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珠 10期

时间:2022-06-14 02:13:52

石榴珠 10期

我有很多师父,但是我的师父们命都不好,而且是与我相识后运气才急转直下。没有一个人例外。

我事后想,这大概就是我一生的命格了。

我的第一个师父是命最好的一个。她是近邻几国里最好的裁缝,诸国皇帝登基的龙袍、公主出嫁的喜袍、贵族赴宴的礼袍、乃至的法袍,凡是价钱能吓掉百十个人下巴的,她都能做,而且只有她能做。她被我请来教女红。

为了显示尊敬,父王特别嘱咐在最华美的偏殿里授课。其实这是句无用的嘱托,我们洵国王宫里只有一间房子布置得像是偏殿,剩下的……勉强算废宅,基本是鬼屋。

第一天上课,还不足一个时辰,一声尖叫穿云裂石,皇城里所有的鸟儿瞬间惊醒,直冲上天。宫门里面,这位极其体面的裁缝师傅抱着一堆破布,穿着衬里的白绸里衣在石子路上狂奔,边跑边哭,边哭边叫。后面跟着四个宫里的小厮,各自扯着一块袍子追着。

父王是个大包大揽的君主,财政治国带兵打仗事事躬亲,唯独对我的教育,他上心而不过问。当时我父王正在前殿处理政务,他眯起眼睛盯着裁缝师父凄楚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地回首问身边的宫人,“是公主又发脾气吓走老师了吗?”下人纷纷摇头,“不算吓走,怎么能是吓走?是公主太上进了,老师跟不上她的思路。”

父皇越发忧心忡忡。“课钱结了吗?收了几次的课钱?”下人纷纷再次摇头,“不到一个时辰。算试听。试听。”父皇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埋首。

之后那些命不好的老师大体也是如此,只是离开时一个比一个凄惨。

虽说父亲平时不过问,但是他觉得过不去的时候,说什么也得有处去问一问。这里的“处”指的就是木犀。

木犀平时在宫里面管统筹。内容主要是,把贵客留在体面的偏殿里。考虑到我们只有一座体面的偏殿。而且贵客都被我哄来当了老师,他的工作就变成了闲坐在偏殿里,跟着我蹭课,最多自己拿支笔在一边写画。估计全国最清闲的就是他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收工资,每天只拣几个珍品石榴吃,我一定会劝父亲辞退他。

父亲遇到想过问的事。就会问问木犀,比如我闹走第一个老师的时候父亲就问了。

木犀把事情经过叙述并修饰了一遍。说是第一次上课,老师特地带了最为昂贵罕见的几件样衣来做展示。旨在炫耀自己技艺之高、生意之广是常人终其一生无法企及的。炫耀完毕之后就布置下任务,躺在榻上小憩,醒来时所有样衣都已经被公主拆了。

父王惊得面色苍白:“就是那些老师亲手做的,世间仅此一套,市场价够买下整个洵国一个城池的衣服?就这么拆了?难怪老师哭了。”

“不全是。”木犀面不改色地继续解释,“老师醒来的时候,拆过的衣服已经缝回去了,石榴还另做了一套类似的,只怕是设计绣工都要强于老师一些。老师见徒弟出息,产生了一些……呃……哲思。”木犀从来不叫我的大名,一向都是叫外号“石榴”,取时留公主的谐音。

我边作感同身受状边在一旁默默赞叹,能将老师哭喊出的“这东西我自己都做不出第二件了,居然被你学去,我好冤好悔好恨,后半生的生意怕是也要被你抢尽了吧”这样一串话,总结成“哲思”,实在是不枉我开出三颗珍品石榴果。给木犀当圆谎报酬。

此事之后那位女红老师视我为大敌。逢年过节、每遇国宴,都要对着转来找我做衣服的国君名单从头到尾挨个骂一遍,直至自己成了深度抑郁。

可能是第一位师父的悲苦经历给父亲留下了阴影,此后每每要找新老师,父亲都不太高兴。他总是阴着脸说:“女儿啊,有些事父王必须要好心提醒你。现在的私家师父太不靠谱了,这么不坚强,如何为人师表。”

