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说红楼·《红楼梦》的失传

觉非，某高校教授，误入法学院的文学青年。教法学，却每被误解为文学；同文人说文学，却每被误解为法学。愿重回文学柔软的心，脱离法学沉重的世界，回去的路，还是不轻。

很多男性向我表示了对《红楼梦》的不解，表示自己从来不能读完《红楼梦》，只读头几回就烦了，而《水浒传》、《三国演义》却能一气儿读完。

大概，阳性男性读者（或者也有阳性女性读者，应该比较少）难以理解《红楼梦》。一个女人从头到脚穿的什么费那么多笔墨，闺阁里边私房闲话花那么多心思，阳性读者难以理解这样的小说。在他们看来，那都太小了。

《红楼梦》也是中国文学作品中最难翻译成外文的，《红楼梦》中的很多颜色、食物烹调的手法，铺天盖地的亲属称谓，还有十足中国的诗词歌赋，对儒道释三家的随性演绎，在西文中都找不到细致的对应词汇表，就算勉强翻过去，肯定也都惨不忍睹，尽失意蕴。然而最难翻译的，恰恰是中国文化中最最精髓的底色。刘再复说《红楼梦》是自己的“袖珍祖国”，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如今动辄提倡国际化、全球化，要按这个标准，只有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才能算牛。《红楼梦》翻译不好，老外理解不了，能以外传，怎么着也拿不了这个诺贝尔奖。

有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也在阻碍《红楼梦》在中国的内传，那就是计划生育的革命。计划生育究其实质是一个环保问题，如何延缓人类的过度繁衍，以避免数量极速增长的人类挤占了过多的生存空间，让其他的物种不得安身，这或者是它良好的初衷。然而几十年间，以大家族为基本社会组织的传统宗法社会及其文化，正在这场革命的冲击下渐渐远去。

或许再过上十年、二十年，很多传统的亲属关系，比如伯父、叔父、舅父、姨妈、姑妈都将不复存在，兄弟姐妹也不复存在了。这种深刻的变化使得传统文化中蕴含的符号制度（嫁娶婚丧与各种相关的礼仪）和社会规范（不同亲属关系的不同行为模式与习惯）都在被渐渐剥离。届时，《红楼梦》将不仅不被西方文化理解，也会成为一部很多中国人都看不懂的书。

贾宝玉有很多兄弟。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贾珠，早夭。这个叫什么？嫡兄。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贾环，恨他入骨。这个叫什么？庶弟。大伯父贾赦的儿子，贾琏，很像贾宝玉的反命题。这个叫什么？堂兄。叔祖父贾代善的孙子，贾珍，还是贾宝玉的反命题，不过比贾琏更有些地位。这个叫什么？从兄。姑父林如海有一子，没名字，林黛玉的兄弟，早夭。这个叫什么？姑表兄。姨妈有一子，薛蟠，无法无天的粗豪流氓。这个叫什么？姨表兄。

假如这些兄弟都没死，贾宝玉比他们都先死了，他们来送葬，穿的丧服都应各不相同。这个是假设。但贾宝玉没有先死，贾珍的儿媳秦可卿先死了，贾府各色人等，穿的丧服都不一样。刘心武眼尖，看出贾珍穿的丧服不合常礼（刘心武或者是根据他人研究的结论，未考），不是公公该给儿媳穿的丧服，倒像是丈夫该给妻子穿的丧服，于是就演绎出淫丧天香楼的故事和秦可卿的真实来历。电视剧《红楼梦》基本就采用了刘心武的这段演绎。

曹雪芹是不是真这样想的不好说，不过这样读书终归是很有趣的。怎么样算读懂一本书？想的和作者完全一样就算读懂？这似乎是没有可能的。然而能读出其中的趣味来，能说服很多真爱这书的读者，应该能算读懂了吧。刘心武的理论能够自圆其说，但是他野心那样大，想要用这理论来续写《红楼梦》，就露出文字有失粗鄙的马脚来了。曹雪芹终归是曹雪芹，你可以揣摩他，但是不能超越他，模仿都难乎其难。

我有点疑心，若干年后，会有新的文本代替《红楼梦》成为中国人的文学经典和“袖珍祖国”，因为属于《红楼梦》的时代湮灭无闻了。这是历史无情的宿命，但也未见得是坏事。现在人们看金字塔是世界奇迹，纳塞尔水库破坏古迹遭人非议，焉知道修建金字塔的时候，金字塔是不是也破坏了比它更古老的世界奇迹？又焉知道在《红楼梦》之前，有没有一个比《红楼梦》更加伟大的文本，属于一个更早时代的中国人的“袖珍祖国”，已经随着一个时代的逝去湮灭无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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