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夜半查毒记

时间:2022-06-04 06:15:38

案情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听到有敲门声,刚说“请进”,门就开了。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面前,年龄50岁左右,看衣着即知是山区来的农村人。

“你是管农村的记者吗?”她说话干脆,听口音是晋北人。

我说:“是呀,我是搞农村报道的。”

她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客气地坐到门边的沙发上,使劲喘了几口长气。“我从火车站走来的,我血压高,走快了累人。”她说,“我们村的支部书记偷种鸦片,这事你们管不管?”

我马上一激灵:“真的吗?要是真的当然管!”农村党支部书记种罂粟?这可是一条颇有新闻价值的“活鱼”。

她在手上拎着的破旧布包里摸索一会,即掏出一个核桃样子的东西递给我说:“这是我儿子从他家的地里摘的。”那物体呈白灰色,外壳粗而硬。

“这是――”我接在手里,犹疑不定。

“鸦片壳呀!”她靠近了我,用手在指划着。随之,一种田野的草泥味道沁过来。“你看这上面,一道一道的,是今年夏天取里面的果汁时用刀割的,那汁干了就是鸦片膏。”

“啊?”我如同抓了个烫手的山芋,赶快把这臭名昭著的东西撂于办公桌上。

她哈哈哈地笑了。

我让她从头道来:

她说叫邓福然,是五台山以北的代县人,家住大山深处,村子叫探马石,距县城30公里远。这几年,村子周围有人偷偷进山辟荒犁田,种了政府严禁的罂粟苗,等开花结果后再采割了私卖,大发其财。她说:“支书种罂粟是我儿子亲眼见到的。”那支书开的田在离村老远的大山中,从村子去得翻越三四道高岭,需走大半天才能到。而她儿子是刻意操了心的,便终于发现了那狐狸的真面目。与此同时,对方亦觉察了他,恼羞成怒遂起报复心。到底寻了个借口,指称邓福然的儿子参与偷盗,领来乡派出所的人将其抓走,后送去劳教了一年。

邓福然的儿子一年后归来,把个支书是恨入骨髓,什么事都不做,专门就盯他的梢。他借钱买了一架照相机,又很快学会了使用,只要支书往山里走,他就拎了相机在后边跟。终于有一天,在翻过几道峻岭后的林深草密处,青年找到了支书种植的罂粟田,他趁没人时拍了几张照片留作证据。

此刻,邓福然便又从包里拿出一堆照片给我看:在杂树野草交织的山坡上,被人垦出一块田,田里长着半人高的一片罂粟苗。苗上的果已让人采走,只剩那光溜溜的杆子,一排挨一排,似在夏风里觳觫。

“这就是我儿子拍到的那支书种的鸦片田。”她变得激忿,恨不得我现在就随她去村里把支书抓起来。

“有一个问题,照片上怎么没有一个人呢?那支书没拍到吗?”我问。

“是呀。我儿子跟着人家,是多危险的事啊。如果离得太近了,一旦让对方发现你是要拍照片,那可真是狗急了会咬人,说不定要拼出人命的。”她这样说,确也有理。

“这就复杂了。光有一块鸦片地,那不能证明就是支书种的。也许是别人……”

“我说是支书种的,那就一定是。我活50岁了,从不讲谎的。”农妇提高了声音,是关着门在楼道里都能听到的那种。

我赶忙说道:“我信,我信。你先回吧,等我给领导汇报过,随后就去你们村。”

她走了后,我即着手准备。先去查了鸦片的资料,其植物学里的名字是罂粟,每年2月播种,四五月时开花,花朵可现出红、粉红、紫、白等多色,色艳无比,好像歌女的妖媚。当果实成熟之际,花瓣即自行脱落。再过约半个月,到果实完全成熟,用刀将罂粟果皮划破,渗出了乳白色的汁液,这便是百毒之源。此汁经自然风干,凝聚成黏稠的膏状物,即是鸦片。而禁毒以掌握植物的规律为最有效:春季抓禁种,不让栽种是目的;夏季抓禁采,见了罂粟果即打落毁尽,也是重要一环。所以对晋北一带,除过冬季,这里的人大半年都可能会与此物打交道。

夜访

十冬腊月,我叫了一名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小美,选一个风轻日和的上午,我们皆穿了加倍厚的棉衣,坐长途汽车北上了。午后1点多,车停代县城。

代县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凡看隋唐以来的官史、演义,常能见到代州、代县字样,均指此地。其境北自东向西绵延横亘着五岳之一的北岳恒山,山峦间有千古名塞雁门关。传颂千年的杨家将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关门内外的古战场上。后人专门在代县城东建立了杨家祠堂,以祀英魂。

