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贵:说故事的隐者

时间:2022-06-04 07:57:32

陈文贵:说故事的隐者

摄影师杨光拍摄完毕,身子陷在椅子里没有挪窝,他十指交叉抵着下巴,显得聚精会神。眼看下一场拍摄时间要到了,他终于不舍地欠身离开,对陈文贵先生说了一句,听您说故事,真舍不得走!

陈文贵本人的故事和他写过的故事质地相同,再跌宕的命运,强烈的情感,都可以转化为丝丝入扣的述说,间或有抽离现实的曲折离奇,亦如同戏剧的高潮,把人的情绪吊上一处山崖,然后再“啪”地落到地上,让人心里试练了一次“蹦极”。然而无论是形而下的柴米油盐,还是形而上的精神食粮,他的故事都很招人,也极容易让人在他的故事里找到某种确信。

“阿灿”说书'

要在想象中抵达35年前的香港有些困难,不如想象一下以下场景:电影《喜剧之王》里,尹天仇在陋巷深处的公用电话亭,一次又一次给剧组打电话,希望得到一个跑龙套的机会。

上世纪80年代初的香港,某个茶餐厅,制片公司老板架着二郎腿读报,不时抿口茶,他的面前有位“阿灿”(彼时香港对初来的大陆男性青年的称呼)走来,然后恭谨站定,开始讲一段故事。他不时观察老板的脸色和反应,再根据他的神情变化,看故事是要讲得更离奇?还是更好笑?直到把老板的目光从报纸上吸引过来,而这个过程不能超过10分钟。如果老板说,这个好,你去写,算是讨到一个活儿,有份儿钱赚。通常,这样的机会很少,“阿灿”从一家茶楼说到另一家茶楼,直到踏着星星回到租屋,心头被失望的潮水一次次漫过。怎么办?不断暗暗握拳?在心里一遍遍强调“我是个编剧”吗?

陈文贵说,“那个时候大陆去香港的人不多,我从下乡知青回到厦门做工人,是人生第一个离奇,再从厦门来到香港,父亲为此倾尽家财,一家人像浮萍一样落在香江,尽管已经30岁,但对这个全新的世界仍然充满渴望。”

前三年里,陈文贵尝试过各种工作后,发现只有文学能改变命运,开始往各类报刊投稿,因为稿费低,这个行当能不能养家糊口是未知数。这时他认识了一位牟先生,给他讲了个故事。说得是香港电影未分级时期,有一位审的检片员,在看了大量后,精神出现问题,开始疯狂杀人。后来,陈文贵据此写了一个悬疑推理小说《菲杀》,刊登在邵氏电影公司出品的杂志《南国电影》 上,引起不小轰动,他因此进入邵氏成为拿薪水的编剧。但此时邵氏电影已近尾声,他的《菲杀》因审查制度而没能拍摄。不久之后,他与蔡澜 及几位同事进入“新星”电影公司,但好景不长,公司倒闭,他才开始了茶楼讲故事的生涯。

“要老板掏钱,就要讲得生动舒服,讲几十次能有一次成的也好。那时候的香港电影好看,说白了,你能把老板抓住就能把观众抓住,可以说很功利,但也很实际。”

木心说,人生就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香港培养实际,实际可让人逆势而上,也能令人顺流而下。尽管陈文贵已经混得比初到香港时强多了,但大部分时间就这样浪费掉,也没有办法规划自己的人生。没戏开的日子,他仍旧像初涉香江的阿灿一样,想尽办法写专栏,写小说,能赚几个算几个。

那时的香港编剧还有一个特性,因为剧本是聊出来的,监制导演等在一边聊,编剧在旁边记,再用大量时间改,算是集体创作。比如功夫片,如何打得精彩,脑子就用在如何让打斗更好看。如果是喜剧片,就要单纯想好多笑料看塞在哪几场重头戏里,然后用一个故事把情节串起来,老套不怕,但一定要有爆点。这样虽然迎合了市场,但弱化了编剧,编剧要长期附庸在一个团队里,从头到尾地混在一起,才可能有戏开,有钱赚。因此很多编剧把大量时间用来陪合作伙伴打球、唱歌、娱乐,在香港称为“买堆”。很多有才华的编剧因此埋没,就像王家卫在做编剧时籍籍无名,直到做了导演,有了《旺角卡门》这部翻身之作,才有机会成为大师。

那时期陈文贵写了很多搞笑片、僵尸片,功夫片,写了几年,仍然像蹲在街边找活的泥瓦工,只是身边多立了块牌子,他开始与伙伴合开电影公司自己拍电影,他笑称是皮包公司。

奇遇总是有的。一次,他们在茶楼里与一位老板谈戏,碰到一位美丽女子,她问,你还在讲故事啊?他答,要拍自己的电影。女子说,我先给你们60万,你赚了钱再还我。原来,这女子三年前初来香港,陈文贵和朋友的上一部电影找新演员,因为同乡情缘,而给了她演出的机会。“60万相当于电影制作的三分之一资金,结果她把这个钱给了我们,欠条也没打,甚至连个电话都没留。遗憾的是电影不成功,更遗憾的是直到今天都没有再见到她。”陈文贵说。

显然,香港十年的多数经历是“成功”的反义词。香江的浮华,商业社会的种种规矩,都在考验一个大陆青年的适应能力。三十多年后,当它作为一段往事留在录音笔里时,仍然难掩过客的眷叹,以及昔年精神的飘泊。

然而,谁非过客?

