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水不成冰”的穿凿之说

时间:2022-06-02 04:17:29

“父亲是反对一夫多妻制的,但他自己却是一夫多妻,这也许就是父亲爱情的悲剧吧。”

“从我记事起,父亲永远是一袭长衫,对人彬彬有礼。父亲了不起的地方,不仅是文学上的造诣,还有他的人格修养。”

张恨水的儿子张伍见到记者后,谈起了他们对父亲的印象。儿女们都说,直到他们老了,才真正读懂父亲。

张恨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最走红的作家之一,以《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小说风靡全国,倾倒无数男女。据说,鲁迅的母亲就是张恨水的“小说迷”,每逢有张恨水的新书出版,鲁迅一定要买回去给母亲看。张恨水一生创作了120多部小说和大量的散文、诗词、游记,共近3000万字,有“中国大仲马”、“民国第一”之称。这样一个才子,生活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是否也如他的小说作品般充满传奇?近日,记者走访了张恨水的儿子张伍,试图能走进这个上世纪“社会言情小说家”的真实人生当中。

“恨水不成冰”

张恨水有过3段婚姻,一共生有13个子女。第五个儿子张伍,今年71岁,是张恨水和第三位妻子周南所生。受热爱京剧的父母影响,张伍在中国戏曲学校(中国戏曲学院前身)学习老生,毕业后做了京剧编剧。在北京西直门外的中国京剧院宿舍里,记者见到了张伍。他向记者讲述了他所了解的父亲。

张恨水祖籍安徽潜山。1895年出生于江西广信府(今江西上饶),取名张心远。张伍说,儒雅文弱的父亲,其实是数代习武的将门之后。“我的曾祖父自幼习武,是家乡有名的大力士,15岁时太平天国兴起,他被编入湘军曾国藩部,从征十几年,出生入死。但曾祖父因身有傲骨,不谙做官之道,终老一生仍是宦囊羞涩。”

张恨水童年就读于旧式书馆,沉溺于《西游记》、《列国志》一类古典小说中,尤其喜爱《红楼梦》。1914年,他在汉口给报纸投稿时,开始采用“恨水”这个笔名。张伍说:“父亲很喜欢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乌夜啼》,‘恨水’的笔名便取自词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恨水’两字,含有要珍惜时光自勉之意。”

谈起父亲的笔名,张伍记忆深刻。“小时候,我耳边总能听到这样的传闻:‘张恨水呀,知道,专写言情小说的。’‘你爸是鸳鸯蝴蝶派!’还有人拉着我的手说:‘噢,你是张恨水的孩子呀,你爸为什么叫‘恨水’呀?‘恨水不成冰’的罗曼史你知道吗?’”……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传言称:张恨水苦恋冰心未果,转而取名恨水,意为“恨水之不成冰也”。还有小报传出张恨水的小说《金粉世家》中,女主人公冷清秋暗指冰心。“父亲的笔名成了他最早的八卦新闻。我后来才知道,对于这种传言,有人问过冰心。冰心手一挥,‘哪有这么回事,我根本就不认识张恨水。’冰心还在丈夫吴文藻先生文集的《代序》里,专门谈到了这件事。”张伍告诉记者。

父亲就是张恨水派!

尽管以小说闻名,但据张伍回忆,父亲在自己所有履历中的职业一栏,向来都只填 “编辑”二字。“父亲是一个报人,从编辑到总编,从经理到社长他都做过。”

1919年,24岁的张恨水到芜湖《皖江报》任总编辑,并发表了长篇小说《南国相思谱》,初步展露才华。“”后,他辞掉工作来到北京。1924年,加入新创办的《世界晚报》,他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春明外史》从1924年4月12日开始,在《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上连载,直至1929年1月24日全部载完。《春明外史》以报馆记者杨杏园与梨云、女诗人李冬青的爱情故事为线索,背景宏阔,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堪称一幅20世纪20年代的北京风俗画。《春明外史》自见报第一天就引起了轰动,有些读者为了先睹为快,甚至每天下午到报馆门口排队等报。《春明外史》连载5年,读者就这样风雨无阻地排队买了5年。当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命运危在旦夕之时,读者纷纷来信为其请命。自此以后,张恨水声名大噪。

1928年,是张恨水写作最忙的时期。这一年,他的《春明外史》、《春明新史》、《金粉世家》、《青春之花》、《天上人间》、《剑胆琴心》6部长篇小说同时在不同的报刊上连载。当时社会上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每晚9点,报馆的编辑便排队等在张家门口,张恨水低头奋笔疾书,一气呵成。甚至一日,他打麻将上了瘾,报馆来人催稿,他左手打麻将,右手写,照样按时交稿。记者向张伍求证,他哈哈大笑:“哪有的事,太传奇了!父亲把6部小说的人名及关系列表贴在墙上,每次集中写一部小说的一个章节,这一个章节报馆要连载许多天,并不是一天写出来的。”

由于张恨水的小说多以描写痴爱缠绵为内容,消遣意味浓重,被人非议是“风花雪月,鸳鸯蝴蝶”,他却从不辩驳。张伍还记得父亲写过一首七绝:“蝴蝶鸳鸯派或然,孤军奋战廿余年。卖文卖得头将白,未用人间造孽钱!”

