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王”的无奈

时间:2022-06-11 04:11:49

“钓鱼王”的无奈

一脉秀水从五指山上逶迤而来,流至分水岭背村头时,从数十米的悬崖上恣意一冲,便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潭。

潭叫黑潭,有两个排球场那么大。因为水太深了,再加上青山夹峙得紧,远远看去,潭水就成黑的了。其实,水清得无一丝杂质,风平浪静时,能看见红嘴唇鱼在潭边追逐嬉戏,螃蟹在浅滩上横行,石斑鱼在石壁上啜吸青苔。

这一刻,过录老汉就坐在潭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垂钓。也有个把时辰了,那钓线还纹丝未动过。他知道,那条石斑鱼王又在和他较劲了。

论水性谙鱼性,这条数十公里长的大峡谷里没有一个人敢与过录老汉比。他那半是寮棚半是屋的家,就安在离黑潭两百米靠左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他从小就是水里白条,这条小溪流共有多少潭几多深多少滩几多急多少礁石几多高,甚至哪个潭中有几块石头几条缝,他都一清二楚。他年轻时曾对着黑潭扎过猛子,可就是怎么也扎不到底。这当然是老汉一生的遗憾了。后来他曾用龙须草搓成绳子捆着小石头测量过黑潭深浅,但四五丈长的绳子放完了,石头还是沉不到底下。时至今日,过录老汉还是不知道这黑潭到底有多深,按他的话说就是,这黑潭没有底。

至于鱼性,过录老汉心中就很有底了。整条小溪流里生长着石斑鱼、黄刺鱼、红嘴巴鱼、溜溜鱼、潭扑、卧掌、鲫鱼、鲤鱼、螃蟹、泥鳅、海双鳗等二十来种鱼,都是高质量的野生鱼。哪种鱼喜欢深居简出,哪种鱼儿生性乖戾,哪种鱼在何时产卵,哪种鱼嘴馋但警惕性高,过录老汉心中的账本记载严密而详尽。他在这条溪流里钓了一辈子的鱼从未失过手。

过录老汉垂钓有自己的钓德。他这一辈子坚持三不钓:未成年鱼不钓、孕期的鱼不钓、过量不钓鱼。未成年鱼还要长大,孕期的鱼要繁殖种群,钓得过量了吃不完,浪费资源。他每次垂钓够吃一顿也就罢手了。有亲朋好友光顾寮屋,他拿起钓竿去个把小时也就回来了。油炸也好,清蒸也好,碗把鱼,刚好一顿下酒菜。

小溪流的鱼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着,过录老汉也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垂钓着。

事情不知不觉间就起了变化。两年前,有人发现这条峡谷山清水秀鱼美花艳石奇,便写了篇文章在报纸上印成铅字,说此地实在是一个养生消闲不可多得的妙境。接着便有摄影的写生的写文章的陆续光顾了。再接着便有许许多多城里人涌来了。这些城里人不但看风景赏野花,还特别喜欢吃这里的鱼,尤其喜欢吃过录老汉钓来的鱼。说过录老汉钓来的鱼大不过斤小不失两,肉质鲜美口感好营养高。说的都是实话,这里的鱼种有点特别,比如那鲤鱼,最大的也不会长到两斤以上,其他如鲫鱼石斑鱼卧掌黄刺鱼潭扑红嘴巴即使长成寿星了,充其量每条也不过七八两。分水岭背村人是有点经济头脑的,见来的人多了,便在岭脚水边,也就是过录老汉家的对面,盖起四五幢既像屋又像寮的茅棚,外面一律用橡胶树板贴面,而里边却搞得光溜溜的,半边放木板床半边摆一张方桌四五只板凳,你要吃鱼也好也好,随便你啦,反正野趣十足。不过,得把钱留下来,服务工作尽管放心。

如此以来,过录老汉钓鱼便成了一种任务。村支书说,顾客吃鱼的钱抽一部分给他作劳务费。至于那鱼的价格嘛,由村里定,随行就市,当然价格越高越好了。

一开始,过录老汉觉得这样蛮不错的。自己准备老死在这山沟,不就是想垂钓吗!有机会展示自己垂钓的绝技绝活,又有提成补贴油盐烟酒,多好。城里人有的一天来好几拨,过录老汉有时一天要钓几十斤鱼,如此,这笔提成就决不是可有可无的了。他还准备把这笔钱积攒起来防老呢!但是一年下来,过录老汉发觉有点不对劲了,鱼越来越少了,那些浅滩小潭几乎没有什么鱼可钓了。偶尔有鱼掠过水面,也只是些“童男处女”了。最后过录老汉只能天天在黑潭里钓了。

