看着把一串糖葫芦吃得如山珍海味的我,自己也乐呵呵地一口一口抿着酒,倒也像是在喝着人间佳酿。记得母亲常言要给外公买些好酒喝,外公总笑笑推掉,摇着壶里的酒说:“你看这酒不也多好的。再说省下那钱,咱不可以再多买些糖葫芦?”一边说着一边满脸爱怜地看着我。彼时年幼,我哪知道那么多,只道是又有糖葫芦吃了,便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小鸡啄米的样子。于是外公便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而母亲只是看着狭小昏暗的屋子,低头不说话。

然而终是离了这故土,离了外公,离了巷里的酒气。而这一别便再没有回去的年份。偶尔几次往回停驻,也只有几时光景,而那些悠悠岁月里的情怀竟再也无处可寻。

前年某日黄昏归家,只觉家里分外肃穆。斜阳垂下一丝余光,萧索中,母亲低低说道:“你外公去了。很安详。”

我听了居然一下子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木木地坐下。外公掌酒微抿的姿态,外公爽朗大笑的姿态,外公怜爱望我的姿态,一下子都浮至眼前,那么鲜活,好像就在昨天,并没有随时间距离的拉长而黯淡老去。夕阳迟暮,阳光安静地依着枝头,不进来。

母亲在我旁边默默坐下,良久无语,忽然喃喃着说了一句话,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我听。她说,如果当年能给他买些好酒,那多好啊。

我的泪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