徐克有部电影曾这样描述香港:这是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当陈文贵的下一个十年转到台北时,他对香港的日子做了充满感情的总结:“香港的日子虽然苦,但心情特别好,充满挑战,充满机会。而我进了这个圈子,渐渐没有人再把我当成‘阿灿’,这一路不断地往上走,每天都有能看到希望的感觉。生活条件比国内好太多了,吃碗馄饨面都觉得很香,还有书店:图书馆,真的觉得好开心!”

台北“救火队”'

听得出,陈文贵很爱台北,他用这样的语言描述:两百多万人的台北,整个步调都是舒缓的,有情调的。电视里全是俊男美女,爱得要生要死。街头都是小小的咖啡馆,布置得又考究又优雅。

木心有首诗:从前的日子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香港的高速快车下来,陈文贵的脚步慢下来,身边的景致也便不同。如果说剧本是他的爱人,那么,来到台湾写戏,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爱这个人。

上世纪90年代初,台湾电视剧创作蓬勃,剧本可以先完成再卖给制作公司,电视剧编剧收入不错。最让他高兴的是,台湾人品性的自在和文化正统的自信心,让他可以跟好的编剧交流,学到很多东西。早年他曾在台湾落了籍,因此一来便不打算离开。仍旧有三年的适应期,他坦言写了不少,各种类型,甚至包括言情戏。

因为台湾的电视剧是边拍边播,华视、中视、台视竞争非常激烈。很多时候是这样,一部戏如果前三集收视率不佳,电视台就会找出品人谈话,原定30集的戏有可能要被压缩到20集或15集,反之,收视率高则要延长。老板的心态是尽量减少亏损,得到电视台的通知后,原来的编剧已经撤了,再找编剧来救火,用最省钱的办法把戏写完。这批编剧就被叫做“救火队”,陈文贵是其中之一。

1993年,华视推出136集《包青天》,火遍东南亚。谁也想不到,这部戏最初只是夹在档期缝隙中的一个小戏。陈文贵说,“那时电视剧一年的档期是排满的,什么期间播琼瑶,什么时间播杨佩佩,都已提前订好。正好刚过完春节,有15天的空档。因为春节家家都要喝春酒,没有人看电视,而且15天的戏赚不到什么钱,好点的制作公司不愿意做,这个空档怎么填?”

后来华视找了个小公司,一番威逼利诱:“这可是黄金档哦,你不做以后可没有机会了。”小老板觉得,毕竟能上黄金档,就算赔本也认了。他找了三个编剧,一人写一个单元,陈文贵是其中之一,写了《狸猫换太子》。“我当时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斗智和推理是我的强项,是能展示我特长的剧本。结果这部戏第一个单元就一炮而红,华视决定延下去,一直延到136集,我们因此做了一年多,连拍边播,最高峰时五个摄制组同时开拍,我写得最多。”

《包青天》像一张镶了金边的名片,在第二年的金钟奖上大出风头,陈文贵所写的《真假包公》和《狸猫换太子》两个单元,助演员拿到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对整个台湾电视界来说,这部戏是缠绵之风中的一股阳刚之气,甚至敢于影射李登辉时代的黑金贿选,观众十分解气。同时,这部百集长剧输入中国大陆,受到观众追捧。

或许一部好戏令人喜欢的理由是相同的,在这个顺着民间传奇的纹路行进的故事里,人们品尝着戏剧的另一种味道,在包公这个不平常的人身上,潜藏着人们对公平的渴望,对正义的向往,这才是戏剧受欢迎的本质。

此后陈文贵进入个人创作最好的时期。在他看来,艺术形式无高下之分,只有好坏之别。专注于写电视剧后的陈文贵,有点像说书人,他的大脑就像一个打开的隐密的小匣子,或胸有成竹,或老谋深深算,或插科打诨,他隐藏在影像背后,写出满满的人和事,爱与痛,生活的此时此地,或历史的幽微尘埃。于是有了172集《施公奇案》、《七侠五义》、《小李飞刀》、《老房有喜》,等等。

台北十年,整个华语影视圈的往来也更加密切频繁起来。到1998年,一张神秘的签文,把陈文贵送到北京。

上上签'

“有没有想过自己写到什么时候?”