起初,过录老汉在黑潭每天还能钓起七八斤的,最后也只能钓起三二斤了。为这事,过录老汉曾给村里汇报过,村里也为这事着急,本来想到城里的养鱼场里买几车鱼来倒进小溪流里去,可想想那些来玩的城里人也是眼明嘴刁的,也就作罢了。村支书对过录老汉说,你能钓多少算多少吧,少了我们就把价格抬一抬。

前天钓了一斤昨天只钓了三条,今天两个半小时过去了,钓线还纹丝不动。过录老汉心情有点不好了。能钓多少算多少,你支书说得轻巧,嘴巴两张皮,说话不吃力,这钓鱼的人没有鱼钓,这滋味你来试试?

其实,这黑潭里鱼还是有的,这一点,过录老汉非常清楚。那么深的潭,那么大的鱼库。只不过,这潭里有那么一条鱼王,这鱼王把它的子孙们的嘴巴越管越紧了。

凭过录老汉几十年的垂钓经验,他估摸,这条鱼王是一条老石斑鱼。

石斑鱼是山溪里一种很聪敏且性直的淡水鱼。俗话说,山沟无鱼,石斑为大。这种鱼,体形有点像旧时女人织布的梭子,满身布满规则的花条纹,雌性为横,雄性为竖,雄小雌大,行动迅速,无干扰时悠哉游哉,有响动时疾速藏匿。垂钓时,如有一鱼脱钩,那鱼便向所有的同胞发出通报,于是那一天在同一水域,便无一鱼上钩。这就是石斑鱼的鱼性。

今天风和日丽水温合适,过录老汉料定石斑鱼王会和他有一番较量。已经个把时辰了,还没有一条小鱼来碰过钩,这足以证明石斑鱼王快要出击了。过录老汉和这条石斑鱼王打交道快有两年了,两年来,每一次都是以过录老汉失败而告终。这成了过录老汉心中一种抹不去的痛,一种耻辱感时时撞击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鱼一旦成了王,也就变成了精。这条石斑鱼王每每出场之时,总是过录老汉钓得兴头之际。它在出击前,会把其他鱼类全赶跑,然后待过录老汉一不留神,就来个突袭。它咬住钓饵,疾如闪电,一个猛抽,就把钓线抽进石缝里,然后饶石头转一圈,再把身子稳稳固定在石头边,仿佛秤砣。待过录老汉发觉后,猛一提竿,拉力大,啪,线断了。每每如此,弄得过录老汉措手不及吹胡子瞪白眼。本来,过录老汉垂钓是很不讲究钓具的,一根要直不直的竹竿,系上一根纱线,绑上一枚弯了的大头针,再套上一颗饭粒或半节蚯蚓,就“愿者上钩”,颇有点当年姜子牙飘逸潇洒的垂钓遗风。因他太熟悉鱼性了。可屡屡败给这条石斑鱼王以后,过录老汉觉得顾不得体面了,要实在点了。为此,他特地换上村里专门为他装备的那副现代化钓具。钓竿是台湾产的碳素拔节竿,钓线是日本造的尼龙线,钓钩是韩国做的钢构,为了灵敏,他还给钓线套上天津产的七星浮排,真可谓“洋为中用”大拼盘了。过录老汉想,老石斑鱼王你现在还敢和我斗?

拂来了一丝风,钓线动了一下,过录老汉明白,这不是风吹线动,而是石斑鱼王用尾巴在试钩了。但过录老汉有足够的涵养,他用手摸了一把那被水雾浸湿的拉碴胡子,理也没理,而且还笑了笑。

钓线又动起来了。这一次和前次动不一样,像鸡啄米般地抖。过录老汉还是没理,但精神明显提了起来。他已经感觉到,石斑鱼王在用嘴唇试钩了。

对面岭上突然有人喊,过录老汉分出一半精力好不容易听清那小伙子喊的意思。他说村支书让他通知,今天城里要来一位大老板,老板带了美女、轿车停在村口,要吃石斑鱼,吃了鱼以后看看能不能和村里合作开发旅游,叫过老伯努点力,多钓几斤石斑鱼。

多钓?钓你妈个肚皮!过录老汉嘟囔了一句,不耐烦地回应道: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一阵回声在黑潭上空旋了起来,这一旋不要紧,那钓线再也不动了。过录老汉懊恼地拍了自己脑瓜一掌。