“外界把我父亲归类于‘鸳鸯蝴蝶派’作家,我们家属是不认同的。”张伍再三向记者强调:“要非说父亲属于什么派,就是张恨水派!”

张学良的两次邀请

“老舍先生曾说父亲是个真正的文人,最重气节,最富正义感。很多事虽然我没亲身经历过,但经常听母亲讲起。”

1928年的一天,张恨水正在北京未英胡同的家中写作,忽然有一军人求见,军人拿出一个裹着锦缎的玻璃盒。“奉少帅之命,特来拜见张先生”,军人边说边把礼物递给张恨水。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人参和一个精制的银盾,帖上称:“聘请张恨水先生任司令部秘书。张学良。”张恨水看罢,小声嘱咐妻子取来40元银洋当做军官的辛苦费,同时自己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一并交与军人说:“谢谢少帅美意,恨水一介书生,对军事一窍不通,实难负重任。加之文债太多,不能失信于友,请转告少帅海涵。”张学良接到信后,知道张恨水无意于宦海,不再强求。

1930年3月,张恨水的著作《啼笑因缘》开始在上海《新闻报》连载,引起轰动。由于故事揭露社会黑暗,抨击军阀暴行,一些人议论纷纷,说故事影射的是奉系军阀。1931年初的一天,张恨水的家中又来了两位军人,军人拿着请帖说,“少帅邀请张先生到奉天(沈阳)一叙。”张家顿时混乱起来。“躲是躲不了的,不应邀更是得罪不起,只有先去,见机行事吧!”张恨水说罢走上前,向家人交待了后事,以防自己遭遇不测。

到达奉天后,张学良为张恨水接风洗尘,席间果然谈及《啼笑因缘》的创作动机。张恨水解释,小说原型取材于北平一位姓田的旅长抢占大鼓名角高翠兰之事,其他人物皆为虚构。张学良听后一笑了之。此后几天,又提及聘请之事,张恨水仍坚持原来的立场,张学良不再多语。临别前,张学良授予张恨水“东北边防司令顾问”、“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参军”两个虚差。“没想到张学良将军对挂名的差事很认真,竟按月给我父亲一百元大洋的薪水,这笔钱父亲统统让我母亲按月存起来。”薪水究竟付了多久,张家儿女们都无从知晓。

张伍还听家人说起,1929年,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宋美龄来过家里,做礼节性拜访。“后来父亲再未提及,所以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们都不得而知。只是总听母亲念叨,说宋美龄的旗袍如何漂亮,她也照样做了一套。”

公正的评价他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时,张恨水的长篇小说《太平花》正在上海《新闻报》上连载。面对国难,张恨水笔锋一转,在小说中加入抗战内容。张伍说:“父亲曾对我们回忆,自从改写《太平花》开始,他就转向写抗战小说了。”随后,又有描写常德会战的《虎贲万岁》等多部抗战小说问世。

南京大屠杀后,张恨水呈文政府,请求自费上山打游击。随后,请缨未果的他满怀悲愤西上重庆,并被聘为《新民报》主笔,兼副刊主编。

当时《新华日报》也迁来重庆,、郭沫若皆从武汉来到重庆领导工作。两家报社相距不远,并常有来往,很关心《新民报》,特地向郭沫若询问了《新民报》的有关情况。

1942年秋,《新民报》同仁想向请教时局的发展,欣然应允并约定了时间和地点。

那是一天晚上,张恨水和几位编辑同仁在《新民报》负责人陈铭德、邓季惺夫妇家中,恭候的到来。重庆的秋天阴雨连绵,陈家门口小路上狭窄而又泥泞,且无路灯;主人有些担心,便打着手电筒去街口迎接。不一会儿双脚沾着泥巴来了,他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山装,微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落座之后,与大家谈起了时局发展等若干问题,在谈到新闻检查制度时,他特别提到了张恨水和他的小说。他风趣地对张恨水先生说:“同反动派作斗争,可以从正面斗,也可以从侧面斗。我觉得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就是一个好办法,也不会弄到"开天窗"。恨水先生写的《八十一梦》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吗?”