父亲不喜欢我努力上课,特别是那些关于提高女子德行的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觉得太对不起那些老师。

其实我心里觉得是非常对不起那些老师的。即便是因为迫不得已。

木犀除了每隔几日去和父亲聊个天以外,剩下的时间都是将“看我耍师父”作为日常娱乐。木犀对关于我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他不一定喜欢或者赞成,但是他关心。

木犀与父亲不同,木犀是事事过问,而且问得都挺过。比如他曾经问过我:“你们父女两个人下面还拖着一整个国家,在坑老师、还是坑著名老师上搞得这么没有底线好吗?”

天天参与没有底线的坑老师活动的人居然问出这种问题,还谈什么底线。

我挥手把手里缝制的衣服扔进边上的箩筐里,“坑老师有什么不好。省钱。”

箩筐里的衣服都是按一件够买一个都城的标准做的,织锦绣缎,彩绸收腰,玉石缀饰,银线滚边,百来件堆在墙角。墙边的架子上放着数十件瓷瓶,瓶胆都是双层的,外层密纹镂空,内层染着粉彩,隐约露出花鸟图案。我嘴上一边应付着木犀手上还在一边调一把檀木古琴的音调。这就是我的寝殿,无论是乍看还是细看都是手工作坊和商品仓库的结合体。

木犀就这样坦然地坐在我的寝殿里剥石榴,好像是随便坐在一个酒馆或者水亭里,花园或者草地上,一幅清心寡欲、人畜无害的表情。

我日后回忆起来才觉得,可能我看木犀就是如此,每一个他在的场合都是坦然,每一个他不在的场合,都觉得其实他在才能坦然。

我摆弄着手上的古琴,接着循循善诱地解释坑老师的问题,“木犀,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洵国的现状,你认为应该是什么字?”

木犀想都没想直接开口:

“穷。”我接着问:“你认为我耍个赖得罪一个老师学了本事不付钱补贴国用比较划算,还是维持表面的和平用够一家人吃三个月的钱去付学费彰显公主威仪比较划算?”

木犀又一次直接粗暴:

“不要脸比较划算。”木犀非常实际,而且非常理解我为何实际。这让我省了不少口水。

“既然不要脸划算。那抬高了底线又能用做什么呢?”我叹了口气,很坚定地说出这个结论。一国公主能说出这等没有颜面的话,着实很没有底线。但是对于一个穷国的公主来说,颜面若是能卖钱,我一定考虑积极地有一有。

“屋里的东西都已经完工了,都是离国贵妇喜欢用的奢侈东西。全卖了应该能补上今年年初救雪灾的钱。”

倒卖是件麻烦事,木犀不喜欢麻烦,是个万事袖手的闲人。但他唯独不曾拒绝我的要求。

洵国真的很穷。正式接受洵国的账务之前,我从来不认为一个国家竟然能穷到这种地步。不可能有哪个国家会想发兵来战,万一不小心真的打下了洵国,其后效就如同做慈善收容了一个重灾区。

洵国的土地种不活粮食,产不出矿藏,只能种石榴。但是石榴这个东西身份有些尴尬,即便是我们不种不卖了,也没谁会受到钳制,顶多是馋一阵儿。我问过木犀,如果我们不种不卖石榴了,他会作何感想。木犀眨眨眼说,会馋没半条命。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坐在我的手工艺品正中剥石榴,咔嚓咔嚓,爱不释手。我怀疑随便哪个敌国,一个珍品石榴就能拐走他。

做得最好的生意都撑不起场面,我和父王愁得天昏地暗。好在洵国的国民还有手脚,还有不服他人的心气儿。我从十岁就开始接触各国最顶尖的技师,专攻制造业。学来别人顶尖的技术,再将改进过的技术教给臣民。忙忙碌碌之间,也就长到了二十岁。

