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岛上忆海子

时间:2022-06-01 12:13:29

我不是诗人,但我知道海子。在中国,若不知道海子,似乎都算不上文化人。我虽算不上文化人,但喜欢读点闲书,偶尔写点小文,所以说起海子,并不陌生。知道他是一位诗人,写下了一些脍炙人口的诗篇,如《亚洲铜》、《春暖花开》,曾名动一时。然而,比他作品更加轰动的是他的自杀。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的龙家营,他以类似行为艺术的方式卧轨自杀。

这次去秦皇岛,其实是很偶然。本来是去北戴河培训,北戴河原来就在秦皇岛,算是秦皇岛下辖的一个行政区,距离秦皇岛市区不过十多公里,几分钟的车程。要说秦皇岛也算是中国有名的地方,这个因秦始皇东临碣石观沧海问仙而得名的地方,本是一个海岛,后因沧海桑田变迁,与陆地连为一体。秦皇岛在历史上的声誉主要是因为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在诗歌的流转中,大家记住了这个“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的地方。然而,秦皇岛再出名,却比不上北戴河,这个以避暑出名的小小渔村,以其在中国的特殊地位而闻名于世,据说,许多决定新中国走向及国计民生的重要决策都是在这里酝酿、讨论,故有“中国夏都”之称。即使中国普通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个大海边上的避暑胜地。甚至有人提议,北戴河这么有名,秦皇岛市不如改名北戴河市好了。如论名气,当然可行,但若改名似乎就隐匿了秦皇岛数千年的历史了。

北戴河的开发不过百年前的事,上世纪90年代,清政府建设天津至临榆的铁路,英国铁路工程师金达因参与勘探铁路路线,来到北戴河海滨,发现这里潮平沙软,风光旖旎,夏季气候宜人,非常适合避暑疗养。他回北京后便广为宣传,外国人及中国的权贵便蜂拥而至,在此购地建房,拉开了北戴河开发的序幕。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清政府正式将北戴河开辟为“各国人士避暑地”。 1938年,已有别墅700多栋。解放后,中央和许多大型单位在北戴河又新建了200多所疗养院。1954年夏,在此疗养的有感而发,写下了著名的《浪淘沙北戴河》:“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这首词随着诗词的广泛传播而为国人熟悉。其实,这首词还有一个功效,就是将北戴河和秦皇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确实,在今天,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北戴河的河滨浴场,可以清楚地看到秦皇岛林立的高楼大厦和帆樯舞动的货运码头。

海子是有自杀倾向的,在其数量并不算很多的诗篇中,先后八次写道自杀:第一、二、三、四种,是“投水”、“斧劈”、“上吊”和“开枪”。在《自杀者之歌》中,海子提及前四种方式:

伏在下午的水中

窗帘一掀一掀

一两根树枝伸过来

肉体,水面的宝石

是对半分裂的瓶子

瓶里的水不能分裂

伏在一具斧子上

像伏在一具琴上

还有绳索

盘在床底下

林间的太阳砍断你

像砍断南风

你把枪打开,独自走回故乡

像一只鸽子

倒在猩红的篮子上

第五种则是“蹈海”,其在《七月的大海》写道:我戴上帽子穿上泳装安静的死亡/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第六种则是“跳楼”,《跳伞塔》中有“静静的跳伞塔/心醉的屋子你打开门”,房屋、门和跳伞塔混在一起使用,已表明他隐喻期间的自杀倾向。第七种是投湖,在《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中,“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和“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意指他希望投湖自尽。第八种,也是他躬身践行的一种,即卧轨。诗歌《春天,十个海子》,是他的最后遗作,写于1989.3.14凌晨3点至4点,距离他自杀只有12天。其中诗句:“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就讲明这一点。既要“劈开”又力求“疼痛在大地弥漫”,选择“斧劈”、“上吊”、“开枪”、“溺河”、“投湖”、“蹈海”和“跳楼”,效果都不十分理想;最能体现,或者说效果最强烈的,莫过于“卧轨”之举,因此他最终采用了。

当然这是后来研究者的臆测,不过也不无道理。海子最终选择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义无反顾的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海子的自杀,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头,在其去世后的几年里,先后有诗人顾城和作家三毛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自我死亡。即使海子真有自杀倾向,但其死因仍是个谜。他的朋友、同为诗人的朱大可认为,孤僻偏执的性格、封闭的个人生活、不如意的爱情生活、燃烧自己青春激情方式的写作,或许是把他自己推进这个在写作与生活之间没有任何距离的黑洞里去的。

我奇怪的是,要死有很多方式,即使要卧轨,北京的铁路也远比秦皇岛多了去,他为什么要跑到秦皇岛,一个距离山海关不远的地方殉难?或许他有自己的考虑,但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毫无疑问的是,他喜欢这里,这里有山、有海,山海相接,还有长城,无论山、海、长城,都是诗人喜爱的元素,既然生不能同床,何不死同穴?

