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里的稻草人

时间:2022-06-04 11:56:18

岩洞里的稻草人

我们村后山肚脐上,有个岩洞,就像肚脐一样浅浅的,里面摆得开一个篮球场。我升二年级那个夏天,一场暴雨过后,村小的教室倒塌了,我大伯——村小唯一的老师——率领我们把黑板桌凳从废墟里翻检出来,蚂蚁搬家一样搬到岩洞里。

开学那天,我大伯充满期待地说:“我向上面打报告了,等到新村小建好,我们就搬回去。到那时我们还会有操场,有好多体育设施,你们各人发挥想象,画一画新村小吧。”

同学们照我大伯说的画上了漂亮的教室、跑道、球场、秋千、滑滑梯……我画的却是岩洞中亿万年未曾有过的景象:课桌和凳子摆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黑板支在岩壁上,蝙蝠倒挂洞顶跟我们一起听课……唯一发挥了想象的,就是老师学生全是猴子,我大伯是美猴王,用金箍棒当教鞭。我太喜欢这个岩洞了,我们上山放牛经常到洞里来玩,把它想象成花果山水帘洞,只可惜洞口没有铁板桥,也没有瀑布。

看过我的画,好多人笑掉下巴。可是日子长了,我大伯打了好几次报告,总是得不到答复,新村小也就越来越缥缈,原先笑话我的人都说,在岩洞里上学就挺好。

在岩洞里上学,的确挺好。

原先的教室泥砖砌墙,杉木为椽,屋瓦残破不堪,一下雨就漏,一吹风就晃,碰到大风大雨只好停课。待在岩洞里,就算外面刮着一百二十级的龙卷风,下着西瓜大的冰雹雨,我们也不再担惊受怕。

原先的教室紧邻菜地,我们课余追逐打闹,难免会造成一些小小破坏,被菜地主人咒骂。岩洞在山上,本来就是我们玩耍的地方,山神爷还提供免费的零食——甜甜的刺莓、酸酸的酸叶子、涩涩的紫色果……

原先的教室离井很远,值周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挑水。岩洞最里边有“自来水”,那是一线筷子粗细的泉水,千年万载从洞顶渗注,在地上冲出一只石碗。

原先的教室,挂黑板那堵墙朝北,东墙西墙木门有裂缝,窗户没有玻璃,夏天太阳东西两头晒,冬天寒风呼呼,冷得手指僵硬握不住笔。岩洞里夏凉冬温,好比神仙洞府。

更何况,搬进岩洞之后,我们拥有了升旗仪式。

“不升旗哪像学校?”我大伯说,“以前教室外面是菜地,站不下人,实在没有办法。在这里,我们要像中心小学那样,每周升旗。”

我大伯扛来一根三丈多高的杉树木,在顶端凿了一个孔眼,当中装上一只木轮,将一根长绳穿过孔眼,系上红旗,然后在洞口土包上挖一个坑把杉木竖起来,就可以升旗了。

升旗的时候,我大伯用二胡奏乐。旗手由值周生担任,全校二三十个人,差不多一学期才轮到一次,个个笨手笨脚,总是不能在国歌奏完的同时将红旗升到顶。洞口是倾斜的山坡,我们无法排成整齐的队伍,心情却是那么庄严。看着红旗迎风招展,我们就会意识到脚下的土地拥有一个神圣的名字,中国。

升旗仪式常常中断:杆顶木轮上限制绳子的凹槽凿得太浅,木轮两边空隙又太宽,升着升着,绳子稍稍一滑就会脱离凹槽,卡在空隙里。这时候,男孩表演的机会来啦,乡下男孩哪个不是爬树高手?可是那么多人举手,我大伯一次只能叫一个。当幸运儿在众人的“注目礼”中爬到旗杆顶端,解决了问题,总是要朝底下的人扮个鬼脸,或者是挥一挥手,这才肯滑下来。嘿,不管你爬树有多厉害,如果你没有给升旗仪式救过场,你就没有资本在人前炫耀——好比一个兵,不管他的枪法多么精准,没有上战场,一辈子总会留下遗憾。

我们是那么喜欢这个岩洞,一到节假日就跟着我大伯建设“校园”:将洞里坑坑洼洼的地面用泥土铺平,夯实;把黄泥和水捣成糊状,将岩壁抹平,做宣传栏和画板;从山上砍来箭竹,在洞里围出一间篱房做老师办公室;在洞口斜坡上修筑台阶,我们可以在台阶上列队参加升旗仪式、做操;后来我大伯还打了一口灶,吃住都在洞里……

说起我大伯,人人竖大拇指。

古人说某人武艺高强,常常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大伯精通的技艺,何止十八般!