依稀记得我五六岁刚开始愁社稷,目光比较短浅偏颇。虽然读了不少杂书,但是没能发现手工业救国的正路,反而是听说了一条通俗的邪道——联姻。听说有很多国家,熬到无路可走的时候,都可以通过将公主嫁到强国来自救。这种时候拼的就是两点:实力,公主有多值钱,身价多少;运气,有没有哪个强国国君正好脑袋抽筋,想娶一个穷公主进门,外拖整整一个国家的贫困人口。于是我心中升起了一个伟大的人生理想,就是能跟一个有钱有权的人联姻,救国于水火。换言之就是,嫁大款,有肉吃。

运气我管不了。但是提升实力不能放松。为了出息,我请了无数师父,一边积攒举国适用的技术手段,一边预备着哪天事发,能把自己高价嫁出去挡一挡灾。

这个计划我从来没有跟父亲说过,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不必多添我一个。我也从来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要学这么多东西,遇到要换师父的时候,也不提钱字,全部用“也许是命中无缘,八字不合”搪塞。他也不多追问,只是惦记着帮我找了一个师父来算八字,看看我是不是命里真的和所有的师父都犯冲。

这个算八字的,就是我最后一个师父,木犀。

木犀当然知道“八字不合”是我蒙父王的。怨天尤人、蒙混过关总是比认真解释轻松多了。

父王问我要不要找一个算命师父专门负责帮我算八字的时候,木犀完全不用我暗示就一步迈上前,“算命?我会啊。闲着也是闲着,我来给石榴算就行。”

木犀果然懂我,靠他帮我装样子,能省下好大一笔人工费。

在装样子界,木犀绝对是有韵味装得像的路线。为了增加算命场景的真实度,他装出了很多细节,比如女的算得快一些,男的算得慢一些,师父全都要算,一些社交场合遇到了有名的男人,他回去也会认真算一算。

我很好奇木犀为什么要装作给男人算得久一些,巴巴去问。木犀坦然答:

“因为我对这些男人的姻缘非常有兴趣。”我擦了好久额角的汗,张了好几次嘴又闭上,最后还是忍住冲动,决定不干涉他的人身自由。

木犀大我七岁,却从来没有和其他女性过从甚密。大约也是这方面原因。

木犀真正成为我师父,是合力赶走第四十八个师父时的事。

那人是一个专门给高级酒楼切菜的。我觉得这一行实在没有什么发展前景,举国上下都是切菜专家又成不了什么大事,主要是,大家都从早切到晚,嗒嗒嗒嗒,那得多吵啊。我自己学好了就按往常的路数打发掉了。

可能是因为那人长得胖,所以情绪也比常人饱满,哭闹完毕已经入夜。木犀依然坐在我的寝殿正中,装模作样地在一本册子上涂涂画画。

他搁笔缓缓打了个哈欠,手里拿着一册账簿在手上敲了两下,抱怨说:“石榴,你这个八字真娇贵,我看你也就能和我搭一搭……不如我教你算命吧。”

“你教我?你不是假装会算而已吗?怎么教我?”我吃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工艺品堆里了。

“真的会的。算个命格流年,看看过往猜猜未来。还是挺准的。”木犀边回答边剥石榴吃。表情却一本正经,“学吧,艺多不压身。”

得知木犀是个货真价实的神棍,我十分震惊。木犀居然是真的会算命?那以前装样子的时候,其实他都在算吗?这真是太过分了,有这么好用的功能,他居然从来没有提出为辛勤耕耘的我算一卦,助我早日找到联姻对象。实在是不够义气。

我仅存的神智还是够做个判断的。木犀的观点非常有道理,艺多不压身。这世上能舒服的,终究是少数人,为了成为活得舒服的少数人,多学一样总是好。

“你把我的本事都学好,成了我,顶了我的生意,日后自然财源滚滚,就不需要再想着把自己卖贵一点了。”木犀像街头市集上卖假货的一样懂得推销的艺术。如果不是因为他只会“云淡风轻”这一个表情,一定可以去街边卖大力丸。

