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叫热爱

时间:2022-06-01 06:25:40

感谢食物补贴券的翻译者

2006年秋,我在哈佛法学院做客座教授。有一次在Porter Square的书店里看到一本《千家诗》的英译本。《千家诗》是孩提时代的启蒙读物,时隔多年又在波士顿的书店里重见,备感亲切。书名翻译为“Poems of the Masters”,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兴趣。《千家诗》这本书的英译其实有好几个版本,但是没有一个版本的名字翻译得像这一本这样简洁有力,直入正题。Golden Treasury of Quatrains and Octaves,这种译法太迂腐,而且“四行诗”、“八行诗”这两个词会引起误解;而 Gems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和 An Anthology of Popular Ancient Chinese Poems 又过于宽泛,都不如“Poems of Masters” 来得简练准确。《千家诗》名曰千家,实际不到百家。“千”只是比喻众多而已。

我随意翻了一下,看了其中的几首,觉得它的翻译非常好,自然清丽,言简意赅。像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一首,他是这样译的:

sleeping in spring oblivious of dawn

everywhere I hear birds

after wind and rain last night

I wonder how many petals fell

可以看出,他表达得贴切自然,无拘无束,但意境已经充分体现出来了。首句简直是神来之笔。

还有李白的这首《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他是这样译的:“Flocks of birds disappear in the distance, lone cloud wander away;whoever cares about my company, only Jingting Mountain.”翻译用非常简洁的形式,但又能让你感觉到诗的韵味。

美国诗人Frost曾经说过,“诗就是在翻译的过程中被丢掉的东西”。我看了《千家诗》英译本的几首之后,感到非常高兴。译诗是我看到过的汉诗英译作品中差不多最好的了,因此我对译者产生了兴趣。他叫Red Pine,也就是赤松。当时我对他并不熟悉。当我的目光落在译者序上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一震。我看到在序结尾部分的致谢里,他说他感谢美国政府的食物补贴券,感谢他当时所在地免费提供食物的中心等。我看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这才叫真正的热爱。他如果不热爱中国的诗词,就绝对不会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进行翻译。我顿时感到这本书的重量,把它买了回来。回到家中,在网上一查,发现赤松的原名叫Bill Porter,1943年生于美国洛杉矶。他好像在加州读的人类学,在哥大跟随Burton Watson学中文。他这本书就是献给Burton Watson的。Burton Watson是个非常优秀的汉学家。也翻译过很多中国的典籍。

哥大毕业之后他没去工作,而选择了修行,云游四方。这个选择在美国人看来应该是一种非常令人钦佩的行为,但在中国人看来可能有点儿傻—不务正业,到处去游荡。后来,他在台湾住了10年之后又回到了美国,在西雅图海边的一个小村子里面买了一处旧房子,把他的妻子和女儿接了过去住,他自己就集中精力做翻译。

赤松翻译出版了很多中国书,主要围绕隐士文化,包括《石屋山居诗集》、《寒山诗》、《千家诗》等。他也翻译过《道德经》。他好像是个居士一样的人,对禅、佛教都很感兴趣。赤松这个人有点像中国古代的高士,文字简练、干净、清雅。1993年他出了一本书,叫“Roads to Heaven:Encounters with Chinese Hermits”。该书后来由一位名叫明洁(好像是居士)的译者翻译成了中文,由当代出版社出版,名字叫《空谷幽兰》。这本书是他遍访中国隐士,写下来的感想。

他认为翻译是一种很好的修行。他说你可以用一天的时间看完一部经,但是要花上一年的时间才能将其理解,并进行很好的翻译。他认为翻译是一门艺术,也就是他所说的道。翻译就像和古人跳舞一样。他说翻译韦应物的诗就像是和他跳华尔兹,而李白的诗比较飞扬,翻译起来就像是和他对练拳脚,而翻译佛经就如同和祖师在一起坐禅。

学院派和诗人派之间

他本身应该就是一个诗人,所以他翻译的《千家诗》非常优美,很有意境。要是从比较正统的观点看,可能会觉得他的翻译不伦不类,因为翻译历来都是学院派和诗人派两种。学院派就是学汉语的人,但他们不是诗人,不懂得诗;而诗人派就是诗才很好,但不懂汉语,所以翻译起来还是有隔阂的。学院派像翻译了很多唐诗、古代诗词的大翻译家,比如Arthur Waley (1889~1966),或是瑞典的翻译家马悦然,还有他的老师高本汉。诗人派包括庞德,他是意象派诗人的大家。他也翻译过很多诗。赤松是在两者之间,不像学院派那么拘谨,所以行文比较随意又贴切,最重要的是自然。但同时他又不像诗人派那样按照自己想象,按照自己写诗的风格把原作译得面目全非。

不妨以李白《送友人》中的这两句为例,“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对比各家翻译,以窥赤松翻译之妙。

大翻译家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的译作“Your heart was full of wandering thoughts;For me, my sun had set indeed”,大意是“你的心里满是云游的念头,而我的太阳确实陨落了”。翻译不甚贴切,意蕴有点过,但并未添枝加叶。

美国意象派诗人领袖艾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的译作“Mind like a floating wide cloud. Sunset like the parting of old acquaintances”,大意是“心如一片浮云,落日好似旧相识之间的别离”,很有意象派的味道,与原诗意蕴吻合,但第一句稍弱,且缺游子之意。

另一位意象派的重要诗人艾米·洛威尔(Amy Lawrence Lowell,1874~1925)的译作“The floating clouds wander every whither as does man. Day is departing - it and my friend”,大意是“浮云流连此间,而人亦如斯,白天在逝去—它和我的朋友。”这是解释性的翻译,且文白夹杂,有点绕,添加颇多。

曾经留学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日本学者小畑薰良(Shigeyoshi Obata,1888~1971)的译作“Oh, the floating clouds and the thoughts of a wanderer! Oh, the sunset and the longing of an old friend!”,大意是“哦,浮云与游子的思绪!哦,落日与故友的怅惘!”比较接近原作,但因为两句都用了“and”之故,失去了原作的风格。去掉“and”可能效果会更好。“Longing”一词也不太贴切。

美国著名诗人宾纳(Harold Witter Bynner, 1881~1968)的译作“I shall think of you in a floating cloud;So in the sunset think of me”,大意是“在一片浮云里我思念你;所以在落日里思念我吧”。这个译文欠含蓄,理解有误,是过分翻译之例,原作的韵味荡然无存。

再来看看赤松的译文,“Drifting clouds in a traveler’s thoughts,the setting sun in an old friend’s heart”,大意是“浮云游子的思绪,落日故人的心情”。译文明显比前面几家都更接近原文的意思:飘浮的云影好似游子惜别的心思,落日的余绪恰如故人留恋之情谊。《李太白集》王琦注云:“浮云一往而无定迹,故以比游子之意;落日衔山而不遽去,故以比故人之情。”此联4个名词短语之间不用谓语连接,且写得十分工整,“浮云”对“落日”,“游子意”对“故人情”,是公认的佳句。赤松的译文也未用谓语,而选择了名词加介词短语的句式,既简练又贴切,不多不少,译文与原文如一,对仗也颇工整,比其他译文似略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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