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奔逃》的时序解读

时间:2022-05-21 08:13:20

内容摘要:有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可谓一位多产的作家,小说《惊马奔逃》一经出版便引起文坛轰动。本文运用叙事艺术理论从时序角度再度回顾小说,欲展示这位“驾驭语言的能手”如何巧妙运用叙事艺术达到见微知著的效果。

关键词:马丁·瓦尔泽 《惊马奔逃》 叙事艺术 时序

《惊马奔逃》作为马丁·瓦尔泽(Martin Walser,1927-)的成名作一经出版便轰动德国文坛,甚至跻入当年十大畅销书之列。《法兰克福汇报》(FAZ)最具影响的评论家拉尼茨基(Marchel Reich-Ranicki)把它称作瓦尔泽的“夺目之作”,并认为:“[这]是他最成熟、最出色的书。这个描写两对夫妇的故事是这些年来德语散文的一部杰作。”鲍姆加特(Reinhart Baumgart)也在《明镜》上热情洋溢地写道:“这是瓦尔泽第一部无与伦比、举世无双的小说,它远远超越了艺术的成就。”

一.小说作为时间艺术

小说讲述的是分别二十多年的老同学赫尔穆特·哈尔姆和克劳斯·布赫在博登湖畔不期而遇,矛盾激化,最后分道扬镳的故事。瓦尔泽用150页创造了文坛奇迹,因此拉尼茨基称他为“驾驭语言的能手”。笔者在此从叙事学角度浅析这位语言舵手的叙事技巧。叙事文属于时间艺术,是一个具有双重时间序列的转换系统,它由被叙述故事的编年时间与文本中的叙事时间组成,即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根据这种双重时间的相互关系,引出时间的一系列理论问题,如构成叙述时间的三方面——时序、时限、叙述频率。本文仅从时序角度分析作品。

时序简言之就是指叙事时间顺序,是相对于故事时间顺序而言的。用热奈特的话说:“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热奈特把时序的变形现象叫做“时间倒错”],这种手法是作家打乱事物发展的客观时间次序,颠倒因果关系的一种文学手法,是现代主义作家经常使用的写作技巧。热奈特将时间倒错大致分为两种类型:倒叙(flashback)和预叙(flashforward),Flashback直译是“闪回”,因此“倒叙”又被称为“闪回”;flashforward则是“闪前”,与“预叙”同义。

二.闪回:拓展时空,弥补遗漏

“闪回”即回头叙述先前发生的事,它包括各种追叙和回忆。作为一种传统的叙述技巧,它受到现当代作家的极度青睐。根据闪回与开端时间的关系,可以将它分为外部闪回、内部闪回和混合闪回。“外部闪回”叙述的是开端时间之前的故事;“内部闪回”,它的时间起点发生在第一叙事的时间起点之内,它的整个时间幅度也包含在第一叙事时间之内;“混合闪回”则是外部闪回与内部闪回的结合,幅度从开端时间之前一直延续到开端时间之后。

《惊马奔逃》是人物对几天前所发生事情的回忆,属于闪回,而且故事整个幅度皆没有超出叙事时间,因而可以归入内部闪回。在整部作品中,主人公及其他人物又不断地追忆往事,这样就构成了闪回中的闪回。如:“曾经有一次,他不是妒忌过一个在爱丁堡获得教师职位的人吗?……那房子的窗户象教堂彩色窗户那么高,那是克劳斯家的房子;……因为害怕,他从未进去过。只有一次,当他得知,这家人全去了北海时,他翻过围墙,从灌木丛边上,观赏着花园和那幢高大的建筑。”倒叙中插入的追忆不仅能扩展故事的空间,省掉不必要的叙述,而且可以毫无遗漏地交待过去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向读者交代克劳斯的家境以及好胜心极强的小赫尔穆特。而如今的赫尔穆特早已不是“斗士”,前后形成鲜明的对比。