听完他这段话,我又十二万分地震惊了。以前我有那么多师父,从没有哪个说过希望我能变成他们,也没有哪个跟我提过“退休”这个词。那些人多少都占了些“顶尖”“第一”一类的名头,别人成了他们,他们去做谁呢?木犀骗徒弟的手段,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我想着仔细打量了木犀一下。我跟他相处得久,但是以往总是忙着一些好像挺重要的杂事,从没时间认真看看他。这回仔细瞧瞧,他长得实在是很悦目。一双眼睛很清亮,却看不透,斜睨着我。颀长的身型挂着淡青色的长衫,穿得颇有些仙风道骨。他不像那些纨绔公子哥,叮叮当当好多配饰,唯修长的手指间握着一册书,腰间垂着一颗赤色的玉珠。

打量完这一遍,我眼睛跳了一跳,心也跟着动了一动,于是嘴也跟着把持不住了。“你这个配饰似乎和整体穿衣风格不太搭,应该换一换。”

“这个?”他用两只长手指夹起那颗赤红晶莹的珠子。“这可不能换。给人算命的时候要用,得随身带着。”

“那册子呢?”

“册子是以前算过的命盘。”木犀懒懒地拿起册子,要递给我,“绝大多数人,前半生都忙着给自己画圈子,后半生忙着重复画那个圈子。命算一遍,也就定了。无需重复太多。”

我从他手里接过册子,一页一页地看前人的命格,忍不住悲叹,木犀出卖起客户隐私来真是毫不含糊。

册子里每页都是一个正圆,抬头写着人名和生辰,圆里是纵横交错的弧线,多而不乱,一条是一条。

他是真的把我所有的师父都算过一遍,连带着我们一同见过的所有适龄男性。父王没空参加社交宴会,以往所有的晚宴都是木犀跟着我一起去参加的,我们一起见过的所有男性,几乎可以等同于我见过的所有男性。

“你这人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连路人甲都算遍了,居然没给我算过!”翻完一遍,我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他严肃地盯了一会儿那个册子,又盯了一会儿我,好像在思考要不要说出一件重要的事。沉默半晌,才肃然答道:“我算过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单页的纸。纸页上绘了一株石榴树,粉影描金。我抻头去看,倒抽了一口凉气,纸上画了一大团糟乱的线,几乎把圆里都涂成黑色了,“怎么乱成这样?”

他的语气有点难测,又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干笑了两声转移话题,“对了,我给你以往遇见的所有异性都算过,居然都不合。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命犯孤星。”

“所有异性?!那得多少人?你不累吗?”

那时候我没反应过来。木犀一个算命界的翘楚,居然需要怀疑我的命格,着实有些诡异。只觉得父亲身边的臣下是多么的不正经啊,居然闲得没事靠算公主的姻缘打发时间,事后还敢把八卦传播给当事人。

我托着下巴想了一下,“我没见过的异性你算过没有?你不如跟我说说,离国太子的命运如何。三月后要去离国赴国宴,我琢磨着可以敲他一笔,叫他欠我个人情,以后做起生意来能留个情面。”

木犀浅浅一笑,“离国太子姜廖的命格里注定不能得到美人心。而且他要惦记的事情多得很,对美人心也没什么兴趣。你要是真想卖人情,不如说几个邻国消息给他听。”

“消息?怎么讲?”

木犀听出我被勾起了兴趣,反而不急着回答。轻轻地扫开寝殿桌上的绸制簪花,开始泡一壶茶。茶水应该是木犀自己调制的,淡青色的杯子里浮着一瓣桃花。我们洵国的桃花不好看,整个都城只有那么一株,而且因为气候太不和善,那桃花稀疏得根本不像桃花。这并不妨碍我喜欢,每年花落的时节都会去看看那棵树,而且每年都会感慨,赏一棵这么不受欢迎的花都能遇到木犀。可能他也很喜欢吧。

木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又给我倒了一杯,轻轻推到我的面前。他一直都是这样,越在我焦躁不堪的时候。越能把话说得不紧不慢。让我凝神静气。

