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练诗笔作白战 握管翰墨题青史

时间:2022-06-11 05:23:55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26X(2013)11-0000-02

《南行集》是苏轼最早的诗歌集,创作起于嘉v四年十月与父亲、弟弟出蜀,迄于嘉v六年辛丑七月,诗歌计有七十八首。其中五古三十九篇、七古十篇、五律十二篇、七律二篇,又有五绝一篇、七绝三篇、四言体诗六篇、古乐府三篇,另有两首杂言诗。创作丰硕,诸体皆备,蔚为大观。《南行集》中的绝大多数诗作是“三苏”在出蜀期间所创作的。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苏轼乘船自岷江而下,经嘉州、犍为、宜宾、渝州、忠州、夔州,出三峡至江陵,转为陆路又经襄阳、邓州、唐州、许州而至开封。一路上苏轼携文坛宗主让出一头之声名,又有娇妻王弗红袖添香,父子三人饱览沿途山川胜景、历史名迹、异地风俗,其“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为咏叹”(《南行集叙》),故有“江上同舟诗满箧”之说。

《南行集》是苏轼迈入宋代诗坛的第一步,也是他一生诗歌创作的准备期。相比于苏轼后来所创作的诗歌,《南行集》虽然尚属稚嫩,乃至苏轼老时说出“凡人为文,至老,多悔少作。仆尝悔其少作矣!”(《与张嘉父书》),然而雏凤初啼,声名播于四海;神龙乍现,风云聚于九天。《南行集》中诸多篇什,都已经体现出苏轼未来诗歌创作倾向,诸如长于写实、议论,善用譬喻、典故、精于构思、工于锻炼、体物传神,都可以在《南行集》找到印证。这其中,尤其以一首《江上值雪》诗最具代表性。

这首诗原题是《江上值雪,效欧阳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是一首禁体物诗,后世又称“白战体”,此名也正出于苏轼另外一首同类诗《聚星堂雪》中“白战不许持寸铁”之句。取其禁用其常用直观上体物写貌的咏雪类词语,好似空手作战,带着镣铐舞蹈,以求“于艰难出奇丽”的效果。然而正是这种艰险奇绝的诗体,让他在有限的体物空间中,对于诗歌创作艺术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索,最终成就了宋人集中少有的“白战体”佳作。

本诗原题中称“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是从四个方面禁止对于雪的直观描写。其一,事物静态时外部客观特征描述的词语:皓、白、洁、素,是针对于雪的颜色的描述,这主要是禁止对客观物体的直观描述;其二,事物动态时外部客观特征的描述性词语:飞、舞等词,雪落而下之时,为飞舞之状是常用之语;其三,形容事物静态时外部客观特征的描述性词语,如盐、玉等,这二字,正是以常见白色矿物来比喻雪;其四,形容事物动态时外部客观特征的描述性词语,如鹤、鹭、絮、蝶,这类词不仅准确描绘了的雪客观上的洁白无瑕,同时还传神的刻画了雪主观上飘落时絮飞蝶舞的曼妙姿态。止此四条,几乎将所有客观上对于雪的外部特征一网打尽,这种作诗要求与传统的“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的诗歌创作手法相悖,并且还完全禁止了事物外部特征的客观描写,真可谓“手无寸铁”。

诗题中又有“效欧阳体”四字,是苏轼仿效自己的座师欧阳修在在宋仁宗皇v二年所写的《雪》诗的学习之作。欧诗诗序称“时在颖州作。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事皆请勿用”,开“禁体物诗”之先,苏轼学习这种新的咏物诗,既有对授业恩师的致敬之心,也有少年成名向文坛宗师挑战之意。苏轼少年成名,嘉佑元年应举,《刑赏忠厚论》名闻天下,但却未显诗才,直至《南行集》出世。《南行集》中苏轼转益多师,博采众长,但都难出前贤之窠臼,唐诗横亘眼前,作诗之时不免束手束脚。鲁迅先生曾有“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的感叹,可见其对于唐诗的推崇。在这样的艺术高峰之后,宋人在诗歌一途何去何从,则是所有诗人思考的问题,初出诗坛的苏轼同样面对这样的问题。正如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中所说:“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盖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诗歌表达技巧的创新,成为了宋诗发展的道路,而欧阳修的大胆尝试为苏轼树立了榜样,青年的苏轼最终在这条道路上前进,并最终为宋诗的发展开辟了道路。

缩颈夜眠如冻龟,雪来惟有客先知。江边晓起浩无际,树杪风多寒更吹。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方知阳气在流水,沙上盈尺江无澌。随风颠倒纷不择,下满坑谷高陵危。江空野阔落不见,入户但觉轻丝丝。沾掌细看若刻镂,岂有一一天工为。霍然一挥遍九野,吁此权柄谁执持。世间苦乐知有几,今我幸免沾肤肌。山夫只见压樵担,岂知带酒飘歌儿。天王临轩喜有麦,宰相献寿嘉及时。冻吟书生笔欲折,夜织贫女寒无帏。高人著履踏冷冽,飘拂巾帽真仙姿。野僧斫路出门去,寒液满鼻清淋漓。洒袍入袖湿靴底,亦有执板趋阶墀。舟中行客何所爱,愿得猎骑当风披。草中咻咻有寒兔,孤隼下击千夫驰。敲冰煮鹿最可乐,我虽不饮强倒卮。楚人自古好弋猎,谁能往者我欲随。纷纭旋转韭面,马上操笔为赋之。

