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碑帖之间

时间:2022-06-10 06:06:44

受访人:范硕

时间:2007年2月10日

地点:石家庄市悠哉茶道

范硕,字伯峰,号常山人,1962年生于河北正定。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评审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培训中心教授,河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国家一级美术师,河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

虽然季节已由冬季更替为春季,但是仍然可以感受到冬日的严寒。从郑州到石家庄,气温的差异让我感到阵阵寒意。经郭立军先生引见,和范硕先生约好了时间和地点。上午10点,范硕先生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随着话题的打开,我顿时感到热血沸腾起来!

谷国伟:范主席,您好!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您是当今中青年书家书法创作中,碑帖融合做得相当成功的一位,您的创作状态是我一直关注的一个焦点,能否谈谈您的学书道路以及您的取法?

范硕:谢谢您的夸奖。我自幼受家庭影响爱好书法。虽然出生在农村,但我的祖父、父亲均以善书闻名乡里。可以说我是在一个艺术氛围很浓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我从7岁上小学开始,便在父亲指导下临摹柳公权《玄秘塔》。那时候农村生活条件很差,基本上是在废旧的报纸上练字,劣质的墨汁放不了几天便臭了,练字的时候家人都往外跑,只有父亲坐在旁边。童年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过春节看父亲写春联。腊月三十这一天,父亲要备足够的墨汁,一整天为乡亲们写春联,我也会一整天趴在桌边看父亲写字。初一早晨,我会和弟弟穿着新衣服跑出去,一条街一条街看父亲写的春联,如果正赶上下雪,那火红的春联和洁白的积雪对比既热烈又纯净,这便是我童年最美的感受!1979年我考入河北大学工艺美术学院雕塑专业,业余时间跟随本校书法名家陈春元先生学习书法。陈先生对我要求很严,只允许临颜体《勤礼碑》,别的书体一律不准写。这样,我整整写了将近四年的颜体楷书。当时很不理解,现在看来是对的,20多年来我的书法创作无论如何变化,颜体宽博朴厚的筋骨始终是我书法的根基。为这我要感谢去世多年的陈春元先生。

说实话,我开始进入书法创作阶段并非有意识要走碑帖融合的路子,也许是天生性格的原因,比较喜欢北碑、墓志这些古朴拙雅的东西,便经常去揣摩和欣赏,但却很少用功临摹。

谷国伟:有人说当代碑学已走向没落。您对它以后的出路想必也相当地明晰,最终是什么勇气让您选择这个创新求变天地未卜道路的?

范硕:我不赞同这种说法。但是我觉着当碑的人也确实普遍存在一个问题,就是过分追求用笔的方折和结字的支离,因而显得做气重,而碑中真正浑朴古茂、天真自然的大气象却没有了。所以说对碑学的研究空间还很大。我之所以选择碑帖融合,是因为,帖上的字往往都很小,古人书写只用腕力、指力即可,因此点画极为灵动精到,如果站立挥毫作大字就会出现很多毛病,如线条两头实而中间空,长线易流滑飘浮等等,而写碑刻则不但要注意线的两端,更要强化线的中间要沉实。但碑帖融合并非生搬硬套,如果去做简单的嫁接是不行的。我只是喜欢碑的古拙和浑厚的意趣。

谷国伟:当今碑帖融合的创作,从境界而言,实难与古人比肩,但是碑帖融合也是当今书法探索面临的一个课题。如碑书的厚重、肃穆、奇崛、朴实,帖学的清逸、灵动、圆融等。碑帖融合,即将碑之美与帖之美中和。要做到融合、相互渗透的关键处在什么地方?您认为当今碑帖融合创作的制约因素有哪些?

范硕:这个问题提得好。确实,当今碑帖融合的创作不很理想,就境界而言,不用说与古人比肩,就连和民国时期的几位大家也没法比。谈到碑帖融合、相互渗透的关键问题,我觉着最难解决的是“自然”二字。大家都知道,我们所说的碑主要指的是北碑,基本都是楷书,其形态古拙,奇崛朴厚,章法上字字独立;而帖则楷书、行书、草书都包括,其内容丰富多彩,其形态流畅清柔、灵动自然。所以,一刚一柔、一拙一灵,要想完美融合谈何容易。我的办法是:以帖的点画形态为主,适当加入碑之方雄凝重的笔势,但不可过分追求方折的外形,同时强调线条中段的起伏变化,使线条中间沉实。这只是个人在处理技法层面上的心得。而真正意义上的碑帖融合则是化刚为柔,脱尽外在的棱角,犹如急流中的卵石浑圆而沉实。碑帖融合是需要下大工夫、花大力气的。如果急功近利则必会牵强,欲速则不达,这恐怕也是制约当代人书法创作的主要因素。

谷国伟:碑帖融合的审美趣味应从哪些方面表现,其标准是什么?您认为当代碑帖融合的创作状况如何?