下车即见邓福然等着。身边一个青年,中等个头,体瘦干练,她介绍是其儿子。

正午的塞上,阳光明丽,天蓝如靛。我们租了一辆微型面包车,驶向大山的怀抱。山路蜷婉如带,依河谷山势起伏盘曲。两边山崖耸峙,坡梁上偶见的油松泛着苍绿,背阴处不时有冰凌在阳光照射下熠熠反光。

车行将近两个小时,见半山腰上一处灰黄萧索的村落,比起一路的景致反倒逊了色,这就是探马石村。在村口停了车,下来默然而行。看远近四周,幢幢陈年旧院散散落落,从房屋街巷即知村子经济尚处温饱水平。升至村子最高处,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一排窑洞便出现在面前。

在路上我们给邓福然提了两点要求:一是注意保密,我们要见谁,她去将人悄悄叫来即可,一定不要惊动那支部书记;二是保证我们两个的安全,防止万一出现的不利后果。她和那青年连声保证:“没问题,没问题。”而这一天一夜里,他们是倾了全力来践诺的。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她儿子找了几个同村青年一直守在院子周围,每人手上还备了长木棒,仿佛巡逻队一般。晚上更是加倍小心,彻夜未眠。

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了接待我们,邓家全体行动起来。她特意到信用社贷了两千元的款,提前从县城买了猪肉、蔬菜、大米、火腿和烟酒(她不知道我们都不吸烟)。她老伴则把屋里院中打扫了个遍。她仍不住地说:“咱条件差,来是委屈你们了。咱山里人有句话:为了一口气,卖了二亩地。只要能把那支书告倒,卖房子卖地我都干。”

在认真商量后,我们排出了要采访的人的名单,邓福然便安排她老伴及其他几人出去张罗了。临去时,我听到她叮嘱他们:“记者说了,要保密。你们不要一块走,要绕着路走。叫他们天黑了再来,一个一个地来,不要一下子都来。”

晚饭丰盛到近于奢侈:各种熟肉、炒肉菜、炒青菜、蒸莜面、煮红薯等等,土洋结合,摆了一大桌,大概凡能想到的全备上。饭刚吃了一半,得了通知的乡民便脚前脚后进来了。

邓福然忙招呼来人一起喝杯白酒。农民们都很朴实,也不就菜,接过一大盅酒置于嘴边,“滋儿――”一声就喝掉了。

窗外大黑如墨,室内高朋满座。屋里仅有的两张椅子让给了我和小美。来者或盘腿于土炕,或围坐在炉前,或背倚着墙壁,不大的窑洞里挤了八九个人。初起时,这些乡民还略有顾忌,说过一阵后,旱烟抽开了,腿也伸直了,笑也清朗了。没一会,室内烟气弥漫,直熏得我眼疼。

他们讲地道的山里话,这可苦了我们。我农村走往多年,尚有训练,可也只听了个半懂,而刚出大学未久的小美,则如闻天语,不得不让邓福然和我为其进行“翻译接力”。七嘴八舌说村事,义愤填膺骂支书。经过他们多人的反复叙述,到凌晨两点多钟人皆散去时,我们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终于搞明白了。

山村有60多户人家、250多口人,大伙丰年有余,荒年不足,日子倒也过得去。最近几年,不知怎么地就有人在山里种起了罂粟。其中有从不知何处漂来的外乡人,也有越来越多的本地人参与进去。有了罂粟的暴利,山区的安宁遂彻底打破。

村子周围林深灌密,荒远,常有陌生人潜居。他们穴住洞藏,携枪带刃,在山里开一块田就种上罂粟。从春种到夏采也就几个月时间,每做完一季,则要另换觅他处。当地农民有时进山采药材,偶尔会不期而遇操“蛮语”的外乡人。对方用警觉甚至仇视的目光盯着来人,仿佛看着鬼蜮一样。这农民赶紧说:“走错了,走错了,啥都没看见。”然后逃命似的钻入林中狂奔回村了。到家后一摸,全身衣裳俱湿透,却不知是跑的还是吓的。

有一次,当地一青年上山后便再没回来,家人四处寻找无果。好久以后,别人才在山里一树丛下发现其尸体,已呈腐烂状。据说尸体上有弹洞,大约是中枪致死。还有一次,有人在山上发现了一具被浅埋于土里的尸身,经当地发动周围各村排查死者身份,最后判断其是外地来的流窜者。

有种便有禁。县乡每年都派干部来村里组织民众进山找罂粟,一旦发现即刻铲除销毁。当地人叫这行动是“打洋烟”。因为上级规定并不是“白打”,只要进山每天都能有几块钱的补助,可这等好事在探马石村却只有村支书等少数几名干部独享。另外,这笔补助款最后仍旧落在每个农民的头上,是由大家分而摊之。在乡、村收的摊派中专门有一项“打洋烟款”,每人每年少则80元,多则100元。群众皆出钱,便宜干部占,矛盾就此遍及全村。加上邓福然一家与支书有宿怨,几股反对的力量自然就结合了。