全诗共二十韵,二百八十字。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写雪落时的环境变化以及作者感受,冬夜江边,寒风瑟瑟,客卧居于船,如冻龟瑟缩,刻画入神。初晨江边雾雪茫茫,浩荡无边,寒风摇树,不过一夕之间,青山便被染得雪白,将青山拟作青春少年,雪峰拟作花甲老人,巧夺天工。万物冰封,积雪盈尺。此处之雪是静态之雪,寒风、雪色、积雪为整个画面铺下银装素裹的基调。随即,苏轼诗笔一转,写动态之雪,寒风中,雪纷纷而落四处飘舞,以“纷不择”写尽寒风呼啸,白雪飞卷之态。其后又有大雪弥漫四野,江面迷蒙空阔,飞雪扑面而来,落在脸颊凉丝丝的感觉,细看之下雪出六瓣,真是令人赞叹,无有天工之巧,又怎可做到一一如此呢?诗人神思飞动,此般权柄为何所执?这一部分,整体描绘,局部刻画,动静结合,由远及近,视觉触觉,穷尽诗笔,为整个江边初雪图描画了一篇素裹银装的背景。

后半段,由“世间”二句过渡,从江雪的自然之景,转至人间下雪时的众生百态。朝野各色人等,挑担樵夫、冻吟书生、夜织贫女、著履高人、出门野僧、风中猎骑、江边行客等,几乎可称得上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并且将这些人的听觉和视觉都写了出来。其间,“笔欲折”、“寒无帏”、“飘拂巾帽”、“寒液满鼻”等词语,更是从细处着手,将遇雪之人的种种形象刻画的细致生动。故而汪师韩称“严壑高卑,人物错杂,大处浩渺,细处纤微,无所不尽,可敌王维一幅《江干初雪图》”。这一部分,诗人无一字写雪,然而却字字皆是雪,盖诗人侧面描绘,以雪中之人写雪,寒气是从文字中透出来的。

苏轼在这首诗中采用了整体体物的方法,用赋的形式层层铺叙,“咏物不泥于形似,写景少取于工笔”,在表达技巧上做了重要的尝试,也为苏轼将来的诗歌创作积累了经验。

《江上值雪》诗不仅是苏轼青年时期的少见的佳作,同时在这首诗中也体现出苏轼早期诗歌创作的某些特点,这些特点大多贯穿苏轼一生的诗歌创作,并成为苏诗区别于其他诗人的重要标志。

首先:体物精妙,长于譬喻。此诗虽是一首禁体物诗,然而真正禁的只是针对“雪”本身的“体物”,而在下雪这一环境中其他的事物却不在此之列。故而苏轼从侧面入手,真实再现了在下雪环境下人物的感受,以“缩颈冻龟”譬喻冬夜宿于江边船上的旅客,生动形象,又颇有自嘲之意;“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以头发的两种颜色比喻山峰的两种颜色,精妙至极。苏轼悉心观察自然,又有非凡的想象力,见人所常见,却能写人所未写,真实再现客观事物的外部特征。长于譬喻也成为了苏轼诗歌的标志之一,这样才有了《百步洪》中“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这样的连珠博喻。

其二:师法欧阳,诗风豪放。苏轼少时便对欧阳修有孺慕之情,“轼七八岁时始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后来拜入欧阳修门下,更是身怀敬仰,尝有“醉翁行乐处,草木皆可敬”之语。《苏轼诗集》中有许多作品都是模仿欧诗风格,如《江上值雪》、《聚星堂雪》、《陪欧阳公宴西湖》等。继承了欧诗语言晓畅、诗风豪健的特点。本诗中“舟中行客何所爱,愿得猎骑当风披。草中咻咻有寒兔,孤隼下击千夫驰”正是将欧诗“猎骑寻踪得狐貉”扩写了,并且又能保持文章整体气势博大,潇洒自然的风格特点。

其三:贴近生活,平淡隽永。纪晓岚评价本诗时说道:“‘寒液满鼻’太俚,‘湿靴底’亦俚”,说其取字俚俗,不当用于诗笔。其实苏轼诗歌往往取材于生活,笔纸墨砚、鱼肉酒茶、山水花草乃至水车、秧马,凡事生活中的物事,俗雅不论,都成诗材。苏轼用诗人审美的眼光,赋予那些平凡的事物诗意,所以我们看到“寒液满鼻清淋漓”,联想到的却是寒气逼人;看到“洒袍入袖湿靴底”,想到的却是雪大风急行路难。这种贴近生活的平淡之美一直是苏轼诗歌创作的追求,所以他教导后辈时才说:“凡文字。少时须令气象峥嵘,色彩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苏轼六十四岁是所创作的《纵笔三首》正是这种风格最好的诠释,“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发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从生活中的平淡小事,竟以“酒红”冲淡了“病翁”的萧瑟之意,悲中有喜而更添悲怆,可谓回味无穷。

《江上值雪》虽然是苏轼初入诗坛的一首练笔之作,与苏轼其他时期的诗歌相比尚不够成熟,但我们应该看到,一个文学大家在成长过程中转益多师的创作经历对其个人风格的形成以及其今后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禁体物诗带来的诗歌创作技巧的突破与更新,虽然并没有在后人诗歌创作中大量的出现,但是它依旧给咏物诗带来了一种新的以遗貌取神为终极追求,多方刻画,从气氛、环境等方面来铺叙、烘托,达到唤起诗人联想,最终构成意境的诗歌表达机制。就这一点来说,苏轼这首《江上值雪》的文学价值是不可估量的。

参考文献

[1]苏轼,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2]苏轼,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3]刘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

[4]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5]缪钺,诗词散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6]曾枣庄,苏诗汇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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