我抿了一口茶水,甚是清淡,但又不能忽略那缕浅香。木犀这时才开口解释,“离国最近有要扩张的意思。不过,我不能直接面见太子姜廖,所以没有直接推算过,说不清起战的时间和缘由。我看离国本身就不打算占洵国便宜的,他们四处打了七八年,还不是回回绕着洵国走。你父王治国有方。不至于被人图谋上什么,你也不用太紧张。”

这几句话,说得句句实在。洵国土地并不富足,要养活数十万国民太过勉强。加上上一代君主几乎把矿藏开空了,现在的状态顶多撑得上是勉励支撑。离国这些年已经不似以前那么安分了,压境的军队三日演习一回,好在他们也觉得洵国是个累赘,打下来并不是那么有用,是以没有动手的意思。

身在公主之位,不得不经营。我格外努力地想和离国套近乎,是想万一有了万一,多建几分交情总是不亏。但是,对离国,我的经营似乎都没有成效。左手还端着那杯浮着桃花的茶,背后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说到底,乱世一起,还是掌握了消息的人能占到先机。洵国有我。只要离国攻心一起。我自然能占出来,没什么好紧张。不如我还是接着跟你说说离匡太子姜廖的姻缘吧?”

木犀的冰块脸在这时候真的是最好的凝神剂。乱世一起,算卦确实是一枚极重的筹码,不能运筹帷幄,也能占得先机。

我心安了一点,缓缓喝了一口茶,“那你说说,姜廖姻缘如何了?”

“说不定跟你很合。”木犀说得诚恳,呛得我一口茶喷出来。

洵国有木犀,所以别国一起异心。木犀就一定会先知道。之后的几日。我一直在想这句话。

难怪父王对于他国的外交动向不甚上心。如果以往父亲和木犀聊的都是算命的内容,那么他不出洵国,也能不声不响地了解各国消息。树大招风,父王在假装树不大这件事上真是个人才。

木犀说得不错,我要是真学好了算命,在酒桌上四处一看就能看出敌国动向。将来要卖自己的时候,身价一定高得不得了。想到这里,我无比高兴,完全忘了木犀跟我说的“不需要再想着把自己卖得贵一点”云云。

为了在三月后的离国春宴上占到一点先机,我每天都努力钻研算法,木犀是我的活靶子,我天天拿他练手。

原来成为一个木犀,比超过之前那几十个师父要难得多得多。三个月过得很快,我居然一直没能出师,心中不免有些沮丧。再想想把自己嫁贵一些为父亲分忧的人生目标就要达不成了,就越发沮丧。

沮丧挂在脸上又不想让旁人看见,就日日去看洵国唯一的一棵光秃秃的桃树。但是即便逃避现实。去看桃树,还是能碰到木犀。好在我觉得,木犀并不算是旁人。

我从不介意丢脸给木犀看,反正能丢的脸从小都已经让他看遍了。

“也不能怪你笨。命格这个东西,算不算得了,要看懂不懂命。”木犀的安慰听上去一点都不悦耳,“等你再大一些,懂命了就好了。听说之前有个算命师,是离国人,小时候一直不懂命,后来突然一通百通,成了最好的算命师。他改行的时候,钱多得够买下一整个离国。”

“赚得这么好,为什么要改行?”我大小穷惯了,理解不了有钱人的思路。

“大约是……”木犀看着我手里的笔和册子,捉住笔的末端拖着我的手臂改了一行算式。“……突然发觉,这天下再没有自己想算的人,再没有自己想知道的事了吧。”他的语气里含了一些我听不懂的感情,不是那么快意。

一直到离国国宴前两天,我还是没能学成。木犀嘴上不急,但是从他的表情不难看出来,距离国起事,大概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事到临头只好动用非常手段。木犀把那颗红色的珠子给了我。“这次事情来得急,就让你借取巧之法试一次。”这珠子能帮助催动了里面的法阵以后,能算命格。它叫石榴珠。多有寓意。石榴,猪。听到这种毫无品味的调侃,我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

木犀瞬间换上一张正经的脸,“石榴,你切记,算命格是一件逆人心的事,如果被人知道你能能看穿他们命里所有的事情,轻则被禁足利用,重则性命堪忧。本来你催用幻术推算,没有人能发觉,但是这颗石榴珠,难保没人认得。若是状况不对,宁可不算,也别被姜廖看出来。这次我不在,你自己小心。切记切记,切记切记。”