一个地方,与三个不同时代的诗人联系在一起,无疑是幸运的。曹操来到这里,是东征乌桓,带着强烈的军事使命,所以下笔森然。而显然是带着喜悦放松的心情,浩然之气呼之欲出。海子虽然没有直接直接以秦皇岛为名写下诗篇,但他的诗篇里,关于海、关于理想、关于生活很多都有这里的影子,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为这里留下了诗篇。就连他的笔名,都与大海有关,我想他的海一定是渤海的海,他作为渤海之子,最终回归海的怀抱。诗心相通,三个诗人,绵约千年,为秦皇岛完美立传。

“我就是那个情种:诗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在《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一诗中,海子如是说。生活中,海子也确实是个情种,他先后喜欢过6个女孩,这几个女孩都曾经在海子流星般消逝的短暂生命中出现过,闪烁过。她们有的是曾与海子建立正式情人关系,有的则是在情感上引导过海子,有的占据着海子内心的女神形象的化身……令人叹息的是,最后都以遗憾收场。海子自成年后,可以说,过得并不如意,正是诗和爱情支撑他走下去,爱情是他的躯体,诗是魂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既然躯体都没有了,诗歌还有什么意义?

B是海子在北大毕业后在中国政法大学当老师时的学生之一,她活泼可爱,对自己的诗人老师异常崇拜。后来他们大胆地相爱相恋,海子度过了他人生中一段最美好难忘而快乐诗意的时间,他为B写下了包括《历史》《中午》《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写给脖子上的菩萨》《打钟》等抒情小诗,寄托对B浓烈的爱意。期间他还写下了如《亚洲铜》等现在脍炙人口的诗篇。但最后由于家庭及社会的种种原因,他们的关系逐渐疏远。在伤痛间海子写下了《挥曲》《肉体》《我感到魅惑》等诗歌。

在海子的诗歌生命中,一股比较恒久和稳定的支持和鼓励力量来自P。这个比海子年纪大,而且已经生儿育女的女人,一直充当着海子的情感港湾,以及精神的依托者角色。她欣赏海子的诗歌才华,她在海子的影响下重拾起自己诗意的笔,她为海子开解情感的死结……他为这个红颜的姐姐写下了大量的诗歌,最著名的有《美丽的白杨树》《日记》等等。她曾经多次被海子拥抱着,曾经为海子而跟家人闹矛盾……但P毕竟是理智的,她能体会海子的快乐和痛苦,她甚至能为他提供一种依靠,她为此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知道并感谢海子对她的一往情深,但她不能背叛自己的丈夫和儿女……所以每次她都非常自责,她总是“发怒”,用姐姐的语气迫使海子“放开双手”――最后迫于外界压力尽量减少了和海子的单独往来,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海子由始到终最依赖的女性。

A是海子的崇拜者,也是诗歌爱好者,海子曾经教过她写诗。她爱着海子,但海子并没有感觉到,她只能在北京毕业后回到家乡四川。海子对A的爱是在跟B出现矛盾后,经好友骆一禾的提醒开始的。可最初海子依然纠缠在和B的感情矛盾之中,等海子再去找A的时候,她已为人妻。但他并不甘心,A是他继B后真正的最大的爱情依托,他甚至幻想跟A结婚――他多次南下四川和A畅游,他们发生了关系。他们一起游乐,一起写诗,好不快活。这时期他写给A的诗歌包括《大风》《雨》《冬天的雨》《玫瑰花》《王冠》《玫瑰花园》《五月的麦地》和《长发飞舞的姑娘》等,海子对A的爱意,A对海子的情深都能在诗歌中一一捕捉得到。海子和A的关系最后被A家人发现而不得不选择分开。

海子对S的情感是A希望培养的,但事实上并没有成功。S是海子失去B后最直接的一个情感寄托,她成熟稳重,深爱着海子,为海子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但她缺乏诗意,海子却不喜欢这点。他知道S对自己的爱,也努力试图去培养这段感情,他曾为她写下了《献诗――给S》《不幸》,但他失败了,这段时间他正和四川的A交往甚密……S的离开对海子的影响并不是很大,这时间他也只一心投入到自己长诗的写作之中……