探马石村的党支部书记名叫李得红,上任快两年了,也没给村里办什么事,“打洋烟”的好处他倒是得上了。他进山,无论春夏,总喜欢一个人出动,像个独行客似的,连个伴都不叫,这便引起了大家的怀疑。邓福然的儿子王美生就是疑心并跟踪支书的骨干。特别是他劳教回来后,更是将一腔忿恨化为行动,对支书已到如影随形的地步。找到那块种罂粟的田及拍摄照片,便是这半年来的成绩。

到了8月,王美生又发现了一个蹊跷:村支书家的院门每天都关闭严实,连白天也如此,这在农村十分罕见。他心里嘀咕道:保不齐这家伙又搞什么鬼哩。有一天,他见李得红家的人全都出去了,便悄悄来到支书家的院子后边,顺墙爬到了窑洞顶上,向院里一看,“哇――”,果然关着个天大的秘密:只见支书家的院子当中正晒着一大片罂粟壳。经几天来的阳光照耀,青绿的果壳已呈半干。

“终于揪到了你的狐狸尾巴。”王美生向院子里啐了口痰,便一个翻身下了窑顶,绕至前门的矮墙,又一个猿猴跳跃窜上墙头,如老鹰扑食般地跳进院子里,找了个编织袋迅速把那些罂粟壳一股脑地装了进去,开了支书家的院门,理直气壮地跨到了街上。边走边向四下的村民们吆喝:“快来看啊,这是李得红家搜出来的鸦片!”

有不少人先后围拢过来看,他就打开袋口让大伙瞅个仔细。不多久,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一惊人消息:支书李得红家里查出“货”了,那抄家者居然是他的仇人王美生。

王美生背着那一袋“战利品”巡游全村一圈后,来到村外路边,搭乘一辆公共汽车就进了县城。这天下午黄昏时分,他昂首挺胸地迈进了县公安局禁毒大队的门,将那些证据如数上缴。

接下来的情况,是我们回到代县城后从公安部门获知的。禁毒大队队长阎丙元接了王美生送来的罂粟壳,当然不敢怠慢,忙叫来几人当场清点,共有462个壳,均是开过刀的,又问了缘由种种,记录在案。

第二天,公安人员持了搜查证,“呜哇”一路警笛嘶鸣,来到探马石,下了车直奔李得红家。一阵抄检,在其南房又搜出216个开过刀的罂粟壳。随后,对李得红进行了传唤。

其后的说法有了分歧:禁毒队传唤了李得红后,李说这些罂粟壳是他奉命上山“打洋烟”时打回来的,准备往乡里交,可乡领导说车调不开,让李先存放在家里。但是,包括邓福然一家及其他一些村民却认为,这些很可能是李得红自己在山里种的,至少也是他发现罂粟后自己开刀取了汁的。“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在院子里晾干呢?就是想悄悄拿了去卖钱。”王美生对公安局最终的认定非常不满意。随后,县公安局以“私存罂粟壳”为名,对李得红处以半个月的治安拘留。

李得红出来后,回村继续当他的支部书记。这更让邓福然他们愤怒了。村中几名老党员对记者说:“得红犯了这么大的错,支书咋还能当呢?”他们几次给乡里干部反映这意见,要求撤销李得红的党支部书记职务,另选他人。可没有人听。

更深夜静,四野寂寂。我躺在农家的土炕上,久久难以入眠。窑洞中那消散不去的烟味、汗味以及不知什么味,时而袭击我的鼻孔。

查处

第二天下午,返回县城的我们,分别见到了代县的县委领导、公安局负责人及探马石村所在乡的干部。我们把头一天夜里听来的民声民议,一五一十地讲给这些党的基层干部们听。

县委领导当即表示:责成该乡党委迅速依照党纪有关规定,撤销李得红的党支部书记职务,通过召开党员大会,选举出新的党支部书记;县委、县政府要进一步加大禁毒工作的力度,特别是准备组织力量深入那些偏远山村去检查督促禁毒工作。

此次夜访就此告一段落。对记者来说,有些事只能如此。

回到太原好久了,我还惦记着代县的事。

这天,我正在办公室看稿子,“咚咚”,有人敲门。我刚要张口,门就开了,见邓福然气喘吁吁地站于我的面前。“她一定又是从火车站走来的。”我想。

她对我说:“告诉你个事,李得红被撤职了。”

她从那个旧包里摸索一阵,拿出一个东西,外面用布包裹得很严实。说:“这是我做的10副鞋垫,你和小美一人5副。”边说边打开,露出厚厚的一摞,上面绣了花草鸟兽一类的五色图案。

又闻到了她的泥草味,是踏实清爽的感觉。

“我知道你们城里人不稀罕这个,可这是我熬了好几个晚上做的。”她说。

“不,我很稀罕的。”我接过来,捧着,再不知该说什么了。

(王泓,男,平面媒体记者,以农村报道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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