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秀中路125号

时间:2022-06-08 07:39:39

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11路公共汽车广州市内总站是在越秀中路。我1975年退伍回到沙河,如果坐公交车到广州,通常就在这个总站下车。它对面是省博物馆的院墙,北走几步,路过一个院门口,水刷石柱门的顶上覆盖着绿色琉璃瓦。两边柱子分别挂有数块单位牌子,特别显眼的一块写着“广东省电影发行放映公司”,不久改为“广东省电影公司”。这个大院即是越秀中路125号。

那时,广州市复退军人工作安置办公室设在广卫路一条巷子内,是市民政局所在地。从5月到8月的几个月内,我没少往那跑,中间颇费周折,以至我一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随口说了句“去电影公司算了”。我知道这是玩笑话,如果是那当然好,这在当时是最理想的去处了,我压根没指望过,想都没想。然而,朋友的这句玩笑话后来还真的成了事实。复退办原来说是将我安排在省文化局的,我答应了,后来才知道,真正需要来这里要人的单位,其实是省文化局下属的省电影公司。真是太巧了。

打进这个院子的第一天起,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将是我人生旅途的重要之地。在那个个人与单位具有超稳固关系的年代,产生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我甚至认为,我的一生都可能从此就待在这里了。只是在我眼中,当时这里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实在显得太陌生了。

电影公司在125号大院内分布很散。公司本部在大院进去不远的一个独立小院内,门右边一座绿色的二层楼,是电影器材供销科及仓库,左边是一间电影放映室。走进几步,是一栋黄色的二层楼,公司经理、主要业务科室及行政人事科室在楼内办公。一棵上了年岁的巨大阔叶榕树,就生长在这栋楼的旁边,绿荫几乎可以遮蔽它的整个楼顶。这个小院门口的斜对面,有一幢二层木结构的古建筑,人们叫它“红楼”,因清代这里属贡院,此楼用于监督考试,故它的正式名称又叫“明远楼”。公司涂磁录音车间的一部分,被安排在了这幢楼楼下的一个隔间,另一部分则离得很远,在进125号大院门口右手边一栋老式二层楼一楼的最北边。它的最南边,是电影放映培训班。老式楼房的其他大部分,都用做了公司员工及外单位人员的宿舍。这栋楼的大门朝西,也就是说,朝向院内而非朝向马路。大门的前面是一块空旷地,北边近院墙处是公司的车库和食堂。

如果从红楼再往院内深处走,绕过名叫“西堂”的一座老式院落,则又可以见到一栋曲尺型黄色的三层楼房,那是电影公司的幻灯厂。

我当时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公司似乎很老。它的不少员工,看上去仿佛旧时代起就做电影发行放映工作了,经验资历和行为举止,都还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公司年轻人极少,大约也是几年前才新吸收的;所有人都操粤语口音。公司科室和会议室的沙发、书柜,也几乎全是旧式的。望着周围的环境,我一时莫名所以,深深感到了一种内心的不适应,因为这和我一直以来成长的环境相差太大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因为这种不适应和孤独感,上班第一天,中午就那么两个多小时的用餐和休息时间,我居然宁愿顶着炎热的夏日,骑四五十分钟路程的自行车,跑回远在沙河的家里吃饭,再赶回来。母亲那天一点准备都没有,但她似乎明白点什么,一句话也没问。

所幸的是,在往后的岁月里,电影公司却日益让我感受到了它特殊的温暖和情谊,我对它,也产生了一种以至很长时间内都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厚感情。

我先是在公司行政科做总务,前后大约有一年时间。然后调到了人事科,负责公司员工的学习,数年后做了人事科副科长。进修两年回来后,做了宣传科科长,一年后即提拔为公司副经理。从1975年进公司,到1990年离开,不知不觉,我在公司就度过了15年的光阴,中间半数还是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从开始时的极度陌生和不适应,到后来我与公司及员工结下深深情谊,自己的人生也从此步入新的转折点,其间经历的一幕幕情景,度过的一个个春夏秋冬,回忆起来,每一个细节都令人难以忘怀。

