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永远年轻的复兴公园

时间:2022-05-27 11:36:41

心中永远年轻的复兴公园

复兴公园建园至今已经100多年了。我们小时候去复兴公园玩时,还听得老人们习惯延称之“法国花园”。那是过去法租界时代法国人开辟建造的公园,一直至今还保留着法式的园林特色,大草坪,沉床式艺术花坛,无数法国梧桐。上海几乎所有的名胜都会有中西融合的景致,还是法国花园时,就有着局部曲径假山亭台流水太湖石……

我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坐在下沉花坛的石级上拍的,那年是1946年,才一岁半;到2006年一个甲子过去我重临旧地,感叹万千,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地的石级上,又照了一张。

让时间回溯到20世纪五十年代前期吧,我进入小学那年,是1950年。在我三年级开始初体验生活的时候,每天我总是在广播喇叭的颇有朝气的乐曲中醒来。我家住复兴公园边的“花园”,每日早晨6点半,“第一套广播体操”就从公园的大喇叭里传出,这时公园里大多数人,都会自动地随着音乐节奏做早操。在四面八方空气好的地方,总会呈现多么一致整齐的体姿。我去看过,尤其是大草地的一圈边上,林林总总站着不少人,当一段很短的前奏音乐完后,各个人都准备好了,自觉自愿地响应号召,锻炼身体。当“第一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在喇叭里叫响,各种年龄职业的人都穿着像样的衣裳,一起踏步,广播操一遍一遍地放着,人们总要做全一两遍。我感受到当时的人心很齐的,很单纯也很自律。其实这是一种平等,有平等接受锻炼的机会,平等受到全民启蒙教育,“不做东亚病夫”,“练好身体建设祖国”,在听到一样的音乐中开始和停止,无论你是工厂领导还是普通百姓,必定做一样的动作,且被别人比较做得好坏。我很熟悉和喜欢这套从小听起的广播体操音乐,后来我居然去买了一张78转的唱片来随时听随时做,到如今当我想起重放这张唱片时,脑子里就会出现当时大人们一本正经地认真做操情景。

这个年代,复兴公园架在竖杆上的圆形广播喇叭里传出的,往往是一股新鲜的朝气。有欢腾的集体舞曲,我听到最多的是“邀请舞(简谱51 11|76 5|52 22|32 1)”、“快乐舞(31 11|43 2|21 71|25 5)、“狂欢舞(16 3|24 3)”、“团结舞曲(356 116|53 56|5 -)”、“舞曲(55 653|2 2|123 653|2 2)”、“鄂伦春舞曲(55 55|3・5|51 65|5・3)”、“蒙古舞(661 65|661 65|35 32|21 6)”、“苏联集体舞(33 54|33 5|22 54|31 1)”、“乌克兰集体舞(53 32|176 5|65 67|176 5)”、“匈牙利三人舞(6・7|1 6|3 21|7 3|7・1 |2 3|1 6| 6 0)”,我们都跳过。像广播体操乐曲一样,是用78转的唱片放出来的,每次不到4分钟,就换B面。当我听到隔壁公园的喇叭声音,听到放各种集体舞的音乐,加上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声音和手风琴伴奏合唱的声音,就会觉着令人神往,很开心。尤其是下午4点钟,在夕阳笼罩下,少先队的喇叭吹响了,有时还配着鼓声,我就指望早日加入少年先锋队。3点多放学的学生,由学校里组织来公园集体活动,几乎天天有,集体唱着朝气蓬勃的少儿歌曲,如《我们快乐地歌唱》《劳动最光荣》《红领巾之歌》《快乐的节日》《我们的田野》《让我们荡起双桨》,好听的歌也真多。一旦碰上星期日,公园的热闹就达到顶峰。喇叭里一会放歌,一会放戏,一会广播“遗失小囡格家长快点到公园办公室来领”。

我是1956年小学毕业的。1956年的复兴公园,在记忆里,遍地是快乐的声音。公园里最多的是年轻人,总是情绪热烈的,都会跳舞唱歌。周六周日夜里,旁边工厂工会组织工人来做各种集体游戏,“一号二号”、“开飞机”、“击鼓传花”……叫起来笑起来,声势很大,中气很足。有时草地上跳起青年圆舞曲(5 1 1|3 5 5|1・2 34|5 - -)来,里边一圈男生,外面一圈女生,碰到谁就两两搭伴跳。当然在夏天晚上,黑暗里盯梢人的阿飞也有。

夏天每星期一次,大草坪上有免费“露天电影”放映,家家户户吃过晚饭,拿了被单到草地上去抢位子。小孩尽情在被单上面翻滚到电影开场,头上挂满了汗珠。复兴公园原来是被“枪篱笆”围住的,后来在五十年代中期,拆了篱笆造了不高的水泥墙,每当晚上放电影,“野蛮小鬼”就会去翻墙省买票了。我们等呀等的,等到电影开场时,外圈的人已经挤得推来拥去,每每到电影开始,一下子全场自动静下来,连白屏幕的背面都坐满站满没有占到地盘的人。我们去看电影,最主要的还是轧闹猛去,躺平着身子数星星,更感受场子上的集体狂欢。上海人感到一家人在弄堂里与邻居一道“茄山河”、说鬼故事还不够过瘾,高高兴兴地去公园享受更畅怀的“闹猛”!