H,这个被海子的母亲称之为“原本是我家媳妇”的女人是海子的同学,或许可以用“青梅竹马”来比喻两人曾经的关系,但自从海子考上北大并留京工作后,H也嫁为人妻。海子每次回家都会去见面,对她的感情也保持着最高度的纯洁和真诚,他甚至告诉自己:下辈子一定要娶她,他为她写下了《村庄》《女孩子》等一些零碎的小诗。

如果说“B”、“P”、“A”、“S”和“H”在海子心目中是以人的形象出现,那么说L的出现形象则是神。海子很崇拜文化,他觉得诗人L是文化的代表,对她抱着崇高的敬意,甚至把她说成是“雪域的女神”。或者可以这么说L是海子唯一崇拜的一位中国近代诗人,他甚至跪倒在她面前要求让他在她房内留宿一宿,要完成“心行合一”,但遭到L的拒绝……海子和L的亲身接触大概就那么一次,他因而写下《黑翅膀》《我飞遍草原的天空》等。

海子对情感的信念很大程度上是寄托在精神层面的,甚至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幻想,天马行空:譬如在诗歌《麦地》写到的“妻子们兴奋地/不停用白围裙擦手”――“妻子们”显然是海子的内心表露,他的情感寄托不是一人的;又譬如《四姐妹》同样蕴藏着这样的情感“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四姐妹”大概指的就是海子一生中最牵挂的4个女人――B、A、S和H。整个结局,作为诗人的海子都是悲剧性的,他的生命出现过快乐和温存,但一切最终回归悲剧――海子的悲剧,爱情的悲剧。

海子的爱情就在这6个女人中曲折而艰难的结束了他悲剧的命运!最终在爱情的不断轮回和失落中他最终带着纯洁的《新旧约全书》,悠远的《瓦尔登湖》,辽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踏上了山海关的铁轨,带着对母亲深深的忏悔、带着对六个女性深深的爱恋,用诗人极端而决裂的方式走向了他的天堂。

我最早读过海子的诗,并不是著名的《面朝大海》,而是《姐姐,我今夜在德令哈》,是很唯美: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惟一的, 最后的, 抒情。

这是惟一的, 最后的, 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当时,我是多么羡慕诗人,有一个可以魂牵梦绕的姐姐,即使在最孤寂时,至少有个姐姐可以思念。直到步入青春期后,我才明白,这个姐姐或许不是具有血缘关系的普通意义上的姐姐,或许具有特定的含义。正如歌手孟庭苇所哀怨的: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我一直想,作为情种的诗人,所思念的姐姐到底是哪一位?P,还是L?P给了他最大的精神安慰,而P是他的心中女神,从世俗的角度,在孤寂的夜晚,他更加思念的,更大程度的念想更可能是P……

我到秦皇岛时,已是夏末秋初,立秋已过,处暑未至,并不是这里的最好时候。不过,我已很知足,街道旁,马路边,到处鲜花怒放,只是少了熙攘的人群。避暑的人,犹如赶潮一般,而此时潮水已退,反倒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安静。安静其实更符合这个城市的气质,因为诗人是安静的,世人喜欢的地方骨子里是静谧的。

秦皇岛最有标志性的当是滨海大道旁,邮轮码头对面的公园。虽是初秋,却一片花红柳绿。地上的空地上,成片的兰花盛放,洁白的花朵衬托出城市的素雅气质。在兰花从中,一块棕褐色的石头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著名的海子石,为纪念海子而立。这块石头原是由海子生前的几位朋友在柳江国家地质公园寻获,并委托著名诗人谢冕题写石名。原石于2004年立于山海关附近的乐岛游乐园内,作为海子殉难地的纪念。每到海子殉难日,总有来自四方的海迷来此祭奠,海子石成了纪念海子的标志和基石。后来,这块石便移植到海边公园,以便更多的人看到,看到海子与这座城的联系。

我也是看到这块纪念石,豁然想到海子,这位诗歌的朝圣者,想到了年轻时读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境和激动。希腊先贤阿基米德曾说,“出生时,已注定了死亡!”话虽然悲凉,确是至理。或许海子前世就与这座城市有关,故而以俯视的姿态完成了夙愿。至于我是多么的幸运,在秦皇岛,在秦皇岛的滨海,在海子石旁,完成了与海子的邂逅与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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