岩洞里虽然只有二三十名学生,勉强拼成一个班,但是这个班有五个年级,十几门课,全靠我大伯一个人包圆。那多么课本,似乎全部缩小了装进我大伯的脑子,他只消摸着下巴说一句“二年级上语文课,其他年级自习”,然后就胸有成竹地上起课来:“二年级的同学翻到第五课,这一课相当有意思的啦……”

我大伯上课喜欢讲故事,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无所不包,不是本年级的课大家也喜欢听,高年级的温故知新,低年级的超前学习。看着我大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样子,看着他在课桌间踱来踱去,浑不在意地解答千奇百怪的问题,我心中满盈着钦佩之情。

音乐课,我大伯用二胡为我们伴奏。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那么灵活,似乎每根手指都有灵魂,而且个性迥异。有时我会怀疑,我大伯当真是这个小小山村养育出来的吗?村里那些男人,那双手除了对付粗笨的农活、劈柴,就只有掰手腕、划拳。我大伯这双手会用纸片、木头和泥巴制作各式各样的教具:正方体、锥体、圆柱体、球体……时钟、地球仪、日晷……我敢打赌,如果你看到我大伯制作的中国地形图,你的眼珠子肯定会掉下来:那是一幅立体地图,用泥巴塑在木盘中,江河湖海,高山平原,各具其形;还用水彩将平原、沙漠和雪山分别染成绿色、黄色和白色,给河流湖泊和大海染上美丽的蓝色。

我大伯还写得一手好字,跟书法家比也不逊色。一到春节,我大伯就在门前摆开纸墨笔砚,给乡亲们写对联。镇集上那些卖对联的,手边要放一本书,照着抄。我大伯的对联全记在脑子里,一副一副不重样,而且可以现编。不消说,村里的布告标语都是我大伯写的,墙上、电杆上、告示牌上,随处可见。后山有一块朝向村庄和公路的崖壁,我上三年级那年,我大伯用绳子从崖顶缒下去,挥舞一支自制的巨笔,用红漆写下“尊师重教”四个大字,龙骧虎步,气势雄浑,透着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人们在路上嬉笑,抬头看到崖壁,立即严肃起来。十年之后的一个秋天,村长在公路边上晒谷子,一辆飞驰而至的黑色轿车在不远处刹车,下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对着悬崖指指点点,然后那个戴眼镜的过来问村长:“老乡,崖上的大字哪个写的?”村长说:“我们村的,当老师的,已经疯了。”“疯了?”戴眼镜的拍了一下手:“可惜啊……我们领导说,这几个字很有劲道……”

谁也不会想到,我大伯疯了半年,突然又好了,那个让我大伯不治而愈的人,恰恰是我。

先说我大伯疯了的事吧。

有人说,如果我大伯不是长期打光棍,也许就不会疯。

我在岩洞上学那些年,我大伯三十多岁,人又标致,名声又好,媒婆纷至沓来。媒婆来到洞口,哪怕我们正在上课,也要站在旗杆底下肆无忌惮地高叫:“当老师的,出来一下,给你看一张相片!”我大伯总是腼腆地冲我们笑着,说:“真讨厌,又来了……”然后就拍拍手上的粉笔尘,过去跟媒婆说话。此时我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议论多了,我们达成一个共识:我大伯肯定会娶一个女老师,只有同样当老师的,才配得上我大伯。