第二天邻居们便一起讨论电影里哪个演员漂亮潇洒,哪段戏有噱头,我们就赶去新城隍庙一家店里买这些电影明星照片和电影插曲歌片,到书店去买晒蓝版的电影连环画。

进入复兴公园后,便有一座小假山,山上有一个古朴的木挡手的茅草亭,背面下山处有一股泉水从小山上汩汩涌出,最后一层在三块扁平的太湖石缝中潺潺流下,在下面汇聚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我常常坐在旁边石头上看得出神,周边的三角形的白杨树叶在夕阳和风中摇曳,金光闪闪烁烁。有的胆大一点的孩子会从一块又一块很滑的石面上跨来跨去通过或去玩水,嬉笑声声,如果站在石上一滑,可能跌到涧水里浑身湿透,不过河床做得很浅,不会有什么危险。流水转个弯渐渐流到大草地的西缘。在流过草地之前,还有一大块也许是拼起来的平太湖石,上面开凿成一条条小道,让河水分成细条从纵横格子里流过去,人们也可以从石上通过,这是我唯一见到的一种巧妙构思杰作。但是有的青年感到还不过瘾,胆大的人会像“跳远”一样,从这岸跳到对岸去,以释放他的能耐来比赛。这条静静在草地边流过的小河通过一条做成大路的木桥,汇入公园北边的大湖泊。所以原来复兴公园的湖水是活的。但是后来在中,这条美丽的小河被指控为有资产阶级情调而用土填掉了,经过的“洗礼”,这条小河却仍在我最动心之处,记忆中的小河里各处还常开着睡莲,游着小鱼。

那时候,那个至今还保留完好的下沉式大型花坛的对面,即园里一条两边种着不断耸高的法国梧桐和永长不大的瓜子黄杨的大路东面,还有一个动物园,门口有一块民国末代上海市长赵祖康题字的“动物园”木牌。如果掏三分钱买张动物园票,就能进门。里面动物是蛮全的,据说是抗战爆发日寇扔炸弹后,从南市的刚成立三年的“上海市动物园”里“逃难”搬来的。其中有我最欢喜的猢狲多多,我常常看它们跳去爬来、亲来抚去,而不思归家。还有各种各样的鸟、梅花鹿、狐狸、两只骆驼,一只老虎,一个大池塘里有各种水禽。这个袖珍动物园,和那条小河一样,在中被革去了命。

有一次我父亲带我从雁荡路门出去,在路边的摊头上,还能吃到地道的上海罗宋浓汤。这碗汤,是我吃过格最嗲格罗宋汤!吃得我从此酷爱吃罗宋汤,直到现在,我和我的太太在家一周内如不吃几次油煸过的番茄、卷心菜、洋山芋汤,便不会过门的!不过可以是没有牛肉的素汤。

我们小学教学楼其实本是一幢大洋房,小操场上种着三棵高大的枫杨。一到夏天树上便会开始掉下一串串的“元宝”来,所以我们都称它“元宝树”。这是法租界里留下的从法国来的一种树。还有在公园里被有些“虔诚”的游客奉为“佛树”膜拜不绝的“七叶树”,其实在巴黎的凡尔赛宫草地边有许许多多根本不稀奇。而法国人带来最多现在在上海遍街种植的便是“法国梧桐”了,即使在巴黎,也数它最风采。复兴公园又是法国梧桐的第二故乡,如在复兴公园复兴中路园门内外,就有多棵在初种时没有摘除过顶芽的老树,生态自然,主干高壮,枝叶参天。尤其是门外有一圈灌木花草围住的那棵,长相特别有腔调。我坐在马路对面的重庆南路第一小学课堂里朝这边看,那是观望这几棵法国梧桐神姿的最佳处,那高高的尖顶,上面有几只乌鸦窠,每晚我们都会看到老鸦归来,啊啊叫响。1956年消灭麻雀运动掀起,从此乌鸦窠一直空空,乌鸦再也不复返,麻雀倒又来了,而且一点没见减少。

复兴公园在我心中永远是年轻的。就在这公园门口大树底下,青年男女约会入园。傍晚过了六点半,谈恋爱的,介绍朋友的,常常人头簇拥,都要穿着整齐新装,徘徊在这块温情的小天地里“接头”。这里有最真挚的嫣然一笑,这里有久等见面时的倾心满足,还有介绍人的热情奔忙,当年是没有手机的,互不相识的双方可能最先须望到的,便是那棵粗壮的梧桐树。

到了1993年,复兴公园为了配合大工程便往里缩小,门口的那几棵早已消失了乌鸦窝的梧桐,百年大树,连带马路对面的枫杨树和小学,都从地面上消失了。当然,砍去几棵大树算得了什么!公园里面有的是法国梧桐,青年人依然在幸福地碰头。但对于我,那是我儿时记忆最清晰的几棵树,每次我经过复兴公园等着穿马路去小学时都要举头望一望的,如今失去了!那年我从日本赶回来,做的只能是:赶忙找到我家里原来的院子地位,将堆满的拆迁杂物努力翻起,把压在泥土深处的芭蕉老根挖出,这棵芭蕉是生下我的女儿亦蕉那年种下的,我把它搬到我过度房对面的泥土里悄悄种下去。从那年起,我搬离了相伴我50年的、可爱的复兴公园。我捧着带有老家泥土香味的芭蕉根,仰望着忽而感到陌生了的复兴公园,我心里的梧桐树,并没有失去!再见吧,我爱的复兴公园!悄悄的我走了,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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