根据闪回与故事时间的关系,可将闪回细分为整体闪回和局部闪回,它可以告诉我们闪回在情节中所占的比重。“整体闪回”,指闪回构成情节的中心或主干;“局部闪回”,又称“偶然闪回”,是对故事中某一时刻的回顾或交待,它是时序发展过程中的洄流。小说显然采用了整体闪回,结尾的现在时清楚地告诉我们整个故事是赫尔穆特在火车上讲给妻子萨比娜的,逆时叙述囊括了整部作品。本文叙述的奇特之处是叙述者采用第三人称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样做可以拉开叙述者与故事的距离,用小说家杜波依斯的话说,‘他’就是一个隔着一段距离的‘我’。此时的叙述者以理性的眼光叙述彼时的“我”。

三.闪前:游丝惹花,将迎复脱

“时间倒错”的另一种表现是闪前,也叫预叙。它指叙述者提前叙述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预叙有明言的,也有暗示的。明言的预叙清楚地说出将要发生的事,这类叙述常常出现具体的时间;另一类则是暗示的,如《红楼梦》十二支曲已经隐约暗示了人物的命运。闪前在叙事文中没有闪回出现频率高,却有独特的效果。小说开头赫尔穆特夫妇坐在湖边的一家咖啡馆观看来往的人群,赫尔穆特想到自己裸着上身的滑稽样,道“八天之后,他对此也许会毫不介意”,因为“八天之后,萨比娜和他的皮肤也许会晒成褐色。”此处在当时(博登湖度假第三天)预言未来的事情,而且有明确的时间提示,因此属于明言的闪前。它通过时间上的指向性引起读者的期待,读者必定会留意八天后夫妇俩的变化。然而,赫尔穆特夫妇的假期未能如愿进行,正好在第八天他们不得不“仓皇出逃”,这与他的预期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个数字的叠和是不是作者有意为之?大有可能,细小之处作者都毫不含糊,可见瓦尔泽娴熟的创作技巧和策略。

暗示亦在文中出现数次,但暗示一般含糊其辞,多为后文作铺垫,对读者要求也相对较高。如赫尔穆特在没有寄出的信中对克劳斯说:“我知道,谁阻碍我,谁……我不想陈述己见了,隐瞒是我的心愿。”克劳斯则在拦截惊马大显身手后,自豪地作了一番评论:“当时,我只想到,那是一匹脱缰的惊马。那个农民犯了一个大忌,他从前面向马走去,并且向它进行说教。你不能拦住一匹惊马的去路。惊马肯定有一种感觉,它要保持自己道路的畅通无阻,还有:一匹惊马可不是好说话的。”这两个暗示结合起来,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原文所欲传达之义。赫尔穆特信中的“阻碍”与克劳斯的“拦住”不正是同义词吗,一个要“隐瞒”,另一个要“说教”,赫尔穆特显然成了“惊马”。想想他每年携同妻子度假的原因:“每当证明学校和邻里对他了如指掌,熟悉他从未承认过的性格特点时,他都想逃开,远走高飞,一走了之。……现在,他就剩下逃避这一条退路。为此,每年去度一两次假期。”这段话采用人物内部聚焦,淋漓尽致地再现人物的内心想法,让赫尔穆特的真实性格在读者面前暴露无遗,他要通过度假逃避人群和现实世界,“逃避”(Flucht)是他存在的方式。不识时务的克劳斯偏要“拦住”、“说教”,结果在狂风大作之夜被“惊马”踢入博登湖,生死未卜。赫尔穆特信中暗示的“谁……”,那个人必定自讨苦吃。暗示用的妙到极致,虽然着墨不多,却“该出手时就出手”。正如金圣叹所赞,“每于事前先逗一线,如游丝惹花,将迎复脱,妙不可言”。

“惊马”扫清障碍后,成功出逃了吗?克劳斯身落咆哮的狂澜后,赫尔穆特有何反应?

“赫尔穆特小心地站起身来,在白色的浪尖和黑色的浪谷里搜寻着。他……声音越来越大地叫喊着:克劳斯!克劳斯!当他觉得,现在这样喊叫是为了安慰自己时,便停止了喊叫。”赫尔穆特的大声呼唤实际是自由的呼喊,是解脱的喜悦。惊马在小说第六章被拦截回来,这意味着惊恐万分、要逃离人群的惊马最终还是被牵回人群中。“惊马”逃而未果,逃避社会,终究还得回到社会中,因为个人、社会以及人类生存的状况没有改变。正如小说呼应的开头结尾“突然,萨比娜从散步的人流中挤出来,朝一张空桌子走去”把小说结实地封闭起来,围成一个“圆环”(Zirkel)。福尔克尔(Volker Bonn)把这种社会现象称为“指环运动”(Zirkelbewegung),赫尔穆特和布赫正生活在其中,过着没有止境的重复生活。赫尔穆特从始自终说着一样的话,克劳斯同样也做着重复的事,他们作为小市民的典型代表在这个永无止尽的指环中重复。