我小学毕业的那个春天,我大伯终于谈上对象,还真是个女老师,姓李,中心小学的。我们只有我大伯一个老师,他走不动,李老师就时常来。有一次李老师来到岩洞,我们正在学歌,《让我们荡起双桨》。我大伯对李老师说:“这首歌你来教吧,你的拿手曲子。”不等李老师答应,我大伯对我们说:“李老师是教音乐的,科班出身,不比我,滥竽充数。”在我们的掌声中,李老师原本红得像苹果的脸更是红得放光,不过她并不推辞。她打拍子的手势多么好看,仿佛一对孔雀在跳舞。她的声音多么动听,一只耳朵,立即钻进你的心,激起层层涟漪。岩洞之中,回声特别明显,好像岩洞也在学唱呢(难怪我们鼓掌的时候,它那么热情地加入我们)。而我们,因为看着李老师着迷,总是有人走神,结果唱得参差不齐。

放学回家,我大声宣布:“我大伯快要娶李老师了,噢耶!等到他娶了李老师,岩洞小学就有两个老师,噢耶!”

我妈却说:“这个李老师不靠谱……人家是公办老师,哪有代课老师娶公办老师的?公办老师娶代课老师还差不多……”

我赶紧问:“什么是代课老师?”

我妈说:“代课老师本来不是老师,也是当农民的,像我们这样的地方,公办老师不肯来,就找人代课。”停了一口气,我妈愤愤不平地说:“代课老师那点工资,打发叫花子的,亏了你大伯,干了一年又一年,穷成什么样!论房子,富的住了洋楼,一般的也住了平房红砖房,你大伯家还住几十年前的泥砖房;论电视,除了你大伯家,哪家没有彩色的?那台黑白的还是我们家淘汰下来的……”

果然,春天还没有过完,李老师再也不到岩洞来。我大伯病了一个多月,瘦了许多,两个颧骨高高突起,却坚持上课,一天也没有耽误。

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吧,我大伯生病那一阵,把多年收集的学生来信全部贴在宣传栏,有长达七页的长信,有廖廖数语的明信片,字体五花八门,来自四面八方——最近的来自县城,初中生写的;最远的来自首都,寄信人那一栏写着北京大学。说起那个上北大的,我大伯真是语重心长:“人家也不是特别聪明,就是好学,大年初一给我拜年还问题目。我希望你们哪个考上清华大学。从我当代课老师的第一天起,我就期待着,我的学生将来也能考上北大清华。现在北大有了,就差清华了。你不知道啦,考上北大清华,送喜报的敲锣打鼓!”

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清华大学的新生,拿着信去邮局投寄。邮局那个姑娘穿着黑纱裙,袖子又长又宽,她打量着我说:“是给你大伯寄信吧?”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姑娘微微一笑,露出又白又尖的细牙,变成一只蝙蝠,翅膀比床簟还要大:“我也在岩洞里读过书呀,我们是校友。”它驮着我飞上天空,穿云钻雾,眨眼间就来到岩洞……

八年之后,我当真上了清华。八月二十五号,到校的第一天,我入学手续都顾不上办,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大伯寄明信片。从十七岁代课算起,这张明信片,我大伯盼了整整三十年!我给它画上翅膀,希望它在教师节之前飞到我大伯手中。邮局的人说:“尽管是山区,教师节总赶得上吧……不过也说不准,各地方不一样……”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大伯接到明信片那天正好是九月十号,教师节。然而那不是美好的祝福,而是无情的嘲讽:八月二十三号早上,我启程赴京,我大伯还以老师的身份带领岩洞小学的孩子们送我到村口,才半个月多一点,他就被剥夺了那个平凡而又高贵的称号。

我是七月二十号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就像我大伯说的那样,送喜报的人一路上敲锣打鼓。我们一家正在剥花生,准备拿到集市上去卖。听到村口传来欢喧的锣鼓声,我妈说:“怪了,没有听说哪家要办红喜事呀。”我奶奶说:“也许是慰问退伍军人……”我爸说:“建军节还没有到。”

锣鼓声越来越近。

我出门去看,只见村长大步流星走过来,老远就嚷:“你考上清华大学了!通知书来了!”