木犀这四个切记说得我很是迷惑,这样的外交场合,木犀竟不去吗?这样一个重要且危险的场合,他竟不打算跟我一起去吗?以前从没这种境况,只要他能去,他都是一定会去的。

之后两日,木犀果然不在。我想着用这珠子算卦,得提前练练。吭哧吭哧用木犀的八字练了几十遍,纸上还是一团糟乱的线,完全不知应该怎么解。拿自己的八字算,也是一团乱麻。父王的命格我倒是算出来了,近期若是处理不当,会有有兵火之乱。卜完这卦我开始失眠,心中焦躁无比,像是那团战火已经烧了起来。此次焦躁得格外凶猛,没人可以商量,也没有花边八卦可听。

我在光秃秃的桃树下站了一夜。去年的这个时候月亮也是这么低,露在树梢之间。去年的桃花开得早,我和木犀为了应对石榴的减产在这里商量了很久,淡粉的花瓣跟着风落在我的发上和木犀的书册里,花香味怎么都闻不出来。

离国的国宴开在春日的桃林里。我因为失眠去早了,一直站在桃林里赏花。离国的桃林出了名的美,就像是离国的太子是出了名的野心家一样。洵国的土地气候不适宜种桃花,若是不在这里看个够,回去怕是就没什么机会了。

我从白日清风,一直站到夕阳西下。一国公主,居然想将离国随处可见的花朵一天看个够本,听来真是笑话。好在赏花是件风雅事。没人看得出我穷酸的动机。

桃林的颜色浓密而且暧昧,我静静盯着桃树,脑子里浮出一个念头:这里的桃花这么好看。木犀居然没来。罢了,也许这个时辰,他还留在皇宫里面游手好闲,剥我留下的珍品石榴吃吧。

都说睹物思人,我想起木犀此人,就鬼使神差地掏出了那颗他给我石榴珠来,握在手里看了看,又看了看。

“早就听说洵国最值钱的东西有两样,一个是石榴,一个是时留公主。只是一直不知,最值钱的石榴公主竟会喜欢最不值钱的桃树吗?”这声音听来刺耳。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来人紫衫玉冠。墨骨折扇。离国太子姜廖也没带个随从,就在应该准备宴会的时间逛自家花园。开口就咬中“钱”字,不知这么不会聊天的一位太子,是如何虏得如此多女人芳心的。

我微微颔首致意,“立场之差罢了。在洵国至多至贱的石榴,在洵国皇子眼中也是值钱的吧?”

他似乎并不觉得硝烟味重,“石榴的确是至多,但是不算珍贵,可有可无。可是时留公主的名号可是远扬在外,谁不知道值钱。据说娶到一个时留公主,便相当于是娶到洵国手工业的运作手册了。再加上这颗珠子…………连着周围数国的军政动向也有了吧?”

我这时有些相信木犀的说法了。一是算命这种逆天逆人心的营生的确不能被人看出来,一旦暴露,就会被逼上怪路。二是我话里这么带刺姜廖都能接下去,和我的姻缘说不定真的是很合。

理智告诉我应该见风使舵,把自己当做大力丸推销一下。谁知口不对心、无法自控,说出来的话有些自贬身价、可以推脱。“别的国家时留不知,但是时留身上八成手艺都是离国来的,想来在离国眼里,时留并没什么可值钱的吧。”

他的扇子并未打开。只是折着摇了摇,轻轻用扇尖挑起我的右手,那颗石榴珠还握在我的手心里。

我施了个礼,故作镇定地将那颗珠子隐入层叠的衣摆层叠中,“既然姜廖公子看出来了,我也不瞒着。时留确实对占术略通一二。上门是客,离国有求,我自可应。只是离国应也有这一行当,‘不传算者出身’的规矩,还望您能遵循。”

