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就在身边

六年前我十九岁，勉强进入大学，读枯燥的建筑专业。班里的女生一共六人，严重稀缺，甚至住不满八个人的宿舍。睡在我下铺的女孩子，面容冷漠，偏偏取了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慕娉婷。

我羡慕她。我最爱的坡，千年以前把她的名字写进词里了。仅仅是个名字，我就羡慕得不得了。

虽然是读工科的女生，八卦起来却绝对不分是非。没多久，我就听到了慕娉婷是私生子的传言。据说她的父亲不肯认她，她多病的母亲无力供她读大学，所以她不得不做一些兼职。

慕娉婷做的兼职是卖楼，听起来和卖笑差不多，这使她饱受流言飞语。

她走在校园里，背后总有人窃窃私语，有时她冷不丁一回头，就把那些窃窃咬耳朵的三八弄得惊吓不已。

我不喜欢慕娉婷，但也不屑与别人说她的坏话。我羡慕她，因为我知道，那些女人是嫉妒她。嫉妒她和学校里最有才华的男生一起去外校参加辩论大赛，嫉妒她在公园邂逅正在拍戏的古天乐，嫉妒她貌不惊人，却颇受男生的青睐。

女人一旦嫉妒起自己的同类来就变得面目可憎。坡有过三个女人，他的正室和他最爱的风尘女子和平相处了数年不曾红过脸。坡喜欢有心胸的女人，所以我也要做一个有心胸的女人。

我竭力和每个人和平共处，打扫宿舍卫生，帮室友抻平床单，常常是一次带着四个暖瓶去打水，任劳任怨。后来我赢来了无比麻烦的好人缘，同学喊我去唱ＫＴＶ，我不能拒绝；拉我一起去涮火锅，我不能拒绝；选我当舍长，我不能拒绝；一次又一次地请我帮她们干活，我不能拒绝。尽管我心里在说，去死吧。

慕娉婷太精明了，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虚伪。她在一个闲暇的下午递给我一块从法国带来的巧克力，眯着眼睛说，李怡静，你这么虚伪，累不累？

我吃掉巧克力，拍拍屁股就去洗衣服了。我不要和她吵架，我要做个心胸宽阔的女人。

周末逛街路过星巴克，偶然看见慕娉婷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起，低着头谈笑风生。时值夏天，男人的手不时地在她在外的肩膀上拍着，我看了几分钟，男人的动作一直没终止。

晚上，慕娉婷回来后就一头栽在床上，嘴里大喊一声，他妈的！她肩膀处，隐约可见一个红色的巴掌印。慕娉婷说刚才谈的那个客户有点神经压迫症，老是喜欢拍人肩膀，慕娉婷和他谈了一个小时业务，肩膀不时被拍，现在肩膀还火辣辣地疼。

我帮她揉了揉，她对我说谢谢，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来给我，我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一个月后，慕娉婷拿了薪水，整整四千块人民币。宿舍里有人看到了她的工资袋，迅速把这个消息散播开了。一般学生怎么能赚到四千块呢？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慕娉婷做着不正当的苟且之事。谣言传到我这里时，我问那个喋喋不休的女生，你能忍受别人不停地拍你肩膀吗？

女生惊奇地看着我，说，当然不能，谁敢，我剁了他。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心里知道慕娉婷的钱来之不易，堂堂正正，但却不想为她辩解什么，这太麻烦了。

大学里的生活似乎日日雷同，无休止的风花雪月，你方爱罢我登场，三年一晃而过。大四实习时，我意外地进入了慕娉婷工作的建筑公司，在设计部做一名小职员，而彼时，她已经是销售经理了。去公司当天，我大摇大摆地从她身边走过，假装不认识。我们住在同一个宿舍，她的薪水比我多几倍，在巨大的差距下，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无视她的存在。

没几天，我就很不幸地被派去和慕娉婷一起谈一桩生意。对方是个色眯眯的老头，神情猥琐，语言下流，我几乎要拍案离去，慕娉婷却还是满脸的笑容，灿烂得赛过芙蓉。老头得寸进尺，手掌摸到了她的腿上，她笑着躲开了，轻佻地说，哎呀讨厌。

这桩生意终于还是谈成了，慕娉婷被摸了好几把，老头意犹未尽，却也没再要求什么。回去的路上，我厌恶地看着她，不肯和她共喝一罐饮料，慕娉婷说，李怡静，你少拿这种眼光看我，你也不想想，是谁在赚钱给你发工资。

晚上回到学校，慕娉婷的电话响个不停，她的手机铃声是日语版机器猫，电话一响就有个童声在欢呼：喜欢喜欢喜欢喜欢。我捂着被子气得滚来滚去，她惊慌失措地把我拖起来，说，完了，他跳楼了！