我在公司最先认识的人,是人事科科长罗坚。最先是她到复退办见的我,没有她的引入,我这辈子很可能与公司无缘。这是一位具有丰富工作经验和人生阅历的坚强女性。她的家庭十分不幸,丈夫原是省粤剧院的领导,“”期间因遭迫害跳楼自杀。儿子患有精神疾病,多年后也走了父亲的路,跳高架路自杀。这一切悲惨沉痛的打击,都没有击垮罗科长,她用一种顽强的毅力扛住了人生的重压。罗科长就像大姐一样,关心、爱护着我。也正是在她的帮助下,我写的第一篇电影评论,发表在了当时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杂志《大众电影》上,并被收入《大众影评长篇》,还被大学影评写作教材列为教案。

我刚进公司时,经理名叫叶绿茵,是一位性格风趣、样貌和蔼可亲的老人,大家都亲切地称她为阿婆。她的丈夫是省文化局老资格的一位副局长,并且她自己资历也不浅,但她身上没有任何一点架子,对我也特别友善,见面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样子。老人家已经去世好些年了,令人怀念。她的继任符行之经理和之后的杜元廷经理,也是对我关怀、帮助很大的老领导。还有几位老资历的副经理高连科、曹瑞敏等,都为人亲和、友善,与员工相处极融洽。

中层领导中,除了罗坚,行政科长罗伟声,以及财务科长黄坚、供销科长区鉴、电影放映培训班主任老庄还有幻灯厂领导林曙、唐仲芬等,他们的为人处事,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唐仲芬大姐,是当时省文化局副局长、后来省文化厅厅长郑达的夫人,品貌端庄,心地善良,为人正直。记得每次我到各科室通知开会学习或者看电影,大院各处跑一遍,在幻灯厂待的时间最长,因为有唐大姐和林曙这两位我特别愿意聊天的领导在那。唐大姐还在一次听我说到父亲病重的情况时,双眼都湿润了,让我非常感动。

幻灯厂三楼的美术编辑室,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周波、廖哲这样爱玩笑、风趣幽默的人,什么拘束都没有,我每次到那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而尚涛则话语不多,总在一旁含蓄地微笑。他们都是美院毕业来电影公司从事幻灯片创作的学生。还有邵增虎的夫人梅汉珍,话也不多。多年以后,他们都回到了美院任教,并在美术创作上颇有成就,尤其尚涛。周佐愚则是美术评论专家,因病多不能正常上班。廖哲当时的丈夫是雕塑家曹崇恩,就住在幻灯厂旁公司宿舍楼的一个小单元内。她后来改名廖蕙兰,到美院后与尚涛组成了新的家庭。我在公司结婚时,还是她张罗大家出钱买的结婚礼物。

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电影放映培训班。那一群老师的人品都非常好,为人谦逊、有涵养。主任老庄,我后来才知道,是一位有着传奇经历的女性,丈夫是著名戏剧家、时任省文化局副局长的李门。公司出墙报和写材料,我们科请映训班帮忙的次数最多,老庄从来都支持,老师们也从来十分热心。

回想起来,电影公司的15年,是我完成人生转折最重要的关口,也是我青春年华正值雨露阳光沐浴的好时光。我特别感谢他们,即使在我后来做了公司领导后,仍对我的尚不成熟给予了所有的包容。更要感谢他们,在我离开公司多年以后,仍热切地期盼着我能够回去,继续与他们共事。他们向省文化厅的一再请求,以及全省各市电影公司领导人写给省文化厅,期盼我能回去的信件,都执意坚决,言辞恳切,动人心怀,让我一直对之心存感激,又因最终无法实现他们的愿望而无以释怀。

现在,我还会经常路过越秀中路125号。这么些年过去了,公司早已物是人非,但不知为什么,它在我心中却一直还是从前的样子,每一次路过,也都让我想起了自己走进这个大院的第一天。

上一篇:尉迟文中的散文诗 下一篇:五河民歌的形成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