《八十一梦》是张恨水在重庆期间创作并在报纸上连载的一部章回体小说,旨在揭露官场的黑暗与腐败。小说在报纸上连载之后,受到各方面读者的关注,张恨水本人也因此受到了特务机关的注意,他的来往信件开始受到检查。后来小说连载影响越来越大,重庆特务机关出面邀请张恨水吃饭,委婉地威胁张恨水先生“是否有意到息烽(的一个集中营)一游?”张恨水限于压力而被迫停止连载。但这部小说后来仍然出了单行本,而且延安也及时予以出版发行。对于延安翻印出版《八十一梦》,张恨水先生是一直感到亲切和光荣的。特别是这次听到的鼓励和肯定,他更感到亲切和莫大的鼓舞。

和谈爱情写作

1944年5月,重庆《新民报》记者赵超构随中外记者团访问延安。一天晚上,赵超构与谈起张恨水写的《水浒新传》,一听便说:“这本《水浒新传》写得很好,等于在鼓舞大家抗日。”请赵超构向张恨水转达他的问候,希望他有机会到延安看看。

第二年秋,来重庆谈判,专门抽空邀见张恨水,两人一气谈了两个多小时。张伍曾听张恨水的女儿张明明说起这次谈话的内容。“父亲和主席谈的是如何写爱情的问题。但具体细节,没有多讲。”那次见面,和张恨水谈得很尽兴,张恨水告辞时,特地将一块延安生产的粗花呢子衣料,还有一袋小米、一包红枣送给张恨水。“父亲后来把那块呢子衣料做成了一套中山装,每逢参加重要活动,他总要穿上它。时间长了,衣料褪了色,父亲就把它染成藏青色的。”

新中国成立后,张恨水担任政协委员和中央文史馆馆员,曾多次见到。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不见你的新作?”张恨水说:“一来生病多年,二来对工农兵生活不熟悉,要写他们恐怕难以胜任。” 说:“老作家还是要写自己熟悉的题材。”

1956年1月,张恨水出席全国政协二届二次全会,有了与见面的机会。茅盾向介绍:“这是张恨水。”主席连连说:“还记得,还记得。”

婚姻和家庭很复杂

“我从不回避谈家事,”张伍对记者说,“名人无隐私,我出生在一个复杂的大家庭,父亲娶了三个妻子,外界谈起我们家经常歪曲事实,我觉得我有责任来澄清。”

“父亲是反对一夫多妻制的,但他自己却是一夫多妻,这也许就是父亲爱情的悲剧吧。”作为儿女,张伍无法评论父亲的做法,但她理解父亲的爱情观:“父亲倡导婚姻自由,对于子女们的恋爱婚姻,他从不干涉。父亲的一生,不乏追求者,也不乏让他心动的人。即使在老年,已有三任妻子的他,还为一个女人动过心,不过很快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父亲总是在寻找自己所追求的爱情。”

在张伍心中,父亲和第一位妻子的结合,是一场封建社会的悲剧。1913年,18岁的张恨水和徐文淑结婚,不过,这场婚礼是通过“调包计”完成的。张恨水看中了徐文淑的妹妹,但娶回来的却是长相不太好的姐姐。张恨水很不满意。“这注定是悲剧的开始,我虽没见过大娘,但听大人们讲,她是一个贤惠、善良的农家女子。”徐文淑曾为张恨水生过两个孩子,但都不幸夭折。之后,她一直陪伴张恨水的母亲生活在安徽。

1924年,供职于北平《世界晚报》的张恨水迎娶了自己的第二位妻子胡秋霞。“父亲当时是在妇女救济院认识母亲的,胡秋霞这个名字是父亲取的。”婚后,胡秋霞包下了家里所有的家务,让丈夫专心写作。直到1929年,张恨水结识了正在北平春明女中读书的周淑云,他和胡秋霞的感情开始出现裂痕。

张恨水与周淑云一见钟情,1932年确定了夫妻关系。张恨水为周淑云易名周南。结婚后,张恨水和周南另外购置了一所房屋。“我想父亲是爱周娘的,”张伍说。婚后,父亲教周南读唐诗、学绘画、练书法,不时还来段京腔对唱。

1949年,55岁的张恨水便患上了脑溢血,一度丧失了记忆力与语言能力。“说句实在话,儿时父亲在我心中,就是一个流着哈喇子的老头。”

新中国成立后,张恨水卖掉了以前的大房子,买了砖塔胡同一所小四合院。他和周南及一部分孩子们住在那里。

“懂事以后,我知道自己的家庭比别人复杂,不愿谈起。很多人说父亲的小说是‘半新半旧’,思想上也是‘半新半旧’,那么他的婚姻也算是‘半新半旧’式的吧。作为子女,我们不愿用世俗的尺子去衡量他更爱哪一个女人,我们只能说,父亲的人性是丰满的、仁慈的,充满温情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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