全家人来到门外,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我妈还拿着花生在剥,却把花生米扔在地上,把花生壳留在手心。

很快,锣鼓队出现了,走在前面的是我的高中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个个笑容满面。

我拿到通知书,等不及让在场的人一一过目,分开人群朝后山跑。

我大伯正在岩洞外边砌围墙,几个孩子做他的帮手,远远望去,仿佛暴雨将至,蚂蚁正在巢穴入口抢筑堤坝。

当我递上通知书,我大伯看了看沾满黄泥的双手,喜悦地说:“到洞里来,到洞里来!”

来到洞中,我大伯到“自来水”那儿将手洗净,用毛巾擦干,这才接过通知书,很仔细地看——那神情,如同鉴定一件重宝的真伪。他像初学认字的孩子一样,用食指点着清华大学四个字,轻声说:“清华大学,是清华大学。”又点着我的名字说:“你的名字起得好,印成印刷体真好看!”他抚摸着通知书上的精美花纹,又抚摸着下方那座著名的三拱门,声音终于大起来:“这是清华门!清华门好比是龙门,你跳进龙门了!”

那天我们家把养了两年多的大公猪宰了,宴请所有教过我的老师和亲友乡邻。宴席上,我大伯兴致勃勃地拉起二胡,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时如万马奔腾,时如惊涛拍岸。也许那把二胡太老了,也许是我大伯用力过猛,拉着拉着,一根弦断了。我大伯意犹未尽,一根弦照样拉,引来几声醉醺醺的喝彩。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大伯疯病的征兆。

我大伯的病根子,三十年前就埋下了。

从当上代课老师那天起,我大伯心里就打了一个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个结吞噬他的青春年华,不可抵抗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先是像个秤砣,然后就像磨盘,像巨石,像大山。三十年过去,我大伯未老先衰,五十不到就两鬓斑白,背也微驼了。

——这个结就是,代课老师很难转正,要是不能转正,总有一天不得不离开讲台。

上了中学,我寒暑假仍然时常到岩洞去,跟我大伯住在一起,一是我俩处得来,二是岩洞幽静,最宜读书。只有我才知道,作为一个代课老师,我大伯每到假期就惴惴不安,睡不好觉,生怕下学期当不成老师了。总是要顺顺当当开学了,忙碌起来了,他才能将烦忧暂时抛开。

该来的,迟早会来。

当我在沐着朝霞开往首都的火车上,想象着即将投入的大学生活,中心小学的副校长——也是代课老师——去到岩洞,对汗流浃背加紧筑墙的我大伯说:“这墙不用筑了……接到上面的精神,代课老师一律清退,下学期,你的学生全部转到中心小学。”“清退?”我大伯像是遭了雷击,五官扭曲得可怕。“清退!”副校长朝地上唾了一口,苦涩地说:“我下学期也不能教书了。有人要上访,我想,我们知识分子,还是不给国家添麻烦吧。”副校长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拉起我大伯的手用力握一握,下山去了。我大伯木桩一样钉在那儿,从早晨直到天黑。清退,对一个代了半辈子课的人来说,这是何等的羞辱:这意味着他赔上了一生最好的年华,不是坚守,而是赖皮;不是教书育人造福桑梓,而是鱼目混珠误人子弟。叫人情何以堪?

第三天,也就是我迫不及待从清华园给我大伯寄明信片的那天,我奶奶上山采蘑菇,路过岩洞,发现我大伯正在备课。当时我奶奶不知道那个坏消息,也就没往坏处想,只当我大伯责任心强。到了九月一号,全村人都知道我大伯疯了:岩洞里没有学生,他竟然扎了好多稻草人,给这些草疙瘩上课!

……

我大伯疯了,我爸在信中只字不提。

寒假姗姗迟来,我像南归的燕子飞回久违的家乡,心里在想:待会儿,我大伯得到他的礼物,肯定喜出望外,那是一枚清华大学的校徽,我要亲手给他别在胸前。

可是我刚进家门,我妈第一句话就是:“你大伯……他疯了……”

我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好像里面有一群蜜蜂在乱飞。我大伯怎么会疯?那个文质彬彬的老师怎么会疯?他会拉二胡,会制作各种各样的教具,写得一手好字,一个能工巧匠般的人物怎么会疯呢?