过录老汉对城里没有好印象,他那个从小有爹无娘的独子在外面闯荡了几年居然发了财,在城里讨了老婆置了房产,转眼间就变成了城里人。上个星期他到城里儿子的家,想休息一段时间看看城里的风景,可儿子处处指责他的不是,说他过马路反应慢像头田间吃草的老牛,说他不懂礼貌像非洲丛林的蛮人,说他不讲卫生像躺在街角睡觉的讨饭佬,说他……说得老汉仿佛胃里吃进了毛虫身上爬满了蚂蚁,住不满三天就回到了分水岭背村。你个龟儿子讨了个妖精似的老婆就嫌弃起你爸来了,该不该?你再能还不是有我才有了你!你们城里人挤人好比发洪水前蚂蚁搬家;你们城里人开汽车摩托屁股冒臭气就像山鼠放屁;你们城里人男盗女娼好比期的野狗猎偶;你们城里人不但吃米吃白面吃猪肉吃鸡肉吃鸭肉吃胎盘吃人参吃燕窝吃猴脑吃蛇肉吃蜈蚣吃蚯蚓吃王八吃蚂蚁吃知了吃苍蝇吃蚊子把什么都吃完了最后还不是跑到我这里来吃石斑鱼……你个龟儿子连做儿子都做不来,怎么做好城里人?千好万好不如垂钓好,龙窝凤窝不如自己狗窝。这山有多绿多浓,这水有多清多淡……

山清水秀倒是好,问题是,眼下有城里老板带着美女要吃石斑鱼,过录老汉垂钓绝技名声在外,假如失手了,这老脸往哪搁?而当务之急是,如果对付不了这潭里的石斑鱼王,今天恐怕是连个屁毛也钓不着了。过录老汉心中有点急起来了,巴不得石斑鱼王早点扑出来。这种心情颇有点像两军对垒的阵前指挥官,盼着决战的那一刻早点到来。可你急人家不急,过录老汉面前的钓线就是纹丝不动,仿佛是放在水缸里一般。这就看双方谁有毅力和修养了。身经百战的过录老汉毕竟还是有耐性的。

静默。鱼不动,过录老汉就怀念起从前的岁月了。从前垂钓,那是怎样的神仙日子啊,你钓什么鱼有什么鱼,你说钓几条就钓几条,有时烧好一顿饭,看看没有下饭菜,他提起钓竿也就吸那么一支烟的功夫,下饭菜就有了。而现在呢?每天来那么多吃鱼的闲人,使他的垂钓变成了一种任务,把这条溪流的鱼种钓伤了。使他老汉快守不住“三不钓”原则了。自从那水边盖起一串小木屋后,这里的一切就开始不协调不和谐了。人的尖叫声多了,鸟的歌唱声少了。水面上不时地漂浮着白色塑料泡沫,连树枝上都挂着塑料袋,地上还有易拉罐啤酒瓶旧报纸破内衣烂袜子。过录老汉有天早晨甚至还看见从木屋里丢出来两个刚用过的。过录老汉想,这捞什又不是气球,是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满天飞吗?最令过录老汉恶心是,那小木屋外的一堆堆鱼骨,不是诱来蚂蚁搬家,就是引起蛇蝎相争,那在白骨森森的基础上弱肉强食的残酷场面令人惨不忍睹。最叫过录老汉心跳的是半夜三更那小木屋里女人的尖叫仿若夜猫子呼春,男人的狂笑活似野地里的狼嗥。还有……过录老汉不敢回想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吃那劳务费提成简直是一种罪孽,如果自己不是这条小溪流的垂钓能手,那些城里的闲人哪里能吃到野种鱼。一想到闲人,过录老汉就情不自禁地回头瞥了一眼那水边的小木屋,这一回头不要紧,正好看见原先喊他的那个小伙子带着一群男女下岭了,一阵厌恶感立刻涌上了他的心头。过录老汉想,现在也只有“鬼见愁”那条峡谷的溪流里的鱼种还完好,垂钓也最理想,要不,自己哪一天就把家搬到“鬼见愁”去,神不知鬼不觉,省却这一切烦恼。

就在过录老汉回头的当儿,那钓线却猛烈地左右摇晃了起来。过录老汉可从来没有见过鱼儿有这种吃法的。他本能地用力一提竿,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那鱼钩上的蚯蚓完好如初。见鬼!过录老汉悻悻地又把钩放了回去。

这会是一条怎样的鱼呢?看那举动,不是老谋深算也是老奸巨猾了。过录老汉再也不敢分神了。他分析,刚才那鱼是用尾巴在横扫钓线,否则,鱼线不会左右摇晃的。下次呢,下个回合又该是什么招儿?