范硕:碑帖融合的审美趣味我想应该是:既有帖圆润精妙的笔法,又有碑质朴古拙的风骨;既有帖体势的流畅,又有碑不事雕琢、浑然天成的意趣。就碑帖融合的创作现状而言,我觉得前景是可喜的,而且随着书法家对传统经典碑帖研究的不断深入,一定会在当代出现碑帖融合的大家。

谷国伟:人们对经典碑刻的取法已经不满足,随着地下出土文物的增多,于是便有了一种猎奇的心理去寻找新的取法对象,比如墓志、民间的东西,或者取法纯帖学的,其对碑帖融合格局所产生的影响,您如何看待?

范硕:从目前全国书坛创作趋向来看的确如此。但就学碑而言,我不赞成初学者一上来便取法墓志或民间随意写的东西。我以为首先应取法名碑,而民间书法或墓志只可取其意趣。对取法纯帖学,当然是可以的。但要明白应该怎样去学习。我经常见到有的书法爱好者把《兰亭序》、《圣教序》、《书谱》临得比拳头还大。要知道这些名帖字都很小,晋人写字只用指力、腕力,所以点画才能如此精妙细微。如果放得太大,就不得不站立悬肘,而写大字和写小字的运笔感觉是不同的,很难写得灵活。

谷国伟:听说您研究佛学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佛学作为文化的“正统”,对您书法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范硕:谈不上对佛学有什么研究,只是喜欢读一些佛教经典,从中去体悟对自身修养有益的东西。平日事务纷繁,身心疲惫,所以我每晚要打40分钟禅坐,以求在静坐中去体会禅的境界。也只有在这时,我才能真正找回自己,使自己的身和心回到自己真如本性之中。书境如同禅境。我们学书法实际上也是一种修行,汉字是载体,写的是自己的心。我们常说某某人笔性好,笔性是什么?笔性就是心性,心不能纯净,笔下必粗俗污浊。通过学禅,可以使自己的心尽可能变得纯净一些,笔下也自然会脱去很多浮躁。

谷国伟:对于个人风格的追求而言,我同意“自然蜕变”的观点。写风格书,对年轻人而言,容易将路走窄,容易走进死胡同。但有时我又很矛盾,不追求风格,又容易成为写字匠,与艺术表现力相距很远。您的书法在我看来,风格也很强烈,对于您的个人风格的形成,不知您是如何对待的?

范硕:您说得对,我同意“自然蜕变”的观点。风格是什么?风格不是一个僵死固定的模式,而是一个书家一生不懈追求、不断自我完善的过程和足迹。开始的时候你可以向古人学习,慢慢去磨炼自己,随着技艺的不断成熟,你最终要找回自己,找到自己的真性情,从而得其自在,使心境自然流淌于笔底。2005年中国美术馆举办首届“当代大家与当代名家提名展”,我有幸滥竽当代名家之中。开幕式那天首先看沈鹏和欧阳中石两位当代大家的作品。沈鹏先生的作品气势恢弘,笔墨精妙,欧阳中石先生的作品清新高雅,文质彬彬。两位先生的作品虽一放一收,一逸一文,但都自性本真、不媚于人,不愧大家风范。走上二楼看当代名家展则感觉和两位大家相比,在境界上差了一大截,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感受。所以说,风格不是追求出来的。风格是人格的自然流露。如果刻意追求,不是真性情,必会扭捏作态。有时我觉得书法大家和学书孩童就好像站在一条线上,而中间却隔着一堵长长的墙,孩童要经历人生的各阶段和对艺术不懈的努力最终绕过长长的墙回到原来的点上。这时你已经又找回了自己天真自在的本性。这也是为什么儿童的书法和大家的书法同样都具有本真自在的境界,而大部分人是回不到原点的。

我的书法创作目前还谈不上有什么个人风格,今天写的字挂在墙上明天就看不顺眼,今年留下的作品,明年拿出来多半要撕掉。所以手头总也存不下作品,也因此,常常觉得自己很笨。不过再一想自己又觉着这也是好现象,就像一个青苹果,因为不成熟所以才使劲长,如果很小就红了,成熟了,也不是件好事。我希望自己在书法创作上是一只青苹果。

谷国伟:清代、近现代曾出现了一些在碑帖融合上有创新的大家,您是否学习过或者受过他们的影响?我们在取法这些风格突出的书家时,应注意什么问题?