我妈接着说:“也难怪你大伯想不开,他书教得好,这一带是有口皆碑的,突然一个通知下来,他就给清退了——清退,好像是处理冒牌货,多难听啊,你认为人家不合格,先前就不请人家代课嘛……你快去岩洞看看他,他疯了,每天给稻草人上课。”

上山的时候,我的脚步一会儿虚飘飘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一会儿又是那么沉重,如同穿着铁靴。山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薄得像讲台上的粉笔尘,草木枯而不倒,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道旁有瓣似的冰凌顽强地拱出来,那样晶莹剔透的事物,生长在那样卑贱的泥土中,如同奇迹,又有谁会注意呢?

洞口的围墙没有完工,我从缺口进去,我大伯果然在上课,“听课”的是一群稻草人。

一学期不见,我大伯模样大变:原先毛刷一样齐整的平头变成一蓬乱草,当中卧着几只雏雀都不会令人意外。衣裳明显是长期没有换洗,领子像老剃头匠的磨刀布一样,乌黑油亮——他仍然不忘为人师表,扣子个个都扣着,风纪扣掉了,就用绳子系一个田螺壳代替。那些稻草人,有的把胳膊放在本子上,像是做笔记;有的双手托着腮,陷入深思;后排那个扎红领巾的还举着手,要提问呢。——奇怪,其他的座位都有稻草人,唯独挨着讲台的那个座位空着……

我正纳闷,我大伯瞪着我,生气地说:“你找谁?人家正在上课。”

我大伯,我的恩师,在我心里播梦的人,竟然认不出我了……我说不出话,心儿阵阵悸痛,像是无形的鞭子在抽打。

“你们不要分神,要好好学习。”我大伯指着空座位,对那些不出声的稻草人说,“你们不要小看这个岩洞,这里出去的学生能上清华,以前他就坐在这个位置!”他又指着宣传栏说:“看,那是他寄给我的明信片!”

可不是,宣传栏贴着我五个月之前寄出的明信片。我浑身震了一下,双眸立即被滚烫的泪水包围。我小学时特别调皮,我大伯就把我的座位调到讲台跟前……我大伯心里装着我……就连他疯掉了,也还记得我带给他的荣光……

我坐到空座位上,仰着面,抽泣着,艰难地吐着字,语不成句:“大伯……是我……我……”

我大伯的表情突然凝固,身子定在那儿,连眼珠子也无法转动。

我拿出校徽,绝望地叫喊:“我就是上清华那个!你侄子!”

我大伯眨一眨眼,活泛过来,目光中透着无尽的屈辱和羞愧,脸皮迅速变红,又转成酱紫色。他叫一声我的名字,过来抱着我的头,号啕大哭。我也大哭。我们的哭声和着回声,如同滚雷。

当晚我和我大伯同床而眠,在那间没有盖顶的小小篱房之中侧身对面,聊到半夜。蝙蝠早已冬眠,洞中那么悄寂,唯有“自来水”嘀嘀沥沥,仿佛要把我们的对话融入记忆。

我大伯绝口不提清退的事,只是不停地问我,清华大学究竟有多大?有多少学生?有没有外国人?图书馆里有多少书?我学了哪些课程?大学生要不要做操?……这个年近五旬的人就像五岁孩童,好奇心极强,连我睡什么床都要问一下。我不厌其烦地回答着,解释着,心间突然透亮,仿佛吞下一轮明月——我大伯多想去清华看一看啊!于是我说:“过了年,我带你一起去北京。”我大伯吃了一惊,连声说:“我不去,我不去,每个学生都带老师去,你们学校还不挤爆?”

早上醒来,洞口投进耀眼的晨光,床上只有我一个。侧耳听听,除了“自来水”不绝于耳,没有别的动静。

我走出篱房,没有看到我大伯,黑板上赫然写着两行字:

不必找我,

我到需要我的地方去了。

我跑到洞口,昨晚不知何时下了一场大雪,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一串黑色的脚印从洞口走向山下,那么孤独,那么执拗。我徒劳地叫了两声“大伯——大伯——”,猛一抬头,只见旗杆上方,红布在寒风中不屈地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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