钓线又动起来了,钓竿微微弯了一下,七星浮排急速地沉下去三四个。过录老汉不敢怠慢了,急速把竿提了上来,可手感轻轻的,不用说,又是空钩。

出鬼了!钓了一辈子的鱼,过录老汉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刁滑老道的鱼。看来今天这条石斑鱼王是和他较上劲了。过录老汉发觉自己身体开始燥热起来,摊开手心,已经汗涔涔的了。

仿佛发了酵般,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在过录老汉的大脑中枢神经迅速地膨胀起来。他注意力高度集中,两眼释放出少有的光芒,眨也不眨地盯在水面上。而那双青筋暴突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钓竿,好似掐在了蛇的七寸上。来吧,他心里说。

“嗤”的一下,过录老汉还没来得及把紧张的神经松弛一下,突然感到手心一震,钓竿差点滑了出去。鱼咬钩了!他疾速地把钓竿竖了起来,可这时鱼已把钓线闪电般地拉向了深水,近六米长的尼龙线仅仅剩下三十来厘米在水面上,由于两头的拉力,那钓竿顿时弯成了半个圆月状。

鱼与人就这样僵持着,一秒、两秒、三秒……怪了,怎么不动了。过录老汉想把钓线松一松,看水底下的鱼有没有冲一冲?莫不是鱼把线拖进岩缝里嵌住了,凭多年的经验判断,没有!那么,是不是鱼坐桩?坐桩就是你钩住鱼的刹那,鱼不逃也不浮,呆着不动。世上只听说大水库里的大鲤鱼会坐桩,难道这山溪里的石斑鱼也会坐桩?鱼如果坐桩,你只要把钓线一松,它就动起来了。但今天过录老汉不敢这样做了。那水面上的钓线只剩下三十厘米。如果再松一松,那鱼一旦动起来,再往深水里扎,不是线断,便是钓竿被拔节。假如这样的话,那这一辈子,过录老汉就输彻底了。在这生命攸关的当儿,任何鱼的力气都是要比寻常大许多倍的。这一点,过录老汉最清楚不过了。为了人生的这一刻辉煌,过录老汉把自己的立姿调整了一下,把两脚站成个“八”字。把力气做到了大腿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跳得第一次和女人单独在一起还厉害。他还感觉到了自己全身湿淋淋的了。他知道这是汗。这汗是被自己不觉间抽紧的肌肉压迫出来的。正由于肌肉还能抽紧,他才有了力气,这增加了他的自信。

鱼终于又动了起来,但这动不是一般的游戏,而是生命的拼搏。它先是往横里死命地一冲,见冲不出去,又折回头来往相反的方向冲去,但无论怎么冲,那根它从未见识的尼龙线始终牵住它。它渐渐地累了,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上浮,上浮……

那一刻,过录老汉有点激动了。随着鱼的左冲右突,他把手中的钓竿一忽儿倒向左边,一忽儿倒向右边,始终保持着均匀的拉力。这是积聚已久的修炼,是一种心力和内功。如若火候掌握不好,紧了松了快了慢了,都将导致前功尽弃,线断鱼脱。当鱼疲累乏力时候,过录老汉觉得自己也已经心力交瘁了。他的全身被汗水浸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有点支撑不住了,虽然双手从未放松过钓竿,身子却觉得松软了。

你上来吧上来吧!过录老汉喃喃着,把钓线缓缓地往上提。好重呀!这是石头吧,那么沉!起初,过录老汉看到的是深水下的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影子黑黑的,长长,仿佛一个妖魔,令过录老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渐渐地,影子越来越清楚了。直向过录老汉的眼底奔来。过录老汉被惊得目瞪口呆,身子差点跌倒。那是一条怎样的石斑鱼啊,长长的身子黑得如炭一般,那满身的鳞片每个都是有小孩的指甲盖大,从头到尾的酱紫色条纹,仿若两条精致的丝带,深深地嵌在背脊两边,酒杯粗的大嘴正一张一合地对着过录老汉“噗噗”地吹着气。特别是那两只眼,恰像两只小电炮,正发射出一股逼人的蓝光,向过录老人射过来……