范硕:清代和近现代出现了几位承前启后的书法创新大家,如何绍基、赵之谦、康有为、于右任、谢无量等。大家知道,书法发展到清代,帖学日渐衰微,加之科举制度的影响,文人大多以写馆阁体为能事。我记得小时候父亲还给我讲黄自元楷书间架结构七十二法。你看,写楷书要掌握这么多法,字怎会有个性和情趣呢?自鸦片战争以来,清朝腐败无能,国力日衰,中华民族饱受列强侵略。康有为等爱国志士提倡变法维新,在书法上也倡导一种雄强博大的书风,以求在书法艺术的视觉上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他写了著名的《广艺舟双楫》,在文中他极力尊碑而贬帖,可以说他的爱国思想和他的艺术思想是一致的。于右任也认为魏碑书体有“尚武”精神,因此他在书法上追求粗犷豪放甚至有几分野气的书风。我的书法创作深受上述几位大家的影响,特别是对何绍基、于右任、谢无量进行了较长时间的学习和研究。

但是,在取法上我并不赞成以这些个性风格突出的书法家入手。因为,这些大家的书法融入了很多东西,其中包括他们的人生追求和思想,对这些东西如果不理解,只能学点儿表面的东西。所以最重要的是去研究他们的艺术人生,顺着他们的路数去学习。同时要认真去研究和学习碑和帖经典的东西,只有吃透碑和帖上的东西才能谈得上二者的融合。

谷国伟:您在创作过程中曾经遇到哪些瓶颈,是如何去求得突破的?您当前创作的困惑是什么?您对自己的作品评价如何,请您从审美、技艺、感性和理性的结合等方面给予解答。

范硕:我体会书法学习和创作要厚积薄发,换句话说要多研究、临摹,少创作。一个书法家成名之后,应酬也多了起来,用大块时间去潜心研究揣摩古人法帖的时候越来越少,这是很可怕的事。像王铎这样的大书法家还要“一日应请索,一日临摹”呢。我如果有几天只写作品不去到古人法帖中充电,便感觉自己快要空了。所以,在艺术上要永远不满足,突破自己的办法只有向古人法帖中求教。我目前书法创作的困惑主要是如何建立自己独特的结字样式和笔法语言。当然,这是需要花费大力气的,目前我还做不到。前面我说过我的书法创作眼下还很不成熟,技法层面还欠纯熟,境界上也有待提高。谈到书法审美、技巧、感性和理性等方面的问题,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我只能粗浅谈谈自己的认识:书法首先是一门艺术,是艺术它就有审美价值。前些年书法理论界有人提出“书法家学者化”问题,我很赞同。我也针对这种提法,提出了另一种观点,就是“书法家首先要艺术化”。这种观点听起来似乎很可笑,其实不然。我们可以冷静地思考和观察,在我们身边有很多所谓的书法家,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自己练就的可怜的一点僵死技巧,复制着成百上千幅面目雷同的作品。这是书法创作吗?这样的作品有审美价值吗?有一个概念一定要弄清楚:不是拿毛笔写出的字就是书法。书法是以汉字点线为载体,来抒发作者情感和生命状态的艺术,书法家眼前的汉字线条应是涌动着生命的符号。所以我觉着书法家应像画家一样到自然中去感悟生命的状态。实际上我们的书法先哲们早就这样做了,不然,卫夫人怎么会在《笔阵图》中说:“竖如万岁之枯藤,点如高峰之坠石”呢?张旭为何会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悟出笔法,怀素观夏云变幻,听嘉陵江涛声而草书益佳呢?又为何观王羲之书法有“龙跳天门,虎卧凤阁”、观怀素大草有“惊蛇入草,飞鸟出林”之审美意象呢?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悟,我喜欢静坐在山坡上去欣赏太行山区如墨般浓黑盘礴的柿树,那不就是书法的线条吗?我还喜欢夜间仰望苍穹,去观察满天星斗,那或聚或散、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或虚或实的群星,不就是书法的章法吗?关于感性和理性的问题,我强调书法创作要重“感性”而轻“理性”。怀素往往醉后作大草是有道理的。因为人在微醉状态下大脑处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这种状态是最能见真性的,因此钱起有“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之名句。人在理性状态下,往往会变得谨小慎微,患得患失,不可能见真性。理论文章是讲“理”的,书法创作是不讲“理”的。当然,我在这里决不是劝书法家都去喝酒。

谷国伟:常听到一些青年书家说读书与书法创作没有任何关系,您对此有何见解?您常读的书有哪些?

范硕:说这种话的人是肯定没读过什么书的。书法首先是文人的艺术,你不读书怎么算文人?不是文人你写出的东西能称为书法吗?书法有雅、俗之分,有清、浊之分。文人写的东西自然清雅,否则必是狂怪恶俗。你看,张旭、怀素的狂草,尽管点画狼藉,气势飞动,但你仍然可以从中感受到那种特有的文气和韵致。所以, 我赞成“书法家学者化”的观点,当然也并不是说你是学者就一定能成为书法家,但你要想成为一个像样的书法家,起码是要读些书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向前人学习;行万里路,是到自然和社会实践中去感悟。台湾大国学家、佛学家南怀瑾说,知识和学问是两回事,知识是前人已有的东西,而学问是自己感悟出的。这两点都很重要。

我本人读的书不多,常读的书有《古文观止》、《诸子百家》、《明清人随笔》、《唐宋家散文》、《书论》、《画论》等。

谷国伟: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提前祝您新春愉快,书艺精进!

(本文根据录音整理,已经本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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