姜廖浅浅一笑,“公主也不必紧张。在下自然知道算命师的真实身份不可为外人道,不可说的不说就是。只是在下看到你这颗珠子想起一位故人,据说这故人命里是要跟我抢皇后的。若是公主见到这人,不如帮忙带句话吧。”姜廖也不管我如何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颇有挑衅的意味,“离国的桃花开得一向比洵国好几分,他若是没有忘记旧友,就回来看看,莫等洵国最后一树桃花也死了,才来离国找。”

之后的国宴是如何进行,如何完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姜廖的眼光就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手里的酒壶一直在我的杯盏上转。姜廖游走的目光里都是精明,盯得我浑身不自在。越是不自在,就越想起木犀。

以前不自在的时候,都有木犀给我打点的。这次他怎么没来呢?珠子是木犀给我的。姜廖的话自然是带给木犀的。木犀与姜廖本身就相识吗?木犀命中注定是要来抢离国皇后的吗?

我走神走得厉害,姜廖不停地斟酒,我就不停地喝,隐约听见姜廖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离国曾有一位女算命师,她非常爱慕姜廖的父亲,想用自己的方式助离国一臂之力。但是无论多么厉害的算命师,都有两个人的命是绝对算不清的,一个是自己,一个是爱人。女算命师算不出离国的国运,但又挂心自己的爱人,就在离国收了一个天生不会占命的少年做徒弟。把自己的占术天资都压进了一颗珠子里,赠予了少年。别的要求都没有,只求这个年轻人算算离国国运,算算自己与离国国君的姻缘。

少年学得很快,也学得很好。不只算清了国主的命格,连离国上上下下所有的政治关节都算透了,具体到每天哪个时辰会下怎样的诏令,一清二楚,但是他却算不出未来皇后的姻缘。女算命师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位看似冷漠的少年不止当她是师父,更当她是一位女人。

离国国主也看出了一些事,这位少年本来就是亲王的嫡子,有继承皇位的权利,再加上推卦的优势,谁都不信他能没有篡位的野心。再加上少年几乎算遍了离国人,连不足十岁的太子都算了,越看越觉得像是要弑君。国主抓了女算命师,想利用她为自己推命,可她偏偏推不出。离国不想让他国利用这种占术,也不想让占术流传外人,就直接将女算命师斩杀在了桃花树下。少年赶来救人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一幕,漫天花雨之下美人垂泪,血干泪竭,还只是盯着离国国君。

可能是酒喝多了,这故事听得我胃中好难受。

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意识到,木犀竟然是有过去的。我遇到他时,他的那些过去已经过去了,只见一脸清心寡欲。我便以为我这支秃笔,还能在他糟乱的命盘上划拉出点儿什么。只可惜,每道划拉都和那清心寡欲底下的旧迹重了,白白把存在感补给了前人。

我想起落花时木犀总与我同在桃花树下,想起他看着宫苑里的桃花时,是怎样的面色温柔,却从来不是为我。

“后来我们也找过这位少年算命师,以为他会在哪个强国供职,伺机报复。却从来没找到。”姜廖话语里都是锋利,眉梢上扬着声名在外的野心。“该修掉的花枝,就算是偷着长大了,也还是要修掉的。”

听完这话我心里吓坏了,只好拼命喝酒,但又根本不敢真的醉过去。宴还没散就写了一封书信送回洵国,叫木犀快些离开。

只怕回国也再见不到木犀了。

也但愿再也见不到木犀。我见不到他,离国也就没那么容易找到他。

回到洵国皇宫的那天。木犀果然已经不在了。有两样东西和我一起到了洵国王宫:离国的求卦的拜贴,还有求亲的礼金。

本来我想着熟人离开,还是悄无声息得好,不必特地跑去寒暄,哭出来像是以后不见了似的,不哭又显得感情不深。

我的脑中一直盘旋着姜廖讲的故事,以前我为木犀算的糟乱的命盘,洵国都城唯一一棵凋落不堪的桃花。木犀曾说,离国曾有个算命师改行,是因为世上再没有他想算的人,也再没有他想知道的事了。不知他每次站在桃花花雨下,是否总会想起那个赋予他占术的人。