过录老汉钓了一辈子鱼,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石斑鱼,他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散发了,双腿开始渐渐发软了,豆大的汗珠开始像冰雹般从头上滚落下来。怎么办怎么办?这么大的鱼如果直接提上来,无疑不是竿折就是线断,如若拉到浅滩再捕捉,那根本不可能,因那鱼只是暂时疲累并不是休克。怎么办怎么办?正当过录老汉惶惶然手足无措时,那养精蓄锐过的鱼却一跃而起,冲出水面米把高后,转头一个猛子向深水扎去。这一招就跟过录老汉当年向黑潭扎猛子一模一样。过录老汉猝不及防,鱼拉线拉竿竿拉人,像一段木头,一下子被拉进了黑潭。他猛吃了一口水后,好半天才清醒过来。他思量着,人的生死由命,我过录水性好,你为鱼也不易,假如你能把我拉向潭底去见阎王,那我也心甘情愿。过录老汉定定神,一边凝聚力气用双脚踩着水,一边把鱼竿放在肩头,干脆任由鱼怎么拉了。

刚开始时,过录老汉是感觉到肩头上有一股沉重的压力的,鱼拉着他窜到东边,他踩水到东边,鱼拉着他到西边,他也紧跟着踩水到西边,如此这般,石斑鱼王拖着他在黑潭里不知转了多少个来回。也不知过了多久,过录老汉感觉肩头压力渐渐小了,就试着把鱼竿一点一点竖了起来。果然,那鱼又一次开始无奈地上浮了。最后一个顺溜,竟溜到了过录老汉的怀里。那当儿过录老汉用力把鱼竿向岸上一抛,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它。

当过录老汉双脚踏在沙滩上时,阳光正好直直地泻下来。过录老汉发现,那鱼被阳光照得通体闪亮,正瞪着一双钢珠般的大眼,张开大口呼吸。那比钢圈还硬的嘴唇软骨上,居然挂着八枚大小不等的鱼钩。过录老汉清楚地回忆起,哪枚钩是何年何月何日他的钓线被拉断而挂上去的,甚至那天的天气怎么样,如何断线的,他都没有忘记。稀奇的是,所有捆着钩的线头都烂没踪影了,唯独那八枚鱼钩一点锈迹都没有。过录老汉凝视着怀中的鱼足有数分钟,他似乎听见那一张一合的鱼嘴在对他说,过录,我败在你这样的钓王手里,也不枉为石斑鱼王一场了。

两滴情感丰富的清泪从过录老汉的眼角里慢慢地流了出来。那鱼很驯服地看着过录老汉,没有一点挣扎的意思。过录老汉俯下头颅,用脸在鱼的鳞片上轻轻地摩裟了一小会,又用手掌在鱼尾巴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一边嘴里喃喃着:“鱼啊鱼啊,我过录我过录……”一边把鱼嘴唇上的鱼钩一枚一枚地摘下来,再一枚一枚地抛向深潭。都摘完也抛完了,他对着鱼说,你走吧,我们不钓不相识!最后,他准备蹲下身子,把鱼放进水里。

可是过录老汉蹲不下身子了。他发觉周围的光线很暗,这种暗仿佛要把他的身子逼得飘起来。他用力把老眼睁大,最终看清楚自己身边都是人,其中一个把鼻子几乎对着他的鼻子的人正是支书。他听见支书说,过录,也真难为你了。接着,过录老汉又看见一个绝色美人挤到了面前。绝色美人对着站在支书边上的,肚皮比鱼肚饱满得多的人说,经理,你那别墅的大鱼池不正缺少这样一条有特色的鱼吗?再接着,过录老汉就感觉到那鱼从他的怀里脱落了。再接下去,过录老汉只依稀听见“合作”“开发”等断断续续的字眼,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恍惚是一个时辰,恍惚是一日,恍惚是一个月,恍惚是一年,恍惚是一辈子,过录老汉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醒时,过录老汉发觉身边什么男女都没有了。只有自己赤条条地仰面躺在黑潭边一块大岩石上。他渐渐回忆起来了,当时自己身体燥热得难受,就把衣裤脱下来当枕头了。斜阳照过来,把过录老汉的胴体映得蜡黄。

水还在流。第二日,当那个小伙子又来通知过录老汉有两拨城里人要来吃石斑鱼时,发觉过录老汉失踪了。那根高级钓竿仰天插在黑潭边的石缝里,仿佛燃烧着的偌大的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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