“写到死!算命的说过。”陈文贵笑笑说。

他不是个宿命论者,书房却放着一张用签得拼图:“深山多养道,忠正帝王宣,凤遂鸾飞去,升高过九天。大吉。”这是1997年陈文贵在东京浅草寺求来的一个上上签。

当时他有一部戏要在内地播出,他想占个运势,正好自己也想回国内发展,就抽出这个签。与他同去的这部戏的台湾制作人,也抽了个签,大凶,结果戏在台湾没有播出。果然,内地有制片人因这部戏看上陈文贵,之后请他为张国立写了《财神到》。

“我毫不犹豫就过来了。我觉得一部戏有上亿观众看很兴奋,台剧在内地播出的火爆也给我很大鼓舞。如果内地要做商业电视剧,我这批台湾编剧是首选。最重要这里有我的根,在香港台湾工作多年,我始终是过客,这之后,我才是归人。”陈文贵说。

在陈文贵创作生涯的第三个十年里,故事的产地又变了,而他拿什么来给这方宝地呢?

这时,港产片黄金时代逐浙落幕,内地影视产业开始崛起。陈文贵作为职业编剧,不再为温饱忧劳,可以非常优雅从容地写戏。只是,一出手发现难题仍然不少。“我是港台商业剧写法,百无禁忌,国立他们当时是有很多忌讳的,要把财神还原成一个人,还要有一个金钱是万恶之源的立意,这本身与财神的形象很拧巴。我当时的速度是一天写一集的量,但这部戏前七集我写了有七个月,我们不停地聊,不停地磨。记得当时郑老师说,别看你是台湾第一编剧,国立是最优秀的演员,我们都不一定能做一部好戏。”

果然不幸言中,《财神到》收视不如预期。并且,陈文贵还有一个更大的困惑,不敢写现实题材的戏。不同于土生土长的编剧,加之当时成名已久,陈文贵坦言自己缺乏现实生活体验,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书斋里的编剧。当然,他没有硬碰硬,他自问,有生之年还能写多久呢?于是在书斋里坚实了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历史剧。

陈文贵坦言,直到写出《铁齿铜牙纪晓岚》时,他才算摸准了门道,也写出了自信。这戏不能光戏说、斗智了,还要增加文化味儿。这些想法让剧本更生动,他记得拍摄时,工作人员看着三个老男人逗嘴,一个劲儿地乐呵,他心里终于有底,知道这部戏播出一定会火。

“电视剧要把观众抓住,你要系扣儿,故事里有什么,故事背后有什么,这比立意、情怀、境界重要的多。虽然现在我也在乎这些,但前提是一定要把故事说好。”

就像《赵氏孤儿案》那样一个宏大的立意,陈文贵从一个“案”字切入,如同某个雷电交加无法入眠的长夜,他娓娓讲出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再慢慢托出一个忠魂义骨的人来,才让一群惊惶的灵魂归于宁静。

现在,陈文贵年过六旬,除了写作30多年多出个肚腩,他脸色红润步履轻盈,早睡早起作息规律,一天保持八小时左右的书写。看上去,无论生活还是写作,都保持着平和的调性。他说自己是白羊座,想法简单有活力,神色里果然没有半点与生活挣扎过的痕迹。

“有一次编剧们在郑州开会,邹静之上台问,过了60岁还在写剧本的有谁?我是唯一一个举手的。我希望每个年轻的编剧,除了赚钱,还能保持创作的兴奋。创作带来的快乐不是一句空话,带着这种心情去创作,一定会成功!”

此时,夕阳洒入西窗,一篷浅金色光芒照在陈文贵花白的头发上,像月光映入古老的河床,河床里淌过一个个亘古的动人故事,这些故事通过他的笔端,正换上各色新鲜面孔,乘着现代光纤四处传扬。

Circle:有哪部作品自己觉得比较满意?

陈 :确实还没有,影视是一个集体工程。做编剧很多时候心理总有落差,因为他写的时候脑子里装着整个画面,在大脑里做的是导演的工作,但可能一部戏导演跟编剧的诠释方式是不同的,难免会有点失落。

Circle:所以多年来一直坚持写小说?

陈 :我的确热爱写小说。编剧工作作为电视剧的第一个环节,然后用很多人的力量来呈现,有加分的,有减分的,但未必是你想要的。就像你的孩子被领出去打扮化妆,有可能你自己都不认识了,但小说是自己的东西,它带来的满足感更大。

Circle:比较欣赏谁的作品?

陈 :国内的编剧我佩服得相当多,戏剧风格多样,每个编剧都有自己的天地。比如《士兵突击》,兰晓龙写这样一个纯男班,没有爱情,主角也长得不好看,似乎不符合电视剧的规律,但他有信心写出来,还写的那么好,这就是编剧的本事!他一定是充满自信,有一定的生活经历,这是我做不到的,我佩服这样的编剧!

Circle:作为编剧最想说的话是?

陈 :老百姓是有智慧的,是想看好戏的。我们的电视剧要走向市场,但不要妥协,更不要跟不好的倾向妥协,泱泱大国不应该做这样的事。观众是要培养的,也许一部不行,但十部、二十部总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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