至此,克劳斯仍生死未卜,读者心中的弦还在紧绷着接着,接着有一段描写赫尔穆特与漂亮蝗虫较劲的场面:

昨天晚上,当他终于回到度假公寓并只想尽快钻进被窝时,在他床前的小地毯上爬着一只漂亮的绿色蝗虫。赫尔穆特要是立即踩上一脚就好了。……他只好稍稍用点力把它扯开。一根长触角垂下来,除此之外,这只漂亮的绿色蝗虫安然无恙。它的半球状眼睛显然无法闭合。赫尔穆特想:使劲闭上眼睛!他想,蝗虫……绿色的颈甲……如同克劳斯·布赫搭在衣领上的金黄色鬈发。突然,这只蝗虫……又爬行起来……长长的身体直哆嗦。他目不忍睹……自己钻进被窝里等待着颤抖的发生……今天早晨蝗虫不见了。”

他想尽快“钻入被窝”,却有一只漂亮的“蝗虫挡道”影射着小说的情节:赫尔穆特要逃离熟人,偏偏一个“健美”的男子克劳斯阻碍他。蝗虫显然是克劳斯的隐喻,后文把蝗虫颈甲与克劳斯鬈发相比,而且用“漂亮”、“绿色”[绿色(grün)在德语中有“年轻、未成熟、幼稚”的意思]形容蝗虫,那不正是“健美”、“年轻”的克劳斯。“踩上一脚”暗示他潜意识中想置克劳斯于死地,原文中使用了第二虚拟式,德语第二虚拟式表示不真实的愿望]。不听劝阻的克劳斯被他踹入水中,也即蝗虫不配合,他只好“稍稍用力点”扯开它。蝗虫损失一根触角,此外无大碍,这一描写暗示克劳斯将安然无恙地生还,只是设想的一条道路“巴哈马之行”成为泡影。赫尔穆特不敢看蝗虫的眼睛,克劳斯落水前的眼神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只想让它快闭上眼睛或干脆死去算了。蝗虫又开始爬行,克劳斯回到他们中间,只是它还在不住地哆嗦,克劳斯有惊无险,看清楚了老同学的真面目,想起过去的几天就不寒而栗。赫尔穆特“哆嗦了好一阵子”,一天前发生的事自己也难料,更害怕,“这个看透他的人”偏偏还活着。蝗虫一声不吭离开他的公寓,结局两对夫妇不欢而散,分道扬镳。

若将暗示部分串起来小说的基本内容及人物结局已轮廓清晰:

赫尔穆特信中的警告开头框架,警告克劳斯悬崖肋马,否则后果自负

克劳斯拦住惊马不识时务的克劳斯坚持阻拦赫尔穆特

惊马可不是好说话的克劳斯必自食其果

赫尔穆特的无意识说念克劳斯也许葬身海底

赫尔穆特与蝗虫较劲场面结尾框架,影射事件开头、经过、高潮及结局

四.结语

小说艺术是时间的艺术,它不仅以时间符号(语言)为表达媒介,而且以时间文本(故事)为内涵。光从叙事时间的一个小点——时序就可以读到如此丰富的内涵,可见瓦尔泽对小说叙事技巧驾驭自如、游刃有余。他巧妙利用双重时间的差异,发挥时序特有的功能,闪回、闪前的交错使用既增强小说的层次性,又天衣无缝地构造出流畅的文本,恰到好处地把故事展示给读者。

参考文献: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14页。

罗刚:《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

Lehmann,Jakob:Deutsche Novellen von Goethe bis Walser[M].Band2.Knigstein:Scriptor Verlag.1980.S.292.

雷海花,女,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研究生。

上一篇:《玫瑰门》女性悲剧原因分析 下一篇:诗词阅读鉴赏应以生为本