跳楼的是孙安，喜欢了慕娉婷三年的男生。他和我们同级，计算机系。为了看慕娉婷一眼，他每天都会逃课到我们楼前，带着课本，边埋头苦读边等慕娉婷。

慕娉婷对孙安一直很冷漠，尽管孙安成绩优秀，一表人才，还得过Ｆｌａｓｈ大奖。慕娉婷不喜欢孙安是因为他家庭环境不太好。据说孙安的父亲有点神经质，为了不让家人乱花钱，他藏起了所有的钱财后跑了，留下孙安和他妈妈靠五百块钱过了半年。

慕娉婷说，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都会有点心理缺陷，所以一直没有接受孙安。孙安被拒绝了数次后，终于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从二楼跳下来了。

慕娉婷让我陪她去看孙安，我犹豫着不肯答应。她哪里会知道，我心里对孙安有一点点心动。孙安那样优秀的男孩子，是我所仰慕的，而我仰慕的男孩子，在慕娉婷心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土。

终于还是去了医院，第一次是陪慕娉婷去，后来就是我自己去。再后来，孙安出院时，我成了他的女朋友。他没有明确地表示喜欢我，但我们的关系却是众所周知的了。

我和孙安的恋爱，慕娉婷表现得极其惊讶，她再三提醒我孙安的家庭背景，我对她嗤之以鼻。像慕娉婷这样功利、为了钱能抛弃廉耻被男人揩油的女人，不配对我的爱情指手画脚。我想。

但是很快，我发现自己不该轻视慕娉婷的警告。孙安异常小气，和我仅有的几次约会，都是吃最便宜的街摊货，且他坚持ＡＡ制。我生日的时候，他居然送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赖着他买一对情侣戒指，仅仅三十元，他却叮嘱我说，分手的时候记得还给他。

这些事我不曾和慕娉婷说过，不想让她看我的笑话。我一直忍着，直到有一天，在慕娉婷的床上，我看到了孙安送来的包裹，里面是一套价值两千块的兰蔻。

我跑去质问孙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对我斤斤计较，对慕娉婷却那么大方？虽然他喜欢过慕娉婷，但毕竟我才是他的正宗女友。

孙安说化妆品是别人送他妈妈的，他妈妈不用，他就送给慕娉婷了，反正我又不怎么在意化妆护肤。

我快气疯了，大声喊着分手分手！孙安假装舍不得，挽留了我一会儿，见我态度坚决，才说，记得把我买给你的东西都还给我。我从手上摘下那个破铜烂铁造的戒指，狠狠地摔在地上踩了几脚，哭着走了。

回到宿舍，我疯狂地听音乐，听京剧，听朋克，听交响乐。慕娉婷朝我扔枕头，说，三八，吵死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慕娉婷诉苦，慕娉婷朝我翻着白眼说，活该。说完了她拉着我就往外走，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喊孙安的名字。孙安听到慕娉婷的声音，屁颠屁颠地就下来了，看到我在身边，很不自然地犹豫了一下，接着就满脸堆笑地问慕娉婷有什么事。慕娉婷走上前去，啪地甩了他一耳光，甩完了拉着我就往回走。我顿时觉得心里的委屈渐渐烟消云散。

后来，那套兰蔻慕娉婷送给了我，说女人就是靠一张脸，得好好保养才行。比如她在外面和男人周旋，若是没有这张如花似玉的脸，男人是不会舍得拿钱给她赚的。

我不觉得慕娉婷怎么漂亮，她的皮肤很好，但五官仅仅算一般。可是慕娉婷说，男人都觉得她好看。

我问慕娉婷，干吗甘心被男人占便宜，一点也不在乎自尊。慕娉婷很轻蔑地笑，然后说，自尊是什么？我爸爸很早就抛弃我们了，妈妈一身病，家里还有个弟弟，靠自尊能养活家人？靠自尊能有钱交学费读大学？男人喜欢我，我赔个笑让他们高兴高兴，这种钱我为什么不赚？难道我非得像女强人那样不食人间烟火才行吗？

我顿时瞠目结舌，书上老说妖精妖精的，我总以为那是女人的自我吹捧，现在看来，慕娉婷就是个妖精。能让男人宠着爱着心甘情愿掏钱却又不迷失自我的女人，就是妖精。

去年七月，我们真正毕业了。我签了实习时的公司，成了正式的设计师，而慕娉婷却意外地辞职了，尽管公司一再挽留，她还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有我知道，她收到了海外一家大公司的邀请，薪水不菲，更重要的是，那里的医疗设施好，她妈妈的病有可能会治愈。

慕娉婷离开的那天，只有我自己去送她了。她搀着瘦弱的妈妈，脸上堆着难得的笑。我忽然很舍不得她，眼泪也不争气地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我说，亲爱的，我结婚时你要回来喝我的喜酒。她笑着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我又开始看坡的词，水龙吟，西江月，南乡子，江城子，蝶恋花。坡一向挑剔，写诗词的时候只肯用最美的字眼，比如，慕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