我们相熟那么久,我竞从不知他会如何感受。不知道他能不能猜出我此刻的感受,从小就想实现的联姻愿望,真的实现起来,过程毫不欣然。

反正我都不曾猜中。

那晚我梦见木犀走时的模样。

梦里下雨了。秋雨像石榴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打在木犀的发尾,黑缎般的发遮住了白衫的颜色,衬得他比平时还瘦了些。不知是我的错觉。梦里的木犀,看着不像是我印象中的半个长辈,反而像是一个普通的公子哥。脑子里装着要做的事。想着要见人。

石榴,你可想好了?学会了推命,你就真的变成我了。

这句话他真的对我说过,那是他的声音应该是有些滞涩,但我却听不出来。那时候我多乐观,总以为我变成了他,他也还能是他似的。

梦里我说,想好了,我愿意用一颗珍品石榴做拜师礼。一颗最珍品的石榴,除了洵国,哪里都没有。

木犀顿了顿。成交道,便用一个没籽没渣,纯纯粹粹的石榴换了吧。

没籽没渣,哪还是石榴啊?

梦里我说了很多一直想说,却从未敢说的话给他听。我跟他说,我从来不是真的那么想知道自己的姻缘命运如何,也不是真的有多想学会像算命一样高端的营生,只是觉得我们相熟了那么久,他竟还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气不过。

我说,我出生时就在一个大沙漏里,头顶的沙柱不停击打洵国的脊梁,我自己想如何、会如何、能如何,真是轻微得不能再轻微,轻微到没有精力去想。只是嫁到离国已成定局是才发觉自己在意,他不曾为我推出精确的命盘,与我不能为他推出精确的命盘,可是相同的原因。

命里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描上了一点点的情绪,也只有那么一点点情绪。他拂过我的发丝,轻轻淡淡地讲,他是认认真真有我的命盘的,他推遍了我见过的和将要见的所有人的命盘,不过是为了凑一份我的命盘。

我问他,那是多少人?数十个?百千个?岂不要为了我把自己累死?

他说,大约动心就是件足够累人的事了,再算千八百个命格并算不上什么。

我听了以后接茬笑道,推命格真是个好用的术法,早就听闻有些女子选夫的时候经常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举棋不定,以致生出不少事端。若是会推命格,选夫的时候只要挨个算过去,谁的算不清就是看上谁了,简单粗暴准。若我不曾会,大概至今也不懂自己的心。

只因是在梦中,我们都不曾揶揄逃避,说话都动足了平日不敢动的感情。把那些说来无用的话。全都说遍了。

早上醒来才发觉,真的下雨了。

听下人说,有人在宫门口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木犀。雨不大,我去桃花树下站了半个时辰,衣服头发还是半干。他走时,浑身都淋湿了,不知道在夜雨中站了多久。

他走的时候,没有把我给他的课酬石榴拿走。我坐在他以前常坐的位子上剥石榴,周围的手工货品上掉了很多石榴籽。这些东西也不再重要了,嫁去离国,不必再继续做这些累人的手艺了。

我花了很久在清算离国的算贴。木犀说得对,我以往可能真的只是不懂命而已。姜廖的命盘十分清晰,连想娶我以及娶不到就要打洵国都清楚地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以后不免有些宽慰,从记事起就想着要嫁个大国管事儿的,好给自己的国家找个靠山。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总算把身价提到适当的价位上了。

我终于成了他,只是不知他去了哪儿。成了谁。

我在寝殿里种了两排石榴,一株赛一株汁多,引得周围诸国馋虫大动,纷纷来讨,却没能引得他来。

婚期终至。

我早早收拾好行装,穿上顶贵的绣金嫁裙。金簪红纱,眉间一点桃花妆,对着铜镜照照,还是有几分媚色的。石榴珠陪在我的颈问。算是协调,我却仍觉得扎眼。大约是因为我从这珠子上看出的面容,并不是我将嫁的人。

姜廖也是大包大揽的性子,求婚信里附着这些年离国洵国之间的商约,条条都可再保洵国五十年